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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石越望了陳良一眼,陳良略一思索,低聲笑道:「新任杭州通判倒是姓彭,叫彭簡,仁宗朝翰林學士彭乘之族弟。」

  司馬夢求啞然笑道:「可是『當俟蕭蕭之候』的彭乘?」

  陳良低聲笑道:「正是。」

  石越不知道二人說的是仁宗朝的一個典故,彭乘做翰林學士時,有邊臣希望回朝見見皇帝,仁宗答他等到秋涼就可以動身了,彭乘代皇帝草詔批答:「當俟蕭蕭之侯,爰堪靡靡之行。」故作酸文,一時之間哄笑士林,被天下人傳為笑柄。似司馬夢求等人,對這種事情,自然知之甚詳,石越卻未免要不知所云了。

  司馬夢求知道石越對這些不太熟悉,笑道:「公子和彭乘相交泛泛,自是不知。若是說到彭幾彭淵材,想必是知道的,這三彭正是一族,彭淵材似是族叔。」

  「彭淵材,可是剃眉之彭淵材?」石越忍不住噗嗤一笑。

  原來彭淵材以布衣遊歷京師,最是有意思的一個人,他和曾布頗有交遊,石越自是知道此人。這位仁兄在廬山太平觀看到狄青象,大起仰慕之心,竟然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眉毛剃成狄青一模一樣。為人最是滑稽迂闊,曾布因為他通曉諸國音語,向石越、桑充國推薦,讓他在白水潭學院講博物,他卻常常喜歡談兵事,講大話。一次和人說:「行軍駐營,每每擔心沒有水,近日我聽到一個開井之法,非常有效。」當時他住在太清宮,人家就逼他一試,結果無可奈何之下,這位仁兄便在太清宮四周四處挖井,挖了無數個洞,一滴水也沒有出來,讓太清宮的道士們哭笑不得;又有一次去某人家裡,自誇有咒語驅蛇之法,不料話音未落,就出來一條大蛇,某人便讓他驅蛇,他流了半天的汗,被蛇追得到處跑,末了不忘告訴人家:「這是你們家的宅神,驅不得。」於是白水潭的學生每每嘲笑他說:「先生雖然是布衣,卻有經綸之志,談兵曉樂,文章都不過餘事罷了,只是挖井、驅蛇這兩件事,實非先生所長。」彭幾怒目相向,道:「司馬遷以酈生事事奇,獨說高祖封六國事不對,竟不在其本傳裡記載,而在子房傳中記載,這是隱人之惡,揚人之美。有這樣的好樣你們不學,反來說人挖井、驅蛇之事!」如此種種笑談,往往傳遍京師,當日范翔在石越門下行走之時,經常拿來做笑柄,所以石越一聽到彭淵材之名,便忍不住好笑。

  這種種事情,司馬夢求等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一齊笑道:「正是此君。」

  石越心裡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一來想知道這彭簡是不是和他族中二彭一樣有趣,二來杭州通判在此一郡,實是要職,任何公文,若無他的副署,都不能生效,實際上是和自己這個知州互不隸屬的並列行政首長。因此他也有意打好關係,正欲起身相迎,不料外面竟然傳來吵嚷之聲,其中還有幾個人的哭聲。

  石越不禁臉色一沉,對侍劍說道:「去看看怎麼回事。」

  司馬夢求怕侍劍少年生性,反滋事端,連忙站起身來,道:「讓我去看看便是。」整整衣冠,便往店外走去。

  待他出得店來,真正大吃一驚!石府所有家人,一個個臉有怒色,張弓搭箭,瞄準一個穿緋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那邊的官兵也已執刀在手,虎視眈眈。

  「石樑,怎麼回事?」跟隨石越來杭州的家人,為首的叫石樑。

  石樑走過來,行了一禮,兀自滿臉怒容,道:「先生,這個官兒不講道理,竟敢要我們回避,險些沖了夫人的車駕。那些百姓回避遲了,便挨了鞭子,連我們的人也挨了兩下,這是官道上,哪能容這麼橫衝直撞的?!」

