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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周年婚禮日
趙雲飛老爺子今年八十二歲。他的老伴兒孫宏霞也已七十有五。難得的高齡,
難得的雙雙健在,更難得的是,今天他們要度過第五十個結婚紀念日。
結婚五十周年,西方人稱之為金婚,極言其珍貴與難得。趙雲飛夫婦不是西方
人,也無意效仿西俗以示自己的文明與高雅。雖然他們一生沒少同西方人打交道,
但始終以中國人而自豪。而且他們知道:西方真正的愛國者,也敬佩最地道的中國
愛國者。趙雲飛當年是盛名赫赫的籃球虎將,提起「雲裡飛」的大名,不獨國內外
的軒轅子孫熱血激蕩,連同他打過球的外國正派球員也向他伸伸拇指,喊一聲「古
德」。趙雲飛以自己的球藝讓不少狂妄的洋人,看到睡醒了的獅子的勇武。在新加
坡,一場球賽之後,一位英國記者曾經明智地預言:「像趙雲飛這樣勇猛的東方獅
子,五十年之後,將會在中國成群地奔上球場。那時候,全世界都將會為他們驚歎。」
然而,獅子已經老了。趙雲飛如今只能提著手杖在球場外指指點點,再不,就
坐在熒光屏前,觀看今天的幼獅們的英姿。
老人有老人行事的道理。趙雲飛不願意讓鬧鬧哄哄的祝賀的人群,來擾了他與
老伴五十年前定下的,對今天這個日子的計劃。
五十年前的今天,趙雲飛和他的隊友,在天津同租界駐軍聯隊打了一場球。球
是打勝了,但危險也緊跟腳地到來。當狂熱的觀眾把他和隊友抬出球場的時候,一
個記者悄悄告訴他:被收買的洋奴與半上半洋的青皮們正盤算「用棍棒殺殺他們的
銳氣」。
最好的辦法便是出走。
趙雲飛登上北行的火車。他的崇拜者,女師的學生孫宏霞也追到火車上,陪這
位勝利者逃亡。
他們到了北京,在前門外打磨廠找了家小客棧住下,在賬房的登記簿上,寫的
是「李雲飛」和夫人「趙宏霞」。這便是他們夫婦生活的開始。那個可紀念的婚禮,
留給他們最難忘的印象,便是當天傍晚在北海公園的划船。
他們劃的是第八號遊艇。
仲秋的夕陽漸漸西下,把最後一抹餘光撒在湖面上,撒在遊艇上,撒在這對新
人身上。在湖西岸柳蔭遮住遊艇的地方,趙雲飛第一次擁抱親吻了嬌小的孫宏霞。
那位背叛了家庭的女性,在趙雲飛滿是汗味兒的胸懷裡發下了宏願:三十年、五十
年,只要他們活著,在婚禮的紀念日都要來這兒。來這兒划船,來這兒看看夕陽的
金光,來這兒回味人生的旅程。
這願望的實現並不需要花費浩大的金錢,然而卻需要人世間諸多客觀因素的配
合。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們在國內外奔波。北海,成了他們心靈的海,那塗
著「捌」字的一葉小艇,成了他們夢裡的方舟。第四十年,他們倒是在北京,可北
海變成了「旗手」的禁苑。他們夫婦在鄉下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息;去北海划船,
幾乎和同上帝握手一樣成了不能實現的幻夢。
萬幸的是,他們竟然挺過來了。而且趙雲飛以八十有二的高齡竟然能夠每日小
跑三千米。孫宏霞呢,雖然滿頭白髮,可依舊好吃奶油蠶豆。不錯,趙雲飛手不離
手杖,但不是拄著,而是提著。因為那是國家体委的第一任首長,賀龍元帥的贈品。
孫宏霞老是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但那是一副平光鏡,其作用在於增加自己的風度。
是的,這的確是孫宏霞的一個小毛病,喜歡保持自己獨有的韻味與風度。可要是年
輕姑娘都想穿穿高跟鞋,憑什麼就不讓老太太戴一副漂亮的眼鏡兒?
