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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大嫂點頭道:「話是不錯,不過我聽說到法蘭西要一兩個月,海上風大浪大,她這麼單薄,我怕她吃不消。都說有的人一上船就躺下了,一直躺到下船。我真的不放心她的身體,怕她經受不住。」

  吳菊人不好多說什麼,便反問道:「難道我把她一個人留在鄉下?」

  大嫂皺眉道:「你們就不能不去嗎?」

  吳菊人道:「大嫂,已經決定了的事,你就不要再反對了。你看她剛才的樣子,像是會怕出洋怕外人的嗎?你放心好了,我會照顧好她的。」

  第三十四章 中元

  在等船的當兒,吳菊人把一應事務都辦好,兩人和吳萸人夫婦道了別,登上了「埃及法老號」。吳菊人訂的艙位是一個套間,一個是四人間裡的一個床位。喚茶晚上睡在套間的外間,阿陳和別人住四人間。上船後把行李放好,開出吳淞口不多遠,喚茶和阿陳都躺下了,哼哼嘰嘰的暈起船來。紫菀在海上航行過多次,早就不受這種苦了,吳菊人也毫無反應,兩人由紫菀帶著泡酒吧、坐咖啡廳,欣賞西洋美人,甚是逍遙自在。紫菀為吳菊人換了洋服,再戴上一頂硬邊草帽和太陽眼鏡,越發的瀟灑出眾。

  船過香港,靠岸停泊後起航,船上又多了一些乘客,暈船的人也適應了一些,紛紜出來活動,酒吧餐廳咖啡間人立即多了起來,彼此打招呼問好結識新朋友。男人們抽起雪茄煙鬥來,紫菀覺得氣悶,溜出咖啡間到甲板上透氣,偶一轉身,見到一張熟悉之極的面孔,她驚喜地叫了一聲:「孫先生。」

  那孫先生三十左右年紀,個子不高,面容清臒溫和,雙目湛然有神,上唇留有短須,剪著短髮,穿著西服,聽見有女士叫他,微笑應答:「這位女士認識我?」

  紫菀暗自責怪自己冒冒失失,驚擾了先生,但已經搭上了話,不忍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強自按下心中的激動,謙恭地回答道:「是的,孫先生。曾拜讀過先生的《上李鴻章萬言書》,也聽說過先生創辦的『興中會』,對先生仰慕已久,今日得見先生,幸何之至。」

  孫先生頷首道:「有年輕女士對吾國前途如此關心,中華必興。請問女士尊姓?」

  紫菀道:「夫家姓吳,小女子姓喬。浙江吳鎮人氏,有吉昌商號為業,今赴巴黎開設分行。先生此去也是巴黎?」

  孫先生道:「取道巴黎再轉倫敦。」

  紫菀一眼看見吳菊人和另一個青年走來,忙道:「可否容小女子引見外子?」

  孫先生見一個年輕女子如此熱心,頗為奇怪,仍微笑點頭。

  紫菀向走過來的吳菊人,用他的字喚道:「陶然,我與你引見一位當世英雄,這位是廣東香山孫逸仙博士,首創『興中會』的志士,當年曾上書李鴻章,提變革強國之良策,惜乎被拒。」

  吳菊人還未說話,旁邊的青年一步邁上,喜道:「久聞大名,可惜無緣得見,不料今日在船得以拜見高賢。我叫張靜江,浙江南潯人。此次出洋乃是隨駐法公使孫大人出任參贊一職。」那青年二十剛出頭,一身貴公子派頭,服飾華貴,人卻開朗隨和。

  孫先生笑道:「張參贊乃廷上重臣,我卻是清庭通輯之要犯,張參贊此語,太過謙遜了。」

  張靜江不以為意地道:「我這個官職是家父花十萬兩白銀買來的,不值一哂。久仰先生為國為民之豪情,正想討教一二。這位吳兄也是同道之人,敢請先生不吝賜教,小坐可便?」

  孫先生欣然應允,四人在甲板上揀一小桌,縱談天下大事。談得興起,張靜江道:「將來先生有何所需,一封信至,張某傾力相助。」吳菊人看了一眼紫菀的眼神,也概然應承。

  孫先生本是為革命籌款而奔走,這一下子得了兩個大財東施以援助,十分感激,握住兩人的手,頻頻點頭。

  紫菀看到這一幕,百感上心,悄悄別轉臉去擦去眼中一點淚花。

  暢談方酣,孫先生有事告辭,吳菊人向紫菀介紹張靜江。紫菀當然知道這個人,笑著應答。客套幾句後,張靜江忽笑道:「吳夫人,我母親見過你,你可知道?」

  紫菀卻不知,微笑道:「哦?」照理大戶人家的女眷是不該和外邊的男人見面聊天的,但這本是在洋人的郵輪上,一切習慣都按洋人的習慣行事,紫菀又是身穿考究的洋服,一口流利的洋文,人家當她是出洋的回來的,也就不論那麼多的規矩了。紫菀自己受的新式教育,吳菊人又對她寵愛之極,隨她任意妄為。她落落大方的會見外客,孫先生張先生這樣見過世面的人,也都渾不在意。

  張靜江笑道:「今春你父親六十大壽,曾下請柬來我家。我母親過府,見過當時還是喬家女公子的吳夫人,回來就讚不絕口,還起意要來府上為我求親。被我父親攔下,說馬上要放外任,以後再說。不想才過幾月,喬家女公子已歸吳門。」笑著對吳菊人道:「吳兄的動作好快。」

