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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間
您到底來了。坐,您坐。喝茶,早就沏得了,正釅,您能上我們這兒來聊聊,
可真不易。沒有一位作家肯上我們這兒來體驗生活。提起我們這單位,人家頭皮子
發麻:火葬場。這是一。二來呢,人家都覺著我們這兒沒生活,淨「死活」。我們
這幫子大俗人入不了文學跟藝術的殿堂。好像小說裡一寫上我們,我們渾身的屍首
味兒就會把百花兒都熏蔫了,把藝術之神嚇跑了,連她的琴也扔在我們那焚屍爐裡。
他們覺著我們這兒是庸人俗事,跟生活的洪流不沾邊兒,合著我們跟死神是哥們兒。
他們老寫醫院,老寫醫生——我並不反對寫這個,可是,我們跟醫院是流水作業呀,
他們治不了的就往我們這兒送。憑什麼就把醫院歌頌得神聖得不得了,把我們這兒
貶得一錢不值呢?說我們的生活跟哲理無緣,倘或沒了哲理,文學藝術就沒了靈魂,
是,這話不錯。可說這話的大爺糊塗哇,生與死,從來就透著神秘,所有的宗教都
跟陰間、來世相聯繫著。宗教是不是哲學?火葬場裡頭會沒有哲理?他是純粹的外
行。說透點兒吧,這些個人是瞧不上我們,覺著我們整天跟死人打交道,和死人也
就差不多。舊社會把我們叫「忤作」,下九流的最末一流。這思想,到今兒也還有
普遍性。雖說,每位作家,早晚吧,也得成了我們的「業務」,可這會兒,他們老
覺著離我們越遠越好。其實呢,我們接待過的作家、藝術家多了去啦,那邊兒,足
可以成立一個電影製片廠、樂團、歌舞團、話劇團,外帶成立一個挺大的作家協會,
絕不比這邊兒的質量差多少,您信不信?
您來了,好。我們知道,您也差一點兒幹了我們這行。甭瞪眼,我們也會打聽。
上回,我們跟您差一點兒進去工作的那個火葬場交流經驗,怎麼搞好團的工作——
我們這兒也有青年:男的、女的,都有;也有知識分子,雖說程度不高,可高中畢
業生也有一批。我就是高中畢業。——那個兄弟單位指著您的名兒問我們:「知道
誰誰誰不?」「知道」。「他差點兒進我們這兒工作,宣傳火葬的好處。人家這會
兒是作家啦!」我知道,那會兒您正走背字兒。可從火葬場裡成長起幾位作家、詩
人、畫家、音樂家、科學家,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幹嘛總那麼踩乎我們呢?您
說是不?
喲,說了這麼多廢話,還沒到正題兒上。您是想問問我,我的家,我愛人這些
個事,對吧?
打哪兒說起呢?
先說我父親吧。老爺子伺候了一輩子死人。他從來沒鬧過情緒。他老說:
「人生一世,到了兒都有這麼一回。善待別人,等於善待自己。活著的時候兒,
人有王公卿侯、杠戶、叫花子之分;一閉眼,大傢伙兒可就平等啦。那邊兒,不興
耀武揚威。倘或有那路人死心不死的主兒,還想爬在人上頭,那邊兒有咱們的革命
家,高臺兒上一站,集合個成千上萬的部下那是保險的事兒,鬧個革命,建個平等
的社會,比這邊兒容易得多。」
您聽,老爺子這話,有沒有哲理,有沒有幻想,有沒有詩意?