一個不大的願望,得虧他們的長壽,過了五十年才有了實現的可能,他們能不
把這一天萬分地珍重嗎?所以,離這日子還有一個星期,他們就盤算開了。預先通
知還健在的老友與年輕的賓朋,說他們馬上要外出休假,「幸勿蒞臨寒舍,以免空
勞」。又給在非洲當乒乓球教練的兒子、兒媳拍了個電報,說即將到南方旅遊,要
他們「暫匆來函」。
這一天,是屬他們自己的。這一天,他們要回到五十年前。那時候,他們在
北京沒有一個熟人來慶賀,只是四目相視,雖然有點淒清之感,卻也覺得甜蜜,安
謐,幸福。連彼此的心跳都聽得清,都共同著一個節奏。
願人世的紛擾在這一天遠離他們,願蒼茫的天與地給他們施以微風而日,賜以
芳草鮮花。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清晨,他倆就穿戴齊楚,悄悄下樓。樓梯上沒有一個人,
他們得意地暗笑。在走出樓門的時候,他們碰上了正準備蹬著車子到公園去練拳腳
的電工何萬有。何萬有也只是漫不經心地瞅了這二老一眼,用平時他們聽慣了的口
氣說道:「您二位,慢慢走啊!」一切跡象表明,他們的計劃沒人知道。他們將會
有最安詳的一天。
唯一令人懷疑的便是那個傻愣愣的何萬有,在他們要登上公共汽車的一刹那,
忽然又蹬著車子趕來,隔著車窗對年輕的售票員姑娘大聲喊著:「嗨,同志,給這
二位老人找個座兒。這老爺子是咱們國家籃球老教練,國寶!」
售票員瞪了他一眼,討厭他的多事,但還是給這二位可尊敬的老人找了最好的
靠窗的雙人座位。
這個何萬有哇,簡直是個怪人。他把自己那兩居室一套的單元房幾乎變成了電
氣展覽室。一切都自動化,電氣化了。窗簾會隨著日光的更移自動開閉。人往沙發
上一坐,錄音機就自動唱歌。人進門,燈亮;人出門,燈熄。害得他奶奶手足無措,
終日在空地上轉圈圈兒。老太太怕座椅子坐響了什麼玩藝兒,開門會讓自己成為導
體。何萬有只有這麼一個奶奶,他總是勸她:「您什麼也甭管,起了床,您愛上哪
兒就上哪兒。等您一回家,飯得了,菜好了。奶奶,我這兒自動化了。」可奶奶總
是瞅著滿屋子的電線發怵,不久,就下鄉跟女兒過去了。萬有的新婚妻子,按圖認
電門,足足學了一個月丈夫給畫的《家用電器線路圖》,才真正成為這房子名副其
實的主婦。
如此聰明的萬有,卻有自私與驕傲的微疵。他的學識從不傳人,對全樓的住戶
總是昂首挺胸。他唯一尊重的人,便是趙雲飛。因為他知道,這老頭兒當年曾經讓
中國人在洋人面前挺起了胸脯兒。給中國爭光露臉的人,才值得他說一聲:「您老
出門兒?好好走!」
今天,他的行動超越了常軌。不過,憑他那任什麼事也不管的脾氣,他絕計不
知道今日是趙雲飛與孫宏霞的大喜日。這只不過是他的心血來潮罷了。
汽車載著這兩位年老的新人奔赴前門。他們想先去瀏覽一下自己五十年前的洞
房。
然而,那寒倫的洞房連同那寒倫的小客棧一齊化為烏有了。在他們昔日新房的
地方,矗立著高大的建築。據說,在某種特殊的條件下,人們身上的光子(?)會
被收錄進什麼東西裡,在同樣的條件下,人們會依稀看見當年活動著的人與事。科
學的昌明,使鬼魂都可以被從閻王爺那裡召來,同生者進行辯論或對談。一部耗資
數十萬的影片已經記述了這樣偉大的發明。然而,五十年前的今日,既無雷電,又
無風雨,只有兩個落荒而走的年青人,在月光下一邊流著淚,一邊輕輕絮語,盤算
未來,想必沒有條件收錄下那楚楚動人的畫面。那時,他們幸福,同時悲憤。老夫
婦極願搖掉全身的光子,去重睹當年自己的影子。然而,倘使真有這些影子,如今
也被高樓鎖住。想到這些,他們一起感到不自在。誰也不願意再往前走,倆人立定
在街頭,彼此攙扶著,覷著眼凝望著那威嚴的高樓。
肚子有點餓了。去吃燒麥吧。當年他們身上的錢,可以吃一頓燒麥,卻不夠買
