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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娶親
「男大當婚」,誠哉其言。即令是傻子,樹春也到了該娶親的歲數。更何況,
有人看上了他,喜歡了他,愛上了他,自願要和他締結百年合好的婚約。所以,哪
怕街坊四鄰那些戴雙色眼鏡的摩登少男少女們怎麼起哄架秧子,樹春還是堂皇地宣
告他要娶媳婦了。他的媳婦不是禿麻瞎拐,不是瘋傻呆癡,是個漂漂亮亮、結結實
實的姑娘,誰眼兒氣也不行。
傻子娶親,四鄰轟動。老太太們自不必說,連那些威嚴的老爺子們,也在曬太
陽的胡同口影壁前莊嚴地集會,商量著給傻樹春湊份子,送給他點兒實實在在的禮
物。他們還議決,請皇侄——過去大清皇族的後裔——那位白頭發的畫家代表全胡
同兒的男性老人,送一幅對聯給新郎,以表彰他的傻勁兒。
樹春姓高,今年29歲。他爸活著的時候是個中學校長。那可是老資格啦,北京
解放那年,從老區進城,接管學校。先是當主任,後來就是校長,一直到死在那個
崗位上。樹春的媽,比他爸早死兩年。從1960年起,她就病病歪歪,揪鬥老師的革
命洪流,嚇壞了這位山村婦女,1966年秋天,她就拋下了15歲的樹春,闔上了眼。
樹春原來住在姥姥家,1966年春天才進京,也沒上學,就在家伺候媽媽。他長得五
大三粗,推個光頭,倆大眼兒老是直愣愣地盯著人。少言寡語,偶爾蹦出幾個字兒,
也是有頭無尾缺後音兒,好像剛說出來就讓人用刀砍掉了後半截子話,外帶語音混
沌,真仿佛天生的不會說話。
可您別跟他下象棋。整條胡同兒的老爺子全是他手下敗將,包括那位皇侄。皇
侄老人有一段歲月鑒於眾所周知的原因經年隱居不出,把自己深鎖在四堵牆壁之中。
也許是從門縫裡傳進了傻樹春的名聲,這位博棄老手撕毀了閉門拒客的戒嚴令,偷
偷地把樹春請進自己的斗室,跟他連下三盤象棋。唉,老爺子輸了,輸得慘。第三
局,老爺子完全忘了皇家貴胄的身份,竟然要悔棋。樹春脖子上青筋暴起,一把攥
住老爺子的手,瞪著眼直撅撅地說:「擱下,不許悔步!」那手勁兒真大,仿佛全
生命的力量都放在那巴掌之中。皇家老爺子只好紅著臉放下棋子,手腕子上五個手
指頭印,溜溜兒存在了三天。可老爺子卻尊敬這位冒犯者,持著白鬍子說:「他辦
什麼事兒,都好像把整條命都搭上啦!」
這是恰當的評語。樹春每天一早准到他爸爸當校長的那所中學去。他不是去上
課,而是蹲傳達室。來電話啦,他接,有上句沒下句地回答:
「他上課呢,下課再找他。」
「十二點再打電話,早了不行。」
「電話不給找學生。你上他家找。」
郵局送來報紙,書信,他照著訂戶單一份份分好,然後仿佛執行最神聖的任務
一樣,挺著胸,昂著頭,兩腿直不楞登地緊倒騰,挨家挨戶走遍整個胡同兒。他那
「登登登」使胡同發出迴響的腳步聲,轟開了家家的大門。有誰想取牛奶、買香煙,
取郵包、買煤球,大事小情都可以托給這個傻小子,他會把整條命搭上,完成您的
囑託。最不起眼的小事,他也看做仿佛他是專為辦這件事而生下來一樣。就是不能
謝他。您要給他個蘋果、鴨梨唔的,他會漲紅了臉,要跟您拼命。這條胡同所有這
所學校教職工家屬,誰都離不開他,可幾乎所有的聰明人都瞧不上他,拿他打哈哈,
叫他傻子,拿他的傻勁兒開心。
那年夏天,一陣史無前例的風暴席捲了校園,樹春的爸爸成了「走資派」。
那天,一群激動地流著淚水的小將,捆起了老校長,給他臉上塗上油彩,激憤
地控訴他執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樹春夾著報紙遠遠地站在人群後面,直愣愣地瞧
著。呆了好久,他才離去,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依舊分發報紙。
當天夜裡,他以他特有的耐心和毅力貓在校門口的牆旮旯裡,一直等了一宿。
當黎明來到的時候,當被革命的烈火燒起旺盛的精力,「革命領袖」們開完了戰鬥
會議步出校門的時候,樹春抄起一塊大磚頭朝「一號勤務員」的額頭扔去。自然,
這種「反革命階級報復行為」,惹惱了怒火中燒的革命戰士。頭纏紗布的「一號勤
務員」命令捆起這個「反革命」,吊在學校的老槐樹上。打過三巡以後,又召開批
鬥大會。樹春被五花大綁,被四個人按在臺上。他呢,頭也不低,直愣愣的眼光冒
著火,緊咬著下唇。胡同裡的老太太們一個接一個走馬燈似的跑到小將們面前求情:
「饒了他吧,他傻!缺心少肺的!」
「別打啦,打壞了怎麼辦?」
是啊,他傻,而且年齡也小,夠不上反革命的資格。小將們高呼了一陣口號之
後,拳打腳踢一頓,宣告對他「實行監督改造」!