他老還常說:「咱們善待死者,就是讓活著的人,心裡頭得到份兒安慰,好更
踏實地幹自己的事由兒。咱這也是為國為民出力。」
這叫沒有覺悟?自然,他也有點兒迷信。他臨死的時候兒,也是由我們這兒過
的境——對我們說:「甭難過,人死如燈滅。我在那邊兒朋友多。別看我這會兒一
個人先過去,到那邊兒朋友們你幫一把,我幫一把,我這燈就又點著啦。」老爺子
是笑眯滋兒地過去的。
他有什麼不安心的?他沒有理虧之事。逢到火化之前,他看到哪位死者身上穿
得過於地講究了,戴著頂好的手錶、鋼筆唔的,他就勸死者的家屬:
「留下他外頭穿的這好衣裳吧,那邊兒不冷,也不講究穿戴。還有這手錶、鋼
筆,也留下。那邊兒用不著,都是自動地報時,用打字機寫文章。您留下呢,一來
是個紀念,二來能派上個用場。燒,也是白燒啦。」
十年大折騰那會兒,火葬場整天運來些整死的,冤死的,橫死的。老爺子一律
善待。照舊給他們洗淨了臉面,擦掉了在這邊兒得到的不公平的痕跡。不是沒人幹
涉呀!有時候,瘟神一樣的活著的主兒,斥撻他:
「老傢伙,你有階級立場沒有?」
老爺子翻翻眼皮,細聲細氣地告訴他:
「別嚷嚷,他魂兒還沒走。嚷急了,他老跟著你,白天晚上纏著你,你樂意?
再說,這是我們的工作,有我們工作的制度跟要求。要不,勞駕您了,您自個兒把
這位搭到爐子裡頭。何苦呢?您要到了這份兒上,也這麼大花臉兒地過去?」
我不知道你們作家怎麼看我們老爺子這種人,他算不算善良?算不尊心靈美?
值不值當寫?
還有一回,老爺子跟一個當時挺有名的筆桿子辯論。那位理論家是來監督燒一
位屈死的「老機會主義者」的。
老爺子說:「人跟屍首沒多大的區別,也就是一口氣兒。可,沒氣兒的活人和
有氣兒的屍首,多了去啦,數也數不清。」
這句話噎倒了那位理論家,下命令讓我們場頭兒調查老爺子的三代。場頭兒一
跺腳,說:
「嗨,三代子殯殮工,揪出來也還是燒死人。甭查了。」
這就是當時的「革命」。連老爺子這哲理也打不倒。您說不是嗎?看看我們生
活的這個世界,和將要去的那個世界,您難道不覺得老爺子說的是真理?那邊兒,
有許多永遠活著的死者,這邊兒,已經死了的活人,也不在少數。
我自己?沒什麼好談的。
我高中畢業,沒考上學。我爸爸說:
「還幹我這行兒吧。現在單位裡缺年青人,誰都不願意來。再這麼下去,死者
該摞成架啦。社會主義呀,總不能活著的時候兒挺痛快,死了,挨個兒排長隊吧?
咱這兒不是銀行儲蓄所,專門存屍首。早點兒把他們送走,死的活的,兩心安呐。
去吧,小子。這不是沒出息的活兒。你是團員,帶個頭兒。」
我那時候兒思想鬥爭挺激烈,心裡頭難受。我有個女朋友,初中畢業生,收破
爛兒的。她長得漂亮、水靈,臉上老是帶著笑。我也說一句洋話,顯著自己也高雅
一點兒吧,這會兒時興這個。我那女朋友的笑臉兒,挺像達·芬奇畫的《蒙娜麗薩》,
是一種所謂永恆的神秘的微笑。我們倆從小兒在一起,感情自然是非常之好。我們
雖沒有明說,但話裡話外,眉梢眼角所透出來的那點兒意思,是彼此都清楚的。我
愛她,她也喜歡我。您打年輕時候過過,您知道初戀的滋味兒。火燒火燎,那是淡
