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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一方面是人材缺乏,一方面是人材得不到利用,石越自問不是什麼神仙,也不是那種一呼百應的鼓動家,面對這種問題,他只能束手無策。等著他們慢慢覺悟,或者有一天,當全國的讀書人突然達到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之時,讀書人就不會覺得進入工商業是一種自貶身份的行為了。在現在這個時刻,也只能看到一少部分人自覺不自覺的去經商或者從事工業。

  李丁文是屬於那種對科舉嚴重缺少興趣的人物,不過他同樣不會瞭解石越的煩惱,工商業要什麼讀書人?頂多識幾個字,會算術記數就行了唄。這個道理聰明如李丁文,石越也解釋不清楚。只有這種時刻,石越才能體悟到和風車作戰的無奈。

  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和石越談論這些新奇的思想,理解這些新奇的思想的人,並不多,屈指可數——王安石可以算一個,可卻是石越最大的政敵;桑充國算一個,可是自從報道事件之後,二人雖然依然親熱,卻都在刻意回避那件事情,兩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它;還一個,歐陽發,石越只見過幾次,那個年輕人真是相當的出色,可惜現在遠在家鄉居喪——石越知道因為這個年輕男子的離開,曾讓桑充國如失右臂……

  石越很喜歡去桑充國辦的義學裡去,有時候還會即興給小孩子講故事,以前他不知道原因,後來他才意識到,也許真正的改變,還得從那些小孩子們開始,白水潭的學生們,離他的理想雖然更接近,但是真正說起來,還差得遠……

  「公子,你看……?」李丁文打斷了石越的感懷。

  石越抬起頭,這才發現自己和李丁文已經走進體育館了,下午的比賽,有劍術組的預賽,比賽用劍是特製的無刃劍,一般倒不會出現傷亡。但是李丁文顯然不是讓石越看正在比賽的兩個學生,而在旁邊觀戰的幾個人。

  那正是前幾天在會仙樓見到的司馬夢求等人。

  曹友聞等不及這次盛會,早就前往錢塘,現在和司馬夢求在一起的,是另外三人:吳從龍字子雲、范翔字仲麟、陳良字子柔。今天四人都是穿著白色絲袍,站在一邊觀賞比賽,時不時指指點點。這四人站在一起,司馬夢求氣質飄逸,給人一種濁世佳公子的感覺;吳從龍年紀稍大,讀書時也稍嫌用功,眼鏡略有近視,而為人端正,倒像極了白水潭程頤的學生;範翔年紀最輕,長得很是清瘦,他是嵩陽書院的學生,骨子中自有一股書卷氣;陳良也有三十多歲,他和吳從龍一樣,大兒子都有十歲了,自然頗多穩重,不過許是因為絕望功名的緣故,神態中多了一點落拓之氣。

  石越雖然不認識這幾個人,但是對於司馬夢求的氣質卻頗留意。身上有這種氣質的人,石越也見過,眼高於頂的王雱——不過身上多了暴戾之狂態;晏殊之子晏幾道——富貴書生氣略重了些;還有歐陽修的長子歐陽發——可惜身體也不太好,而且也沒有眼前這個人身上的滄桑感。眼前這個男子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去過很多地方,經歷過很多事情。

  石越正要過去敘話,卻見一個穿著綠袍的武官帶著一個人走到自己面前,行了一禮:「石大人。」

  這個武官石越卻是認識的,叫康大同,是熙甯三年武狀元,本來是侍衛親軍裡的右侍禁,因為考上武狀元,升了一級,變成左侍禁——不過依然是個八品小官。石越本來就架子不大,加上康大同是武狀元出身,又是正兒八經的御林軍,更是加倍客氣。抬了抬頭,算是還個半禮:「狀元公不必多禮,怎麼有興致來白水潭?」

  康大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我表弟來京赴考,帶他來白水潭見識見識。我那邊都是些粗人,呆久了於他學問有害。」

  石越打量著他身邊的那個人,只見此人一身灰布長袍,雖然也算是生得眉清目秀,但是臉上卻冷淡得一絲笑容都沒有,嘴角微往上翹,明知道眼前是名聞天下的石子明,卻根本是愛理不理的樣子。看他的神情,根本是那種把天下人都要拒之千里之外的樣子,康大同想讓他結交文友,只怕是打錯了主意。

  石越卻不知道這個人前幾天就和自己在一座酒樓上,還把司馬夢求給嗆了個半死。當下朝康大同笑道:「這位就是令表弟?」

  「就是他。鎮卿,這位就是名聞天下的石大人。」他這個表弟姓吳,叫吳安國,字鎮卿,生下來的臭脾氣。

  吳安國看了石越一眼,微微一禮,連嘴皮都沒有動,這算是無禮之極了。

  石越看他這樣子,回頭看了李丁文一眼,二人相視一笑。石越笑著對尷尬之極的康大同說道:「年輕人性子高傲一點,沒有關係,你帶令表弟到處轉轉吧。」

  當下便辭了康大同朝司馬夢求一行人走去。司馬夢求早就注意到石越過來了,他對吳安國算是印象深刻,眼見石越身居高位,竟然毫不在意這人的無禮,心下不由有幾分心折。暗道石子明名不虛傳。

