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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李敦敏是三人中最堅信石越不會變的人,這時更覺得自己果然沒看錯人,不由取笑道:「子明今日,倒是風雅得緊。」柴貴誼也笑道:「才子佳人,自然比不得市井庸人。快說,今天到過哪裡,做了何事?可又有佳作?」

  石越老實笑道:「佳作一點也無,倒是去了武成王廟。」說著便把在武學的見聞說了一遍,惹得眾人感歎一番,李敦敏半開玩笑地說道:「想不到有此人物。不過此事長卿可不能在《汴京新聞》上登了去。現在《汴京新聞》賣得好紅火,別說江浙,聽說契丹河西,都有得賣。讓夷人知道了,豈不讓他們學了這個乖?」他本是無心調侃之語,不料竟不小心碰上桑充國和石越的心病。桑充國勉強乾笑道:「那是自然不敢的。」石越裝作沒覺察,自和柴貴誼說些沒要緊的話。

  蔡京是個伶俐之人,這些微小舉動,自逃不出他的眼睛,察言觀色,想起種種傳言,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便配合石越岔開話題,笑道:「說到報紙,我倒聽到一個笑話,說是唐坰正在變賣家產,打算辦一份報紙,真是可笑不自量力。」他知道唐坰得罪石越,趁機便來貶損幾句。

  不料桑充國冷笑道:「也未必是不自量力,若依我的本心,卻是希望辦報紙的人越多越好。」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淡然一笑,道:「長卿說得是。」桑充國不料他如此,倒不好意思起來。

  蔡京卻是臉皮極厚的,絲毫不以為意,笑道:「那自是學生見識淺了。」

  李敦敏見氣氛有點尷尬,知是自己說錯了話,暗暗後悔。此時便有意想把話說開了,又不便太露痕跡,便順著這個話題說道:「子明,我看邸報,說是唐某人當廷彈劾你,所幸天子聖明,沒有受此小人所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石越做的夢,雖然在垂拱殿上說了,卻是不許公開報道的,怕的是人心動盪,因此連邸報上也語焉不詳。不過官場沒有秘密,李敦敏等人雖然官職低微,又是初到京師,也已略略聽到風聲。

  石越卻也不便多說,只說唐坰因事彈劾自己,把那彈詞說了一遍。休說李敦敏等人,連蔡卞這樣覺得事不幹己的人,也以為唐坰這樣想置人死地,未免過分了。李敦敏歎道:「子明和白水潭學院,是一根繩上的兩隻蚱螞,便是沒事,人家也要把你們往一塊兒想。」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桑充國一眼。

  桑充國想想這句話,倒真是百感交集。又想自己沒做錯什麼,又想自己的確有點對不住石越,他一邊想,一邊酒到杯幹,竟是存心把自己灌醉。石越見桑充國如此,心裡也似打翻了五味瓶,一時又覺得桑充國其實沒錯,一時又覺得自己小氣,一時又覺得桑充國的確有不夠意思的地方,嘴裡耳邊,和李敦敏、柴氏兄弟、蔡京說些外地的風光人情,京師的佚聞趣事,邊說邊笑,卻也是酒到杯幹,存心一醉。這三年多時間,自從入仕之後,石越竟是一次也沒有醉過,做什麼事都小心謹慎,雖然說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也是環境所迫,這一晚上,酒遇故交,又夾不住幾分心事,滿桌人都喝得大醉。

  次日一大早,天就下起濛濛小雨。侍劍急匆匆跑到桑府,不由分說,吩咐丫頭用冷水把石越弄醒了,整好衣冠,便催著他進宮,原來真不出潘照臨所料,皇帝要召見石越。

  石越被冷水一淋,倒是清醒過來了,知道眾人都尚未醒。自己卻要急急忙忙去見皇帝,不由自嘲道:「果然是富貴閒人最難得。」

  侍劍一邊服侍他換上官服,一邊冷笑道:「公子也別抱怨富貴閒人,昨日豈不是閒人了?結果醉成這樣,夫人一晚上讓丫頭出來問了不下十次,我們也不敢說。」

  石越啐道:「臭小子膽子就大成這樣了。」

  入了宮來,才知道皇帝是在集英殿召見。連忙跑了過去,到那時,連韓絳在內,二相三參,外帶其他幾個翰林學士,加上樞密使、三司使、禦史中丞,以及呂惠卿——石越知道那多半是特旨——都來了。他才告了罪,便聽呂惠卿笑道:「陛下,依臣之見,應當給石越賜一座離大內近一點的宅子才好。」