而無味的形容詞兒。又苦又甜,我才覺著合乎實際。心裡頭老是墜著什麼東西,巴
不得看見她的身影兒,聽見她的腳步聲兒,願意老是在小風兒和細雨裡頭跟她悄沒
聲兒地走哇,走。心裡頭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可見到她,卻只有沉默,只有瞪著眼,
不錯眼珠兒地傻瞧著她的份兒。有一首日本歌曲叫《海濱》,說:「想起青梅竹馬,
我心緒更惆悵。」哎,惆悵,這話對。您想,有這麼一位老是讓我惆悵的溫存漂亮
的女朋友,我的心能平靜嗎?可我相信她,相信她不是那種勢利眼的姑娘。相信她
懂得人總要死,在去往另一個世界的關口上,總得有人把死者的臉面收拾得更安詳
更受看一點兒,總得有人把他們運出活人的國境。她也會有這一天,她不會瞧不起
那些在她最後的時候幫助她淨化的朋友。所以,我下了決心,在愛情和工作的選擇
上,我把工作放在了第一位,而且相信愛情和燒死人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可是,我錯了。
當我跟她說我要去火葬場工作的那一天,她告訴我,電影廠請她去拍電影。她
怎麼也受不了這個實踐的判決。她簡直想像不出一位電影明星怎麼跟一個燒死人的
工人一塊兒走在大街上,更甭說上公園兒去觀賞玫瑰和牡丹,在柳樹蔭下一塊兒劃
船。清風、細雨、鮮花,綠草,詩與音樂,都同生命連在一起,留給死人的只有黑
暗。我天天和死人做伴,於是我就被判定為准死人,半死人,與這些美絕了緣。所
以,她二話沒說,——當然,她流了眼淚,可這攔不住她同我訣別,我們從此就
「拜拜」了。
您看,人的榮辱,差別就在頃刻之間,在宣佈請她拍電影的那幾分鐘裡,她變
了,由一個收破爛兒的「下賤的」姑娘,變成了耀眼的明星。我呢,只是咯噔一下
兒,不會比這個時間更長,下決心去當燒死人的工人,立刻就從不算低賤的知識青
年淪為下九流的最末一流,淪為不齒子文學藝術,也不齒于高雅的理論家的最下賤
的人。可是,在這短短的一念之間,無論我們倆當中的哪一個,又無論在學識上還
是在漂亮的程度上,更甭說在身體與眼睫毛的長度上,都沒有增長一分一厘。可是,
身價與榮辱,連同整個社會的輿論和觀感,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那一刻之
前,我們倆是般配的;而那一刻之後,我們倆成了絕緣體。這叫什麼呢?如今她的
照片兒印在日曆上,一年之中讓人們整整瞧她一個月。我呢,在這一個月裡要打發
許多同時代的人急忙忙奔往另一個國度。你們作家老是說生活,您分析過沒有,我
們倆在一刻之間便界限分明的生活?
不,我沒那麼狹隘,看見別人成名成家就氣不憤兒,恨不得把他們都拉下來;
我也不主張把掛曆上的電影明星照片兒都換下來。不管怎麼說,漂亮姑娘的照片兒,
總比把我的照片兒印到掛曆上受看。誰肯花錢一個月一個月地老瞅著個傻小子呢?
我是說,人們命運的差別,甚而品格的高下,生或者死,往往在乎頃刻之間,俗話
說,您趕到「點兒」上了。正好比火車站的調車場,在岔道口分車,這輛往東,那
