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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琴太太笑出聲來,大聲道:「好,我女兒的眼光還能差得了?不枉你這一等就是等了八年,雖然把菀兒的青春耽誤了,但等回來了,也就值得了。」

  夏陽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但笑不語。看之琬瘦得一把骨頭,頭髮卻長過腰下,用根絲絛松松系了,一隻擱在琴太太膝上的手,露出細得好似一碰就可折斷的手腕,臉色是白裡透青,想來這幾年不曾過得遂心。

  之琬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側過臉向琴太太道:「媽媽你問他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琴太太笑嘻嘻地道:「呔,我女兒問了,你是怎麼找來的?」

  夏陽看她一腔女兒嬌態,這是多少年不曾有過的旖旎風光,睡裡夢裡才有的綺思真的出現在了眼前,一顆心快活得像開出了花兒,回答道:「天蟾舞臺的戲本是歡迎我們史迪威將軍的演出,軍官中有不愛聽戲的,有要回家看親人的,還有不懂戲的。師長知道我年輕時喜歡過一陣昆曲,就派我去陪將軍和他的隨行人員了。第一天看見菀妹,依稀覺得有點兒面熟。第二天便又去了,我只盯著丫頭看,誰知越看越不像。第三天看到菀妹在唱《尋夢》,聽她唱到'一絲絲垂楊線,一丟丟榆莢錢',才有了三分希望。我們臨別時,菀妹唱的不正是這一句嗎?」從那之後的別後相思,生死懸心,兩人都是把分別前的時光細細咀嚼,說過什麼,做過什麼,銘記在心。之琬在別院唱的兩句《尋夢》,更是時刻不縈回在心上耳邊。

  「我看唱戲人的名字,叫'夏荷心',希望又加了兩分。菀妹藝名姓夏,敢是為了我嗎?」夏陽凝視著之琬,渾忘了有旁人在聽,一片情愫盡數傾吐出來,「回去我就借我們師的名頭向報館和戲院打聽,他們說只知道夏小姐是白老闆的師妹,住在琴老闆家,多的也說不出來了。我又打聽了琴老闆的地址,照著地址找了來。門口有人攔著不放任何人進來,我一看是老趙,希望就加到了八分。我對老趙說了名字,他也認出了我,馬上放我進來,說夏荷心就是秋小姐,把我領到這裡。」

  琴太太聽得入神,抹著眼淚道:「原來菀兒學戲唱戲,就是為了有一天讓你能找到。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了。好了,我戲文也聽了,眼淚也流了,我去廚房讓張媽趙媽加菜,今天招待嬌客,可不能怠慢了。你們小兩口好好敘敘,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拍拍之琬的手,站起身來,再抬頭看一眼夏陽,問道,「你有多高?」

  夏陽笑道:「一百八十五公分,按書上的說法,就是身高八尺。古時一尺是現在的二十三公分,八尺正好一百八十四公分,算起來我比武松還高一點點。」

  琴太太哈哈大笑,對之琬道:「這孩子沒打仗之前就是這麼油嘴滑舌的吧,剛才還一本正經的,這會兒就盡哄人高興了,怪不得你這麼喜歡他。等會兒就進來見見你師父,讓他也開心開心。」

  夏陽向她鞠個躬道:「是,義母。」

  琴太太被他一聲義母喊得更是心花怒放,朝他嘉許地點點頭,往屋子裡去了。

  夏陽等她走遠,才挨著之琬坐下,輕輕喚道:「妹妹,真沒想到還有今天。」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又放在嘴邊親吻。

  之琬歡喜不盡,又要墜淚,伸手摸摸他的臉,問道:「這些年你受苦了,受過傷沒有?」

  夏陽答:「不要緊,都好了。」輕輕將她抱在胸前,閉上眼睛,長噓一口氣道,「我沒想過還能有今天。自從三七年接到舅媽的信,說你在上海到舊金山的郵輪上被海浪卷走,我的心就死了。從那以後我只知道打仗打仗,衝鋒殺敵總是沖在最前頭,我不怕死,死了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但老天爺就是眷顧我,不管是全連死得就剩下我一個,還是在熱帶叢林裡得了瘧疾,還是受傷動手術沒有藥,我都能活下來。我就知道,你一定沒死,不然老天爺留著我的命做什麼呢?」

  之琬聽了哽咽無聲,熱淚浸濕夏陽的半幅衣襟。原來在她思念至極的時候,他也在這麼想著自己,並且還有生命的危險,信念的崩塌。

  夏陽將右邊臉貼在她左邊面頰上,感覺到濕漉漉一片冰涼,心痛地問道:「菀妹,你是怎麼從海裡回到岸上的?怎麼不跟舅舅舅媽聯繫,好讓他們放心?這幾年我一有機會就給他們打電話,他們一提起你就哭,還為你買了一小塊墓地,裡面葬的是你的衣物和用過的東西。」說著自己也濕了眼眶。這幾年他大仗小仗打過無數,早練得堅如鋼鐵,再沒想到還有哭出來的時候。