  馮京知他這是諷刺石越來得晚了,不待石越分辯,也笑道:「呂大人說的也是正理。石越的賜宅離大內太遠,因為陛下所賜,所以他也不敢置辦新宅。何況平日清廉,京城房價貴,也不見得就說能買便買。碰上今日這樣不該他當值的日子,有急旨要商議軍國大事,便難得及時趕到。」

  呂惠卿見馮京強出頭,乾笑道:「馮執政對石大人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只怕比韓侍中還知道得多些。」他這話說得厲害了,分明是說馮京與石越結黨。馮京勃然變色,樞密使吳充早就說道:「為人臣者,要有人臣的體統。」

  這三人在皇帝面前夾槍帶棒,王安石不以為然,蔡確卻幸災樂禍,在他看來,無非是「狗咬狗」,曾布雖是新黨,心裡只怕也是盼著呂惠卿吃虧要多些。韓絳和孫固卻是木人一樣,不動聲色。

  趙頊心裡明白,可也無可奈何,只好裝作糊塗,笑道:「這些事現在不必議。先說正事,石卿不久就要出京替朕牧守一方,京師的宅子,等他回京後再賜不遲。」這話說出來,王安石、蔡確、石越不為所動,顯是早已知道。旁人無不吃了一驚,馮京、吳充眼見著韓絳回來,以後中書的事情更加難辦,還盼著借石越為助力,因此馮京才不顧成例,一力薦舉石越為參知政事,哪知道薦章上去沒幾天,反倒說讓石越出外了。

  趙頊卻不去管他們想什麼,只向韓絳、孫固問道:「韓卿,孫卿,對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夢之事,二卿有何意見?」

  韓絳和孫固對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問及此事。」他二人在進宮之前,早已猜到皇帝必問此事,二人互相探過對方口風,只是兩人的嘴都非常嚴實,不知道對方想的是什麼。韓、孫雖然同是待罪之身,但一日召回,便各居顯職,韓絳為次相,孫固做的翰林學士、知制誥亦是最為機要之官,國家軍機,無不與聞。但是韓家是北宋官品世家,可以說是冠帶滿朝,在寵信上孫固也不能和韓絳相比,且韓絳又是次相,這時自然是韓絳首先開口:「臣以為若以此事做決斷大事的根據,必為後世所譏。請陛下三思。」

  對於韓絳的態度,眾人倒並不奇怪,韓絳外號「持法羅漢」,要他和王安石生分,只怕難了一點。殿中眾臣,都把目光投在孫固身上。

  石越心中此時也忐忑不安。他知道孫固的態度極為重要,此時連馮京都不能對自己有堅定的支持,孫固是皇帝特意召回的,若能得到他的贊成,那麼說不定有希望說服皇帝早做一點準備;但是如果連他也反對——孫固一向是不支持王安石的,那麼大事去矣。他心中實在無法不顧那千萬百姓之生死,這時幾乎要忍不住搶先說服孫固,好讓他在皇帝面前贊成自己。

  孫固並不理會眾人的反應,趨前一步,亢身說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全由石越年輕孟浪而起,實不足以在朝堂之上討論!」此言一出,眾人頓時相顧愕然。「年輕孟浪」四個字,對於資歷不深,驟然竄起的石越來說,堪稱為政治上最忌諱的評語。孫固與石越並無公怨私仇,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不由眾人不吃驚。

  石越因為是說到自己,不好反駁,馮京卻忍不住說道:「石越一向謹慎老成,孫大人似乎用詞太苛了。」

  孫固斜著眼睛看了馮京一眼,厲聲說道:「執政此言差矣!今日所議之事,無論是與不是,都不足為後世之法。若石越所做之夢為虛妄,明年並無旱災,那麼于石越是欺君大罪尚還是小事,辱及列祖列宗之靈,才是大事。石越身為朝廷重臣,便真有其事,也不可妄言,他應當知道萬一不中,太祖、太宗皇帝于九泉之下,何以心安?到那時候,石越縱是萬死,亦不能償其罪。」

  馮京心中十分不服氣,但他一向拙於言辭,不知如何應對,只好諾諾退下。

  石越萬料不到孫固不僅不支持自己,反而倒戈一擊,此時已知事情不能挽回。他自恃皇帝的寵信,倒不太害怕皇帝的處分,只是心中對孫固已十分不滿,暗暗罵道:「忽起忽落,想在皇帝面前表現自己不偏不黨嗎?」其實此事孫固並無不是,但精神緊張之下突然覺悟自己的挫敗,石越自己的心態,已很難保持公正。

  呂惠卿與蔡確對望一眼,心中無不大喜。他們萬萬料不到孫固會攻擊石越,如此天賜良機,豈能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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