輛往西。沒必要把東去的車捧成神速的火箭,也用不著把西往的車說成缺軲轆少軸。
社會分工啊,沒有我們殯殮工人,人死了就沒處兒打發。哪位不服,哪位死一回試
試。
對對,就說您自己吧,倘或那時候兒您真的也進了火化場工作,而且碰上個死
羊眼的領導,甭管您寫出什麼樣兒的錦繡文章,他說死了就是不答應調出您來,您
今日會是什麼樣兒?會不會四處受到歡迎與鼓掌?說不定有人瞧見您,會如同瞧見
我一樣,老遠就捂起鼻子,怕屍首味兒揉搓了他的心肺。可您自個兒無論是在火葬
場當工人還是當作家,自身的價值變了沒有?沒有哇。您還是這麼高,或許沒有這
麼胖。生活呀,自有它自己的規律,現時無論什麼社會科學還不能完全說清楚這一
切,幹嘛老是為榮辱高低,爭強鬥狠呢?成功了,鼻子翹到天上,失敗了——也未
必是失敗——就尋死,上吊抹脖子,喝敵敵畏,給我們添亂。重要的在乎認識自身。
自個兒瞧得起自個兒,這就全齊了。
瞧,我又發了一大通牢騷。
還是說她吧,我那從前的女朋友,如今的電影明星,她碰上我,沒人的時候,
離我三尺說一兩句話兒;要是有人,她那好看的脖子那麼一扭,給我個後腦勺兒。
我不愛理她,甭管有人沒人。
聽說,她搞了四五回對象,跟在農貿市場上買雞一樣,拎起雞脖子細細地掂量。
兩年前,她到底結婚了,這興許是那第六位候選者。還真不賴,他結婚那天,給了
我一張請帖。我本不想去,可我媽老是叨叨:
「樹人呐,還是去瞅瞅吧。要說呢,二丫兒也算沒忘了當初你們那點兒情分。
還惦著你這火化工。去給人家道個喜,別讓人家瞧著我們小肚雞腸,也別讓人家覺
著我們比別人矮半截。去,換上你那套毛料兒衣裳,讓大夥兒瞅瞅,燒死人的不比
電影上那小夥子們醜多少。買點兒厚禮,甭讓人以為咱們沒錢。」
這是老人的那點兒自我剛強勁兒。我不能駁老太太的話,我照她的吩咐,去給
二丫兒賀喜。
那婚禮,場面不大,可有氣派。連每位來賓都像是外國賽美會上的競選者。這
麼說吧,身高不足一米七五,臉上有個淺麻子,綠豆眼兒,耷拉眉毛的,甭打算去
賀禮,沒資格。我一進去,新娘二丫兒——我就叫她小名兒吧,叫她大號她會不樂
意的——就笑眯眯兒地把我介紹給她那老六。這位是膀大腰圓、濃眉大眼頭髮老長
的當今騎士。新郎抓住我的手,用腦腔共鳴音,跟拔高音兒似地問我:「噢,朋友,
您在哪個團工作?」
我一愣,心想,我又不是當兵的,幹嘛非在團隊裡工作?啊,他指的是文藝團
體,這在他眼裡八成兒是最崇高的職業。
「他是寫詩的。」二丫兒趕緊說。
「噢,詩人。」新郎說。
「不,我不是詩人」,我說:「我是火葬場的工人,燒死人的。」
「真的?」那新郎一愣,抽回他的手。
「對,天天兒跟屍首打交道。」我說,故意漫不經心地,「其實呢,人人都跟
屍首打交道,呆會兒端上來的雞鴨魚肉,全是動物的屍首做的。再見,祝你們幸福。」
我走了,誠心讓他們看著各種美味佳餚反胃去。我這算不算給人家添心煩?
二丫兒說我是寫詩的,也不全是瞎話。寫詩寫歌詞兒是我的業餘愛好。自然,
我不寫火化工人之歌,雖說我們的工作挺有意義,可真要形象化地寫出屍首怎麼在
爐子裡化為一杯骨灰,那景象瞧著也挺讓人不是滋味兒。描寫我們怎麼給死人美容?