  司馬夢求聽到衝撞到石夫人,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夫人沒事吧?」

  「沒事,小的們護住了。」

  「嗯。」司馬夢求放下心來,冷冷地喝道:「讓我們的人把兵刃放下,光天化日,成何體統,又不是賊匪,怎麼敢和官兵動兵刃?!」

  石樑雖然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頂撞,策馬過去,高聲喝道:「收起兵器。」

  石越府上,一向由潘照臨管治,禦下頗嚴,這時既然傳下令來,眾人心裡雖然憤恨,卻也不敢說什麼,只得依言收起兵器。

  那邊那個官員卻以為這邊畢竟是怕了官府,不禁臉上又有得意之色。不料司馬夢求卻不理他,只冷冷對石樑說道:「石樑,府上的規矩,你懂是不懂?」

  石樑這時才醒悟自己做的事犯了規矩,躍下馬來,跪倒在地,道:「請先生恕罪。」

  「你保護夫人,本沒有錯。不過事情既然過去了,就應進來通報,居然敢和官兵對陣,你好大的膽子!家有家規,要麼你自己認罰,要麼把你開革了,你所作所為,與石府無關。你自己選吧。」

  「小的甘願認罰。」

  「那好,來人啊,先把石樑給我綁了。」司馬夢求喝道,便有兩個家人過來,把石樑給捆結實了,拖到一邊。

  那個官員看到這邊做作,搖頭晃腦地笑道:「你倒是個明白人,既然你如此知情識趣,只要把這個沒法沒天的小子交給本官,本官看在你是個讀書人的份上,也不為難你。」

  司馬夢求抱了抱拳,笑道:「不敢請問這位大人名諱。」

  「大膽,我們家大人名諱也是你問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見嗎?還是不識字?」

  司馬夢求冷笑一聲,找到儀仗中寫有官職的牌子,果然是「通判杭判……」。

  「原來是彭大人,失敬了。」

  「哼。」彭簡騎著馬上,眼睛望天,微微抬了抬手,以示還禮。

  「彭大人衝撞本府車駕,想來我家主人不會見怪,只是如果一直騎在馬上,不肯下馬,只怕多有不妥。」司馬夢求彬彬有禮地說道。

  「衝撞你們的車駕?」彭簡再也想不到司馬夢求說出這樣的話來,腦子裡電光火石般閃過兩個字,眼睛往那邊馬車望了一眼——四輪!汴京來的,姓石——彭簡幾乎嚇得從馬上跌了下來。他慌忙翻身滾下馬來,問道:「可是石學士尊駕在此?」雖然說通判可以與知州抗禮,但是像石越這樣的知州,只怕不在其中。

  司馬夢求依然客氣地笑道:「不敢,我家大人在里間小憩,不知道這位大人官甫……」剛剛問話被人駁回,這時候他明明知道,卻又依然客客氣氣再問了一次。

  彭簡焉能不知其意,滿臉通紅,臊道:「适才多有得罪,下官通判杭州彭簡,拜見石大人,煩請這位先生通報一聲。」說著抽出一張名刺,恭恭敬敬地遞給司馬夢求。

  「好說。」司馬夢求接過名刺,走進店中,不多時候便折了出來,把名刺還給彭簡,笑道:「我家大人說,今日在此相會,多有不便,明白到官邸再會不遲。」

  彭簡訥訥收起名刺,抱拳道:「還盼先生代為轉致,今日實是無心之過,下官改日必當登門謝罪。」

  「彭大人不必介懷,些些小事,一笑便可。只是我家大人有一句話要轉告彭大人。」

  「請說——」

  「親民官若不親民,有負此稱。為官者不可使百姓懼之如蛇蠍。」

  彭簡滿臉通紅,說聲「受教了」,便率眾悻悻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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