  吳菊人揚眉道:「我卻不知此事?宛玉?」

  紫菀笑著搖頭,道:「張先生言過其實了吧。」忿開話題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張靜江哈哈一笑,道:「我們兩家都經營生絲,生意場上見過幾面,沒想到會在這遠洋船上重逢,也算有緣。」不再多說此事,轉與吳菊人聊起生絲的行情來。

  待兩人獨處,吳菊人問道:「宛玉,那位孫先生的名字我以前略有所聞,卻不知為何你要如此推崇?」

  紫菀將手放在他胸上,道:「這位孫先生,將來會推翻滿清統治,成立共和政府,出任民國大總統。不幸英年早逝,國人尊其為『國父』,舉國痛悼。那位張先生和你,會傾盡家產助他成功,張先生自己也會成為開國元老,輔佐完孫先生,再輔佐孫先生的繼任者。我和當世最傑出的三位男性在一起,深感榮幸。」她對吳菊人深信不疑,知道他不會驚訝於自己的驚世駭俗之語,故而做此預言,卻不提及吳菊人的結果。

  吳菊人聽完沉思半晌,方道:「聽上去甚好,卻不太妙。他們兩位,一個鞠躬盡粹,一個殫精竭慮,這樣的仁人志士,是該我輩敬仰,卻與我的志向不合。不知狐仙能否對在下前途做一二透露?」他也聽出不妥,原不想問,到底還是沒忍住。

  紫菀面不改色,笑道:「未知足下所問何事?」

  吳菊人也笑,裝作漫不經心地道:「姻緣。」

  紫菀仍是笑盈盈的,道:「敢問足下對姻緣的期許?」

  吳菊人用手中摺扇指一指剛升上來的一輪圓月,又挑一挑紫菀的下巴,回復他一慣的痞賴道:「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憐)子。」用的是當日調笑的一句古詩。「蓮」通「憐」,「蓮子」便是「憐子」,便是與所愛之人百般愛憐。

  紫菀憐愛地看著他道:「那麼,如君所願。」

  吳菊人看著她的眼神,心頭一緊,隨即又行若無事,笑道:「未知狐仙的心願又是什麼?」

  紫菀笑答:「菊人相對三杯滿,與君一醉一陶然。」她將吳菊人的名和字,甚至排行都鑲進詩裡,極盡巧思。

  吳菊人哈哈一笑,攜了她的手在月下漫步,過了一會兒道:「我倒忘了,今天是中元節。每年今日都該為父母雙親燒紙的,現在海上,不能盡孝了。宛玉,我想在月下默禱幾遍,告訴他們我已有佳配良偶,讓他們安心。」

  紫菀深悔提起將來之事,但話已出口,再說也是無用,緊了緊他的手,道:「那我先回房間去了。」

  吳菊人嗯了一聲,目送她離去,自己在月下沉思。

  紫菀回到艙房,去看躺在床上有氣無力的喚茶。用熱手巾替她擦擦臉,又倒水給她喝。

  喚茶在枕上謝道:「反倒要小姐來照顧我,叫我怎麼過意得去?」

  紫菀道:「我倆就像姐妹,誰照顧誰不是一樣?」

  說了兩句閒話,正要走開,喚茶忽道:「小姐,出門的時候我收拾箱子,在小姐書案邊放紙卷的大瓷缸裡找到了小姐一直在找的玉,我包起來帶在身邊,老是忘了交給小姐。小姐你這會兒要是想拿著玩,就在我放衣裳的櫥櫃裡,用塊帕子包著的。」

  紫菀聽了一呆,慢慢過去取了出來,打開手帕,那枚玉璧冷幽幽地發出玉石的光澤。紫菀拿著回到里間的一張靠壁的沙發前,脫下鞋子躺在上頭歪著,狐疑地打量著它。當日找它花了多少工夫,如今卻在最想不到的時候出現了。如果它仍能帶自己回去,自己要不要回去?一邊是父母親恩,一邊是貼心愛侶;一邊是回歸正路,一邊是逆反背離;父母與愛侶,只能二者選一。剛剛許下誓言,就要她破誓嗎?一想起吳菊人,百般愛戀千般恩情都湧上心頭,咬咬道:「我只管跟著三哥吧。爸爸媽媽對不起了。」

  俯身要將手帕把玉璧包起藏了,不給吳菊人看見,哪知正好沙發上方的圓形舷窗上,露出七月十五夜的碩大滿月,月光透過舷窗照在玉璧上,玉璧裡頭登時雲飄霧漫,紫菀堪堪將臉湊到玉璧上,就覺得腦子裡一片霧茫茫,身子輕飄飄的,不知道飄蕩到了什麼地方。

  那裡似明似暗,蒙昧不清,身邊是一團團的霧和煙,煙霧裡人影幢幢,不知凡幾。魂影們忽東忽西,忽來忽往,或哭或笑,或號或淘,淒淒惶惶喧擾一番,又各奔前程去了。

  紫菀看著這些魂影,無所適從,這時耳邊響起咣噹咣噹的聲音,一聲聲撞在她心上,一聲聲迴響在耳邊,近得就像觸手可及。一聲又一聲,咆哮而去,掠得她臉上生風,微微吃痛,鼻中聞到的是鐵腥氣與焦炭味。紫菀想:這聲音這氣味,怎麼像是火車在跑?

  等聲音遠去,白霧散開,紫菀睜開眼睛,猛覺自己站在了鐵道邊上,腳下是碎石路基,硌著穿著單布鞋的腳,一雙腳有些漲、有些酸、有些痛、有些累,像是走了很多的路,肩頭還有一個人的胳膊摟著自己。她轉頭一看,驚呼道:「媽媽!」

  那抱著她的人,正是她想了無數回的吳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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