詩裡頭還沒見過,這興許是禁區。我們工作在打發死人的場所,可我們歌頌生活,
歌頌春天,歌頌活潑潑的世界,暖烘烘的陽光。就連一棵小草兒,一朵小小的矢車
菊,我也歌頌。我每天看見眼淚,看見黑紗,看見白花,看見莊嚴的死,肅穆的悲
哀。可我不寫這個,我寫歡樂,寫笑容,寫孩子怎麼在草地上學步,情人們怎麼在
樹下擁抱。我寫愛情,寫嬰兒,寫母親,寫一代又一代死亡不能阻擋的生命。
我們組織全場的青年工人,學寫詩,畫畫兒,雕塑、養花兒、作曲、彈琴、下
棋,自然也打球、游泳。我們那兒是人體在世界上消失的最後一道關口,可我們要
打扮得像是人來到世界的第一扇門窗。我們這兒是生死之間的國界線。倘或真的相
信那邊也是個世界,那麼,在這邊兒的死,便是在那邊生。當然,這是唯心主義,
壓根兒就沒有一個地獄或天堂。可是,仔細琢磨吧,對於活人來說,生或死,都是
個謎一樣讓人又怕又感興趣的題目。世界上本沒有這個張三李四,也不怎麼的,他
或她忽然有知覺了,有生命了,降到人間;活得好好兒的,又不知怎麼的,突然就
沒知覺了,就變成無生物了,就死了。多少代的哲學家,文學家琢磨這事兒。生與
死是文學寫不完的題材,可從來不寫我們這使有形的身體化為無形的儀仗隊,愣說
我們是庸人俗事,您說怪不怪。
您來我們這兒的時候兒想到過嗎?我們這兒簡直是座公園兒?我們每天跟死亡
打交道,可我們團支部要讓所有的青年珍重生活的價值。我們要讓活著的人送走死
者,鼓起更大的勇氣活下去。起碼吧,我們這兒不能讓人討厭,想到從這兒走出人
世的海關,也覺得是最後的安慰。
我說這個沒有動員您再到這兒工作的意思。我只是想說,我們這兒跟一切單位
一樣,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不願讓別人瞧不起。
您說我愛人?啊,我們是在文化館裡認識的。我在那兒的文學小組,她在那兒
的音樂小組。我寫的一首歌詞兒,她看中了,譜了曲,在區裡業餘會演的時候演出。
她拉琴,我唱。得了獎。一塊兒去吃了頓飯,慶賀慶賀。這麼著,我們倆認識了。
她說我的歌詞兒寫得好,充滿了對生活的愛。我寫的是一朵野花兒。我寫它怎
麼在春天裡發芽兒,怎麼開花兒,怎麼讓人踩車壓,依舊開著花,送給人不多的香
氣兒。
她問我:「你觀察的那麼細微,寫得那麼有感情,為什麼?」
我說:「因為我天天兒看見死亡。」
她愣了,她竟不知道我是個火化工。
我可知道她,是個才畢業的大學生,是婦產科醫生。
打那天起,她有好幾個月,不跟我說話。在文化館排練節目的時候兒,她只是
愣愣兒地瞧著我。
我愛她,可壓住了這份兒激情。我們火葬場的工人,在世俗的眼睛裡,命定了
是該一輩子打光棍兒的。我不能對她說出來我愛她,那是不尊重葦雪——她叫李葦
雪——讓人家心裡頭難受。讓人家自個兒拿主意。她不愛我,我也不怨,輿論的壓
力擱在一個姑娘的肩膀上,那可不是小分量,能壓死人的。我自己也得有點兒自尊,
二丫兒已經給我的心掄了一錘,我不能讓別的姑娘再砸它。我得留著自個兒這拳頭
大的心給國家,給社會,給千家萬戶,好去殯殮他們的親屬,送給他們一點點兒安
慰。我的心不大,分不出多少份兒來。
到底,有一天,葦雪約我去紫竹院。在新修的亭子上,望著快沉下去的夕陽,
她輕輕問我:
「你在那兒幹什麼工作?」
「給死人美容。」
「你不怕嗎?」
「開頭兒怕。不但怕,還噁心,常常吃不下飯去。我不形容那些死人的臉,沒
必要給你添膩味。後來,習慣了,把那些屍首看做我的畫板,或者塑形材料,慢慢
兒地就好了。」
「這工作有額外的補貼嗎?」