於是,他每天掃街。黎明即起,灑掃胡同。於是,自此以後,他經常挨打。各
種各樣的人,誰高興都可以打他。他是「小小反革命」,「傻反革命」。有人因為
他「反動」而打他;有人因為他傻而打他;有人什麼也不為,只是為了開心而打他。
他呢,經常帶著滿臉的抓傷、砸傷、裂口、青腫而低頭認真地掃著街。然後,又夾
起報紙,瞪著木然的眼睛,直撅撅地挨家挨戶送報——這是他自己挑選的義務工作,
誰也沒分派他呀。
有一天,「一號勤務員」勒令他停止送報,而且從他手中搶去報紙。他直勾勾
地盯著「勤務員」,仿佛聽不懂他的命令。忽然又從「勤務員」手中搶過報紙死命
地夾在胳膊底下,任拳打腳踢也不鬆手。那天,他又被關在小黑屋裡「談了一次話」。
談話的成績表現在傻子全身:遍體鞭痕。
這次皇侄出面了。他以國務院明令被保護人的身份講情,領回了傻子。
三天以後,樹春依舊胳膊夾著報紙,蹣跚在胡同裡。他好像是真的更傻了。兩
隻眼裡是渾沌的光,連一句完整的話也沒有了。
接著,秋天,他媽媽死了。關在「牛棚」裡的爸爸只被押解著回來了一個鐘頭。
樹春在鄰居的幫助下給媽媽穿上一身乾淨衣服,又排了一星期的隊,才把媽媽火化。
任何一個放置革命群眾遺骨的場所都不接受這「反革命家屬」的骨灰。樹春只好把
媽媽的骨灰盒子抱回來,放在五斗櫥上。當天夜裡,他冒著冷嗖嗖的秋風兒,在院
子裡溜溜兒坐了一宿。
過了兩年兒,他爸爸也死了。揪鬥這位老校長的小將們也一批批離去,對樹春
的看管也自然地不嚴緊,而終於沒有任何拘束了。自由,也不一定都是好事,特別
是沒有任何進項,肚子天天自由地叫喚的時候。自由了的傻子此時卻失去了真正的
自由。他讓窮和餓逼的整天貓在牆旮旯裡,一動不動地躺臥著。可有一宗,只要報
紙一來,他還是拖是兩條腿、慢慢地挨家挨戶分發。鄰居們,這個給他一碗飯,那
個給他一塊餅。只要他吃了誰家一點東西,他當天就報償給人一次體力勞動:搬蜂
窩煤呀,倒垃圾呀,買面、送信呀。直到那個飄雪的冬天,他病倒在冰冷的小屋裡
為止,他沒有白吃過任何一粒米。
又是那位皇親國戚,撬開了樹春的門。老爺子兩眼含著淚,把他送到醫院。胡
同兒裡的老太太們,自動地開了一個會,一個個流著淚自我檢討一番,數叨自己怎
麼忘恩負義對不起傻子,怎麼沒了同情心,讓這麼個大實誠人差點兒死去。一個老
太太還發誓,等傻子出了院,她要認他當孫子。
可樹春沒有給任何人當孫子去享那份清福,而是到皇任家裡當了「保姆」。不,
保姆應該是女性,現在統稱「阿姨」。他是男性公民,該怎麼叫呢?字典上暫時還
闕如,一時也難以杜撰,更何況他實際上並沒有擔任這項工作。說他是皇侄的學生、
弟子倒更恰當一些。皇侄大半也有個傻勁兒,他竟然要教給這位「缺心眼」的小夥
子念《古文觀止》,外帶教他糊風箏。樹春在「王爺府」的日子究竟過得怎樣,胡
同兒裡的街坊不大了然。因為那四堵高牆、一扇大門,還沒有解除戒嚴狀態。只是
傻子每天上街買菜,人們見他的臉,一天比一天紅潤起來,眼裡的光芒又漸漸活潑
了,雖說還是直愣愣,但那是與生俱來,只要消失了那渾沌,便是他復蘇的徵兆。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逃出來了,回到他自己的舊居,任憑皇侄老爺敲門捶窗,
懇求哀告,他也不開門。街坊們都納悶兒,問老爺子是怎麼回事。老爺子紅著臉說;
「這傻子,不成心罵我嗎?您各位瞧,瞧哇!」老爺子抖動著手裡一個破舊的練習
本兒。
一位老師接過來一看,上面是傻子記的流水帳:某月某日早餐幾兩,吃的什麼