一個大蛋糕。
在燒麥館裡。他們彼此含情脈脈地看著對方。孫宏霞夾了一個最大的燒麥放到
趙雲飛的碟子裡,微笑地輕輕說:
「雲飛,吃,吃啊。嘗嘗還是不是當年的味道。」
「燒麥嘛,總不會是燒雞味兒。」趙雲飛回答。
孫宏霞咬了一小口,歪著頭嚼著,輕輕撇撇嘴:「嗯,好像不如從前那麼鮮。」
「那是你老了。」趙雲飛大口吃著,頭也不抬,「老了吃什麼也不香。」
「我說的是鮮。懂嗎?鮮和香不完全一樣。香就是個香。鮮呢,可比那豐富得
多。」
「你不過想證明你沒有老,還能品得出滋味兒。可你隨便兒問問無論哪個年輕
人,鮮和香有什麼區別?只有你,才這麼犯矯情。」
「我矯情?」孫宏霞瞪大眼睛,「你不說你老得連鮮和香都分不出來,還說人
家。哎,老頭兒,要不要給你買碗粥?」
「買粥幹嘛?」趙雲飛抬起頭。
「你呀,只配吃粥。老東西。」
「別生氣,」老爺子說,「不然,臉上的皺紋更多了。今天,就又多了一道兒。」
「在哪兒?」
「眼角邊兒,左眼角。昨天七道兒,今夭八道兒。」
「胡說。」老太太說罷,就打開手提包,要掏小鏡子。
「別,別價,宏霞,我求你,別在這兒照鏡子。人家會笑話的,說你老來俏。」
孫宏霞「啪」地一聲關上老式的手提包,噘著嘴盯著她的丈夫。
「唔,是,是不如從前味道鮮。」老爺子斜眼瞅瞅老伴兒,把自己咬了一口的
燒麥夾到她碟子裡,「可,你嘗嘗,這裡邊好像放了蟹肉呢!」
「是嗎?」孫宏霞夾起那燒麥嘗了一口,細細嚼著,「什麼蟹肉喲,蝦。你真
的老了。」
「不過,你看上去並不老,起碼比我小七歲。」老爺子說。
「對嘛!」老太太笑了,咬了一口燒麥,又瞪起眼,「嗨,我本來就小你七歲。」
這頓燒麥,他們吃了一個鐘頭,終於起身,走向車站,到北海公園去了。
五十年,半個世紀,中國的變化是巨大的。人口的興旺只是最顯眼的標誌之一。
不論你到哪裡,放眼一望,都是匆匆忙忙的人群。北海公園已經失去了先前的寧靜,
雖然它要比五十年前漂亮得多。
北海的遊艇也多了,密密麻麻地排在碼頭上。然而,比遊船更多的遊人,排著
隊等著登上遊船,這可使老爺子有點兒掃興。老太太勸他:「著什麼急,離夕陽下
山還早著哩。」
「可那時候就該收船了。」老爺子說,「應該提早訂下。」
「你來訂?」老太太問他。
「請別人來嘛!」
「那還叫咱們倆的日子?真老糊塗了。」
「那,就這麼罰站?與其這樣兒,還不如到什刹海去站站,那兒有球隊練球。」
「我求你,今天不談球,好不好?你要是累了,到那邊兒坐會兒。我自己排隊。」
「什麼話,你累了吧?要不咱們回家去。」
「不,要走你自己走。我要劃上那第八號遊船。」
倆人的話,驚動了前面一位戴眼鏡的小夥子。他從書本上抬起頭,回頭朝二位
老人笑笑:
「你們站到我前面吧!」
「那怎麼好,不,不。」孫宏霞說。
小夥子看看手錶:「沒關係,她還沒下班兒。」
「那,謝謝你!」趙雲飛和小夥子換了位置。
前面的一位解放軍戰士回過頭來,仔細看看趙雲飛:「哎呀,老大爺,您到我
前面去,前面去!」
「謝謝,謝謝!」孫宏霞也不謙讓就站到戰士前面。
「你呀,倚老賣老,憑什麼就這麼佔先?」趙雲飛說。
「我看見了那第八號船,正要朝這邊劃來。」孫宏霞說。
「在哪兒?」
「呐,你看,三個人劃的那只。」
「都是三個人。」
「老花眼,沒瞧見?」
「那是9號船,你看花眼了。」
孫宏霞不說話。
「老大爺,為什麼你們非要劃第八號船?」那戰士笑著問道。
「因為五十年前……」孫宏霞說。
「別聽她瞎說」,趙雲飛打斷她,「她今年才五十歲。」
戰士笑笑:「我媽媽也五十歲。可看上去,比您還老。」
孫宏霞得意地瞥一眼老頭子,眼鏡片兒上下跳著。趙雲飛轉過臉去,不看她。
「可是,您二位划船,行嗎?」戰士又問。
「不行我們就來划船?」老爺子有點兒生氣。
「我是說,別累著您。」戰士說。