「沒有。工資跟大夥兒一樣。我掙得比你少。」
「這工作有什麼意義?你不嫌煩?」
「我不用說大道理,那也是強拉硬扯。可所有的親屬看到他們的親人,躺在那
兒,那麼安詳,跟睡著了一樣,就覺得他沒有經受死的痛苦和折磨,都心安一點兒。
不少人流著淚向我道謝。」
她不說話了,望著晚霞長久地出神兒。
「有這本事,不好給活人化妝?」她又問。
「可總得有人幹這個。」我說:「我幹得不錯。還搞塑形化妝呢!塌了鼻樑骨
的。我給捏個假鼻子,兩腮癟了的,我給貼豐滿了。我把傷口蓋上,眼睛閉上,破
了的嘴唇粘好。讓所有的死者,跟活著的時候一樣走出人間。」
「可這有什麼用呢?反正是死了。」她歎口氣。
「是啊,我的藝術品最多展覽三天。然後,都送到爐子裡。可你知道嗎?這三
天,我的心裡頭裝滿了活人的愛與感激。這份兒感情,我的心裝不下。我有時候,
甚至會覺得死者也坐起來,含著眼淚沖我點頭兒道謝。」
「別說了,怪瘮人的。」她輕聲叫著。
「你不是也跟死亡打交道?」我問她。
「是啊,」她歎口氣,「我有時候想,人世間的科學最沒能耐的就是醫學,最
後勝利的還是死亡。」
「這可有點兒悲觀,」我勸她,「你見天兒接待小孩兒。一個個嬰兒降生。無
論哪個人死了,都攔不住孩子出世。醫學是跟死亡爭時間的科學,也是迎接生命的
科學。」
她歪頭瞧瞧我,淒然一笑,說:「要是咱倆做朋友,人家會怎麼說?我這兒接
生,你那兒送死。」
我也笑了:「我們那兒都說,我們跟醫院是關係戶兒,是流水作業線。你們是
上手兒工序,我們是下手兒工序。」
後來我說:「你接生,我送死,咱倆把住了一個生命的兩頭兒。人,剛一降生
都是平等的,死了也是平等的。其實,咱倆的工作,是最尊重人本身價值的工作。」
她忽然哭了,不斷地流著淚,說:「我心裡亂得很,亂得很。為什麼讓我碰上
你,為什麼碰上你。」她抽抽噎噎地說:「你騙騙我吧,你就說你是詩人。你不真
是寫詩的嗎?你不真的發表了好多詩嗎?」
「可我是給死人美容的殯殮工。我不能騙你。這工作和寫詩不矛盾,詩人和殯
殮工的價值沒有差別,沒有。」我一把抓住她的肩頭,激動地說:「你想想再決定
吧,我不會怨你。」
我走了,夕陽把我的影子照在地上,又細又長。我當時想,詩人是我的影子,
殯殮工才是我自己。可我的影子比我自己在人們眼裡更有價值。您把屍體戳在地上,
陽光下它也有影子,還興許挺威武,直挺挺一條好漢。可它已經沒有生命了。沒生
命的影子會換來人們的讚歎,我這有生命的實體,則讓人心煩意亂。您說,這是為
什麼?觀念?對,觀念。對誰都沒好處的觀念,可誰都在維護它。不信,您就去站
在街頭來個民意抽樣兒測驗。問:「一位美麗的女醫生可不可以嫁給一個燒死人的
工人?」回答不行的,准占百分之九十以上。要不,咱倆這打回賭。
春天過去了,夏天緊跟腳兒到來。一眨眼兒,人們到香山去看紅葉了。
葦雪約我去香山。
我們站在鬼見愁峰頂,望著腳下一片紅葉的海浪,她又犯了愁。
她歎口氣:「為什麼你不是幹別的工作的?我不是嫌貧愛富的人。我不一定非
得找大學生做朋友,淺薄的大學生不如一個精神境界豐富的工人。可你,死人的美
容師……」
「差點兒,是吧?」
「總不是那麼順心,想起來。」
我不說話,也無話可說。風吹著腳下的紅葉,颯颯地響。呆了半天,我說:
「瞧這些山,這些樹。我們死了,它們還在。可它們也有新陳代謝,天天兒有
生和死的轉化。」
「你的哲學還不少呢。」她歎口氣。
「咱們分開吧!」我說,「別再見面兒了。」
「不,不不!」她高聲說,「我受不了。你不會給我鼓鼓勁兒嗎?為什麼讓我
一個人面對社會的輿論?你為什麼不說話?不進攻?你這不是自私嗎?」