  「那日邂逅,未及深談,不料今日竟有緣再見,這位兄台別來無羔。」石越抱了抱拳,朗聲說道。

  「不敢,學生何德,竟敢勞石大人記掛。」司馬夢求不亢不卑的還了一禮。當下按一般的禮節,和吳從龍、范翔、陳良向石越自報家門。

  畢竟大宋的讀書人對石越還是很仰慕的,如吳安國那樣的始終是極少數。吳從龍等人免不了要說一番仰慕的話。石越說好說歹,此時也是個五品官,又是在皇帝面前很受重視的人物,兼之名聞天下,隱然一代宗師,甚至民間有人把他放到孔孟之後來提,但是他在當時來說,簡直是一點官架子都沒有,反差如此劇烈,更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司馬夢求無意科舉是真的,但是說他無意功名,卻未免有點假。不過中國的「士」,講究的是得其人而輔,若找不到那個明主,便寧可耕躬鄉野,苟全性命,終身做個隱士,這是「士」之一階層人格上獨立的一面,後世之人,能理解這種想法的,少之又少。他遊歷天下,遍覽形勝,結交三教,十年有奇,所見所聞,文官只知道貪財好色,巴結上司,鑽營升遷;武官們醉生夢死,兵甲不練,坐吃空餉,倒似大宋這棵大樹上佈滿了蛀蟲一般,大家都拼了命要吸幹這大樹的樹汁。

  好不容易盼來負天下大名三十餘年的王安石,結果他手下三大幹將,韓維是世家子弟,眼光看不到一等戶以下;呂惠卿三兄弟在鄉里就巧取豪奪,變法的結果是國庫的錢財大幅上升的同時,他們呂家的田產與錢財,也跟著上升;曾布自己雖然好,可是他的親戚們在縣裡面連知縣都不放在眼裡,欺壓良善之事屢屢不絕——其上如此,其下可知。王安石縱使自己清廉,同樣也要引薦親戚,而對於吏治敗壞之事,他根本不敢動一根手指。只知道拼了命的喊「開源」,實則歷代苛捐雜稅,本朝無一不有,這種情況下還要開源,老百姓也只能苦不堪言。

  而所謂的舊黨名臣,更讓司馬夢求不知道要做何想,不知道這些人是不是被慶曆新政的失敗給挫掉了全部的銳氣,只知反對不知建樹——便是瞎子也知道,大宋的情況,不變不行了。在《汴京新聞》之前,大宋本來就有朝廷的邸報流傳於市坊,雖然不是正式的報紙,但對於關心時政的讀書人來說,卻是必看之物。因此王安石的一舉一動,朝野變化的情況,司馬夢求雖在外省,亦了然於胸,但是越了然,只有越失望。他幾乎以為大宋是變亦亡,不變亦亡的危局了,差點想要剃度出家,不再問塵世之事。

  直到他在成都讀到《三代之治》、《歷代政治得失》,讀到關於青苗法改良的邸報,他這才又被勾起一絲希望。但是司馬夢求為人,是非常的推崇「與其許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他馬不停蹄的出劍閣,順長江而下,直奔江淮兩浙,親自瞭解改良青苗法的推行情況,用錢莊借濟的利弊得失。在那裡呆了一年有多,種種利弊,他無不了然於胸。他在松江邊上,看到了機戶之家成千上萬,官府為了調節棉花的種植和水稻的種植而大傷腦筋,二者的矛盾至今沒有解決;他在杭州,看到蘇軾浚通西湖,親手規劃杭州市區圖,教附近的百姓使用煤礦;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叫蔡卞的小官,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就把一方面治理得井井有條,他在治區要求百姓種植棉花和水稻三七分,而新開懇的田地則可以棉花水稻六四分,把松江邊上官員們解決不了的問題,輕易的解決了,他異常嚴厲的打擊富家私放高利貸,監視錢莊的利率情況,對於一些官府不願意解決的貧困戶的問題,他下令這些五等戶中的貧困者,可以由縣府調查清楚後,押結作保,讓他們去錢莊借錢買種——司馬夢求所過諸縣,便是《論語正義》的署名作者唐棣、柴氏兄弟等人所在的縣,都沒有人能比這個蔡卞做得更好。

  這一年多的所見所聞,把司馬夢求的希望慢慢點燃,所以他又回到京師,就是想看看這個似乎是突然冒出來的石越石子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這時只見石越笑道:「潛光兄,想不到今日能見這麼多英傑之士。司馬公子,今日不便長談,如蒙不棄,改日可否和你的這些朋友一起到敝府一敘?」

  司馬夢求也知道今天是肯定不方便說什麼的,他看了吳從龍等人一眼,除了陳良之外,吳從龍與範翔眼中都流露出熱切的目光,當下微微一笑,答道:「改日定當拜訪。」

  李丁文忽然在後面插道:「不如約好,就在後天如何?公子後日輪休。」

  石越一怔,開始不知李丁文為何要定好日期,不過馬上就轉過念頭,知道李丁文心思縝密,他擔心司馬夢求等人是貢生,如果石越是考官的旨意下來,再來拜訪,就會惹人閒話了。當下便微笑著看司馬夢求的回答。

  司馬夢求淡淡一笑,點點頭,抱拳答應:「如此便是後日。」

  「那麼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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