  之琬不知如何向他解釋,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我說不清楚……我,我記不起來了。」

  夏陽低頭看她痛苦的神情,心下不忍,重又抱緊她,道:「不要緊,忘了就忘了,活著就好。等會兒我就給舅舅打個電話,說你還活著,我找到你了。你想他們會有多高興?」他只當紫菀是在海上落水後被別的船隻所救,送回岸上,身體和精神都受了很大的損傷,才會茫茫然若有所失。這種情形他在戰場和戰地醫院見得多了,是以一點兒都不奇怪。

  之琬卻不放心起來,抬頭問道:「你在腦中記得的紫菀,是什麼樣子的?你最常想起的,是什麼事情,什麼時候?」她想,如果夏陽想的都是他和紫菀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情形,那她可說是無趣至極了。話問出口,不免又是後悔,又是擔憂。

  夏陽卻沒注意到她的異樣,一下下地撫摸她的長髮,從上摸到下,抬頭望天,囈語般地說道:「我總記得你在池塘邊用傷心的眼神看著我的樣子,你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傷心。我曾經千百遍地回想,也想不明白,我後悔為什麼讓你那麼難過。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七月九號,我看報紙就和舅舅趕回上海,跟著就瞞著你加入了部隊。從那以後就是八年的離亂。我還記得我臨別時曾經緊緊地抱著你,用力地親過你,我就後悔我為什麼不多親幾下,不抱得再緊一些。我還後悔我沒有帶一張你的照片在身邊,這樣在想到你的時候,可以看到你,可以親到你。」在經過太長的生離死別後,夏陽只揀了最重要的記在心裡,並不時地回味再三。沒什麼比愛人不在身邊,想念至極又觸摸不到更讓人痛苦的了。舊時的歡樂歲月,都比不上臨別那一刻的印象鏤刻鐫鑿得深。

  之琬放聲大哭,在擔了無數的心後,這句話是真的讓她釋然的。原來自己的深情和苦心都沒有浪擲,那麼,所有的痛楚和磨難都是值得的了。她張臂回抱,用盡一生的心力。夏陽也緊緊抱緊她,緊得可以聽到骨骼的哢哢響聲。什麼叫相思入骨,什麼叫相思磨心?這骨,差一點兒成了無定河邊的骨;這心,早已是痛不欲生?

  過了良久,之琬羞澀地道:「我們再在這裡待下去,他們要說閒話了。我帶你去見師父吧,還有師哥。」忽又一笑,道,「還記不記得你拿過他的唱片放給我聽?你想不到我會成為他的師妹吧。你看了我唱的戲,唱得可好?」

  夏陽贊道:「好,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唱上戲。」兩人拉著手朝屋子走去,之琬忽然想起第一天到上海時,看見大街上的男男女女挽著手在走路,當時覺得太有傷風化了,現在才明白,情到深時,真是一刻也捨不得放手的。她轉頭偷偷一笑。

  回到廳裡,琴湘田,琴太太,白荷衣,喚茶,老胡都在,之琬紅著臉介紹了,一轉身上樓,脫下花帔,又換了一件玫瑰紅夾銀線交織梅花紋的旗袍,攏了攏頭髮,又抹了點兒胭脂,才重新下樓。

  琴湘田見了夏陽,笑呵呵地頻頻點頭,問道:「這麼說,你是著名的史迪威將軍的部下了?大前天看戲時我還看了他一眼,當時你也在座?嘿,要是早認識你,不就用不著耽誤這麼大工夫了?」

  夏陽謝過這八年來琴湘田對表妹的照顧和疼愛,又感謝白荷衣對之琬的照顧。白荷衣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遂又回復正常,與他握手,慶賀他和師妹終於重逢,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接著四個男人說起滇緬戰事,時下大局,越說越是投緣。

  之琬看著他們,心滿意足,笑而不言。

  琴太太張羅著家宴,忙進忙出,一會兒叫張媽添茶,一會兒叫趙媽擺水果。

  喚茶在她耳邊輕聲問道:「阿姊,你喜歡他超過阿哥,是不是他比阿哥好?」

  之琬替她把一縷頭髮夾在耳後,道:「白師哥的好,我們兩個都知道,誰也比不了他。」

  喚茶仍是不解,問:「那你為什麼不喜歡阿哥呢?」

  之琬笑道:「白師哥是你的阿哥,就像夏陽是我的阿哥。老天註定了的姻緣,誰能拆得開?他既然是我的阿哥,那別的人再好,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只認准我的。」

  喚茶若有所悟,再問道:「你為了他等這麼多年,不覺得心苦嗎?要是等不回來了,豈不是白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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