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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石越石子明,桑充國桑長卿,大宋年輕人眼中的雙璧,而尤其是石越,在年輕人眼中,完全和一串褒義詞連在一起。現在這個傳說中的人物這麼平易的和自己說話,自稱「在下」,年輕人不由一陣激動,他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情緒,長揖答道:「在下高郵貢生秦觀,草字少遊,見過石大人。」

  他這麼自報名號,倒把石越嚇了一跳,不過石越臉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心裡快速的計算著,秦觀是有名的詞人,但是現在肯定還沒有拜在蘇軾門下,石越依稀記得他是元豐年間的進士,離現在還有許多年,這麼年輕就考上貢生了?

  石越心中,一方面固然是猛然見到歷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的驚訝,雖然他已經見得太多,但是像秦觀這種人,卻是要另當別論的;另一方面他的熱情卻褪色不少,因為對歷史上秦觀的印象,讓他認為秦觀不過是一個溫婉的詞人,這樣的人物,在政治上能對自己有多少幫助,石越深表懷疑。何況秦觀還考上貢生了,明年中不中,誰能一定知道呢?歷史因為自己,早已變得面目全非。剛才在雅座聽到他談吐不凡,石越記起李丁文的話,本來頗有招攬之意……

  這些想法本是一瞬間的事情,秦觀能知道的,是石越依然笑容可掬的說道:「原來是秦公子。請入座,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馮執政大人,這位是劉庠劉大人,這位是李丁文李先生。」

  原來這卻是石越和馮京在此為劉庠接風洗塵,劉庠雖然被貶,但是他畢竟不比別人,他對於當今皇帝,是有擁立之功的,鄧綰一倒臺,石越和馮京就為他求情,趁著王安石心情大好之際,劉庠終於可以換個好地方了——權知鄭州。現在王安石正在如日中天,劉庠也不願意聲張,低調繞道回汴京一趟,見幾個人就赴鄭州任上。

  秦觀連忙一一見禮,特別對馮京十分尊敬,須知馮京是大宋少有的幾個三元及第的人物,所謂三元,就是解元、省元、狀元,三場考試,場場第一。這樣的前輩,自然很讓正準備參加省試的秦觀尊敬。更何況,馮京還是參知政事,富弼的女婿,朝中舊黨碩果僅存的旗幟……

  石越等他們答禮完畢,便請秦觀坐了,問道:「秦公子一向做的什麼學問?」

  在石越和馮京這樣的人物面前,雖然年歲只比石越小幾歲,但是秦觀也只能執弟子禮——再猖狂的年輕人,見了這樣的大人物,也不能不收斂。當時坊間流傳幾句口號:「通達六經王介甫,天下文章蘇子瞻,若謂二人皆不足,孔孟之後有子明。」這種口號雖然稱不上雅訓,對石越也頗有抬高,但是大宋士人的心中,這個年輕人的地位尚在王安石與蘇軾之上,卻是不爭的事實。

  此時這樣的「大人物」和自己說話,秦觀不由得變得謙遜起來,當下斂容答道:「學生所習,無非六經,亦讀《論語》、《孟子》,此外石大人《三代之治》、《論語正義》、《七書》亦略有涉獵。」

  石越點了點頭,老氣橫秋的說道:「秦公子年歲尚輕,能盡通六經,亦很了不起。」

  秦觀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連忙解釋道:「絕不敢謂盡通六經,學生資質平庸,僅於《詩經》略有所得。」

  劉庠是有點刻薄的人,否則也不至於當年面辱鄧綰,他見秦觀拘謹,忍不住在旁邊笑道:「那亦不錯,唐人謂三十老明經,秦公子二十多歲能通一經,亦不算太老。不過公子是要考進士,還是要考明經呀?」

  秦觀聽他取笑,骨子裡的狷介性情便忍不住發出來了,當下不亢不卑的答道:「劉大人,現在省試進士亦要考五經,不考詩賦了,明經一科亦已取消,學生是沒有機會做老明經了,也比不得當年劉大人少進士的風采。」

  劉庠雖然少有文名,八歲能詩,但中進士卻比較晚,當年因為岳父遺奏補將作監主薄,入仕之後才參加進士考試,雖然終於進士及第,但的確不是少年得志之人。他取笑秦觀二十三四歲才通一經,讀書不夠用功,差一點點就變成「老明經」了,秦觀便以牙還牙,笑駡他中進士太晚。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秦觀這裡說他是「少進士」,是語帶譏諷的。

  這等話在坐的誰聽不出來,當下馮京便皺了皺眉毛,心裡暗罵秦觀輕佻;石越雖然早知道秦觀必有這種書生狷介之性,但也忍不住有點擔心劉庠生氣;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著秦觀和劉庠,擺明瞭看熱鬧。

  不料劉庠卻並不生氣,嘻笑道:「秦公子伶牙利齒,只怕自己未必不做少進士。」

  秦觀自恃的一笑:「能不能中進士,那自有命數。學生今科不中,便當往白水潭讀三年書,三年後捲土重來亦未可知。」

  他這時少年意氣,自然說話間揮斥方遒,總覺世間一切事皆是容易。馮京心裡雖不以為然,但他既不喜歡秦觀的性子,便自持身份,不去搭話,若不是看石越的面子,早就拂袖而去。石越和劉庠卻喜歡他這份少年銳氣,當下劉庠笑道:「若能在白水潭學得三年,出來亦不失為一真書生,養好這份書生之氣,將來雖然不能為一方面幹吏,卻是個好禦史。」

  石越本來和劉庠並不是太熟,不過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他要為劉庠說好話,算是在政治上對舊黨的回報,這時聽他對秦觀的鼓勵,不由大起好感。

  秦觀心中也有幾分感動,起身長揖一禮,朗聲道:「多謝劉大人教誨,學生自當銘記。」

  石越雖然心裡有了個成見,認為秦觀不過一才子詞人,不堪大用,卻也覺得他總是個才子,劉庠又說秦觀能做好禦史,他也很認同,當下便有幾分招攬之意,於是溫言笑道:「你是貢生,朝廷法度在上,我行事亦多有忌諱,汴京居住太貴,秦公子可到白水潭附近去住,寫點文章給幾份報紙投稿,一可揚名,二有稿酬,或者在義學兼份教職,亦可養活自己,男兒大丈夫,不怕出身貧賤,就怕沒有志向……」

  他這話雖然瑣碎了點,卻是說得誠懇,秦觀更加感動。他此番來京,的確盤纏不多,都是同窗接濟,以石越今日之身份,和他說這些話,顯見石越的關心。他卻不知石越本來有意讓他住在自己府上,但是早有消息石越是欽點的考官之一,他不能不避這個嫌,禦史中丞蔡確蔡大人,正在虎視眈眈盯著他呢。

  一座屏風之內,石越等人開始談古論今,劉庠頗知古今史事,和石越相談甚歡,而李丁文之廣博機敏,馮京之典訓雅正,秦觀之清新機智,碰在一起便是經常引起眾人歡快的笑聲,除了石越外,眾人對秦觀詩才敏捷,都非常的驚訝。

  而僅僅就在這座屏風之外,白袍書生和四個黑袍儒生圍成一桌,一齊舉杯痛飲。

  「允叔,你真的決意去高麗?」一個三十多歲年紀的黑袍人問道。

  那個叫允叔的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黑袍人,他微微笑道:「已經說好了,我們曹家本來就是商人,我對經書沒什麼興趣,詩辭歌賦更加不願意讀。在功名上多半是無望了,不如做個富家翁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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