東西。午飯又是米飯幾兩,菜肴幾樣。逐日記載無一遺漏。此外,還有衣物用品,
零用錢鈔,樣樣載明。
「他這是要還我賬呢!」老爺子嚷著說:「噢,合著我是放賬的!過去我是貴
族,怎麼著,今天還剝削人?這小子,這不是罵人嗎?!」老爺子又要掉淚兒,不
知是生氣,還是心疼。
街坊們都來相勸,雙方達成折衷協議:傻子自立後,娶親前,奉皇侄如親祖,
這才各自安心。
其實,雙方各有打算。老爺子想,能有人願意跟傻子結婚,大概齊不容易。因
此自己可以一輩子有個義孫,可以使傻小子終生有安居之所。樹春呢,准知道沒人
嫁給自己,自己可以侍奉老爺子終生。倆人各有一本賬,可出發點相同:傻子絕對
娶不上媳婦。
生活就是這麼奇怪。你想去奔,往往不來;從未想過的,也許會湧到你面前。
樹春從未想到過男女間的情愛。他不需要這個,就像他不需要上月亮裡去溜達
一趟一樣。可愛情找上了他,而且那份兒固執,那份兒至誠,那份兒熱烈,讓傻子
那心也燒起了火苗兒。
打倒「四人幫」以後,樹春進了街道工廠。這自然是鄰居們的功德。他在那小
廠子裡,放射出他全部的活力。最累最髒的活兒,他都以萬分的專注來完成。而且,
他那糊風箏的本領迷惑了多少人的心。當春風嫋嫋的季節,樹春總是陪著皇侄老爺
子到天安門廣場去,把那小燕子、老鷹、大蝴蝶,以及千姿百態的風箏送上高遠的
藍天。每逢這時候,他的眼裡都閃著明燦燦的光盯著和白雲追逐的風箏,好像心也
飛到了純淨的天空裡。
工人們喜歡他,可姑娘們瞧不上他。跳扭擺舞、穿高跟鞋、聽鄧麗君的女郎,
哪一隻眼會看上個傻子?除非她也缺心眼兒。
可有一位姑娘,跟樹春同一廠子的工人玉芬,不傻不呆,雖不能說貌比芙蓉,
可絕不比任何一位自以為可當電影明星的姑娘們醜。她偏偏看上了傻樹春。而且,
這位團小組長有天晚上把樹春拉到路燈底下,對他實心實意地說:
「咱倆交朋友吧,我喜歡你!」
樹春生平第一回真正地犯了傻。他呆呆地瞅著玉芬,好半天蹦出倆字兒:「我
傻!」
玉芬說:「不,你實在,像塊透明的玻璃,心裡頭沒有一點兒髒!我愛你這傻
勁!」
傻樹春突然抱住頭跑了,跑回自己的舊居,鎖上屋門,號啕大哭!
他被鞭打的時候,他沒哭;他媽媽死去的時候,他沒哭;他爸爸含冤去世和昭
雪平反的時候,他沒哭;他孤獨地病倒,以軟弱的生命同整個顛倒的秩序抗爭的時
候,他沒哭。可是當他獲得了愛,獲得了一個少女純潔的心的時候,他哭了,整整
哭了一夜,好像把十幾年來,被人當做傻子,當作白癡,當做玩物,當作可憐蟲的
委屈、悲憤,一起哭泄出來;把對正直的鄰人們給他的關切、溫暖,一起用淚水加
以謳歌!
就這樣兒,傻子娶媳婦了。
婚禮開始了。一對新人甜甜地笑著站在春天的陽光裡。皇侄老爺子既是家長代
表,又是賀喜的賓客。他給新人送上一副對聯:
任寒霜冷雪頻相加,直挺挺一個傻子;
喜暖雨熏風勤護持,活潑潑兩位新人。
人們鼓掌叫好。幾個小夥子吹著口哨哄笑著:「瞧這一對傻帽兒!」
可是更加清脆的爆竹聲淹沒了這哄笑。
一位老爺子大聲說:「讓他們唱個歌吧,今兒是個好日子。」……
當天夜裡,樹春把綴著「新郎、新娘」綢帶的兩朵大紅花放在他爸爸、媽媽的
骨灰盒子上,好像讓兩位老人在天國裡重新締結姻緣。您說,他這不還是有那麼點
兒傻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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