我的腦袋「嗡」一聲脹大了。她愛我,沒錯兒。可她在社會輿論前快有點兒吃
不住勁兒了。她說得對,讓她一個人單槍匹馬地鬥,我這個男子漢不出頭,這是自
私,這是坐享其成,這是等著姑娘把愛情捧給我。不,愛情是雙方的。要得到它,
就得去爭取,在反對派面前把它奪過來,只要它是正當的。
我一把摟住她,激動地說:
「我愛你。世界上沒有人能代替你。我的工作是和死人打交道,可我不是死人。
我是一個比任何一個活人都不缺少熱情和活力的人。我不讓別人拉走你。我會給你
幸福。我掙的錢少,可幸福不在錢多少。你看著我,葦雪。我的胸脯能保護你。」
她一下子投到我懷裡,滿臉是淚,說:「我愛你。我嫁給你,讓接生的嫁給送
死的,組織一個生死之間的家庭。」
「胡說,咱們那兒永久是生命,因為我天天兒把死亡打發走。」
那年的春節,我們結婚了。全場的哥兒們姐兒們,老的、小的,都來了。文化
館、報社、醫院的同志們也來了,他們都笑,笑得流出了淚水。
我的妻子對我非常好,就是有一條規矩:每天必須洗完澡才能回家,回家後,
再用清水洗手兩次。她的心思我知道,她是犯疑,老覺著我手上有死屍味兒,其實,
她身上的味道更大,來蘇爾味兒沖鼻子,可我老說那味兒好聞。
您來巧了,前天,她生下我們的孩子,一個跟她一樣漂亮的女兒,殯殮工的女
兒一點兒不比別人的醜。
那天,可巧,二丫兒的丈夫死了,屍首送到我那兒。他是開著便宜車去兜風的,
喝了酒,翻車摔死的。他的臉相怎麼樣,不用說,也可以想像。
在他邊上,還有一個青年死者,聽說,原來被勞教過,而這次,是為了救落水
的孩子而死的。
我給他們兩個美容。生前高貴的二丫兒的丈夫,高貴、幸福得過了度,犧牲在
過度的高貴裡。那救人的青年,曾經卑賤過,可在死的那一刻昇華到了高貴。我正
在醞釀一首詩,寫寫這個青年。聽說,一位著名的畫家為這青年畫了像,還有一位
雕塑家,想給他塑像,立在他獻身的地方兒。
兩具屍體和我一起呆在小屋裡。我看著他倆,心裡頭挺難受。那位「老六」,
瞧不起我,蔑視我,可如今正等待我給他洗去荒唐的痕跡。那小夥子,我不認識,
生前受過不少歧視,走過歪路,可他用死證明了他的價值。他將活著。而「老六」,
大約必須永久死掉。他活著,也跟有氣兒的屍體差不離兒。可我,讓他倆平等。對
「老六」更得細心,因為他的臉更難看。
二丫兒來了。她看見她那老六摔破了的臉粘在了一塊兒,紅紅的眼睛朝我感激
地看看。我勸她走近屍首仔細地瞅瞅,作最後的道別。可她哭著跑了。她怕死了的
他,活著的時候兒呢?她一準愛他?未必,您看吧,很快她就會有老七。
我工作剛完。家裡來了電話,我的女兒來到了人間。
瞧,我剛剛送走死亡,新生的就降臨。
我走在大街上,看著燈,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行人。我想,今天又有幾個人
化為烏有,這只有我知道。而有多少生命降生,我可說不清。不管是荒唐的死,莊
嚴的犧牲,都隔不斷生活的洪流。人們會記住了不起的死者的功,傳給後人。而卑
賤的死,也只是告訴多口氣兒的屍首們,他們之間沒有多大的差別,頃刻之間,不
會再長,咯噔一下兒,便會轉化。活著的,尊重你自己吧,不然,新生的就會把你
們擠到焚屍爐前。
哎,您怎麼連茶也沒喝?我說的這些,您可千萬別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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