「哎喲,他可棒呢!」孫宏霞說,「每天都能跑三千米。」
戰士笑著點點頭:「難怪您這麼好氣色。」他低頭瞧瞧手杖。
老爺子把手杖向身前挪挪。孫宏霞笑著說:「這是賀……」
「賀什麼?」老爺子又打斷她。
戰士又笑笑,說:「老大爺,要不要我給您去說一聲,讓租船的同志通融通融!」
「不不,那用不著。」兩位老人一齊說。
終於排到了租船的窗口。
「我要劃八號船。」老爺子對窗裡的姑娘說。
「問管船的,輪上哪個是哪個。你這個老頭兒事兒還不少。劃不劃?不劃?下
一個。」
「哎哎,同志!」那戰士伸過頭來,笑著說,「這位老大爺是退休的老籃球教
練,他要劃八號船准是有特別的原因,您給想想辦法。」
姑娘伸頭看看那個歪頭瞅著別處的老頭兒,撇撇嘴:「他?我沒辦法。」
老爺子一下轉過臉來:「怎麼,你看我不像?」
姑娘嚇得朝後一躲:「有勁兒留著划船吧!」說著一伸手,「掏錢,找管船的
說。打球的有什麼了不起。」
那戰士不願意了:「別這麼說,同志,我也是打球的。等我們讓五星紅旗在奧
運會上升起來的時候,你也會掉眼淚。」
那姑娘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翻了翻眼皮。老爺子卻一把摟住那戰士:「我說呢,
剛才我就想,你這條件應該去打球哇!」
戰士笑著,把老人扶到小碼頭上,對管船的小夥子說:「同志,幫忙找找八號
船吧,趙教練要劃呢!」
小夥子一聽,揚起手:「喲,老教練?教踢球的?」
「籃球。」戰士說。
「嗨,教練,教教我吧!」小夥子說。
「你個兒矮。」趙雲飛回答他。
「我可機靈呢。」
「可不,搶包子吃,他頭一份兒。」另幾個管船的小夥子笑著說。
「去去,少耍貧嘴。找八號船。」小夥子往湖裡一望,大聲喊著。「八號船,
到時間啦!」
「瞎鬧,人家剛下水。」另一個小夥子說。
「喲,這兒有58號,您要不要?」
「58號?」趙雲飛問道,看看老伴兒。
「要,雲飛,五十加八,正合適啊!」孫宏霞說。
小夥子拉過58號船,扶著老爺子:「您,您可小心點兒,二位!」
趙雲飛笑著:「來來,咱倆比賽游泳,看誰能遊到湖對岸。」
「比不了您。」小夥子說。
趙雲飛忽然想起,問那戰士:「你,怎麼知道我姓趙?」
戰士笑笑:「我不但知道這個,還知道您那手杖是賀龍同志送給您的。」說著,
朝趙雲飛行了個舉手禮。
管船的小夥子立時收起笑容,充滿敬意地看看趙雲飛,輕聲說:「老爺子,坐
好!」用竹竿把船輕輕送走。
趙雲飛一動不動地盯著漸漸遠去的戰士的身影,手裡的槳輕點著湖面。
「哎,你說的是真的嗎?」老伴兒拿出小鏡子左照右照,問他。
「什麼?」趙雲飛抬頭望著她。
孫宏霞說:「左眼角真的多了一道紋兒?」
「唉,假的。誰知道你眼角有多少紋兒。別數了,准比七八道兒更多。」
58號遊船,載著這對五十年的老夫妻向幽靜的所在劃去。夕陽悄悄地朝西山背
後溜去。金色的晚霞映照著湖面,映照著兩位幸福的老人。趙雲飛額上凝著細小的
汗珠,眯起眼朝當年親吻自己新娘的地方望去。唉,那裡已經被一對年青的戀人所
佔據;他們並肩坐在船裡,不劃,不動,頗有坐到交船時節的意思。老頭兒有點兒
上火,使勁地劃著槳,想去撞擊那載著青春與愛情的小舟。孫宏霞掏出手絹兒,要
走來為丈夫擦汗,小船搖晃起來。
「坐好,別動!看摔下去。你可不會游泳。」丈夫威嚴地命令妻子。
老太太不聽,笑著走過來,坐在他身邊,說:「我掉下去,不是有你嗎?你不
會抱著我遊到岸上?」
「那可真浪漫。」老頭兒說,「可過了那年紀。」
「胡說,我不才五十歲嗎?」
「你以為那個當兵的相信?他是怕你傷心。」
「那好吧,我現在就跳下去,看你管不管。」
「這兒的水只到膝蓋。不信?你看。」老頭兒把槳插到水裡,藍色的湖水剛剛
沒過槳葉。
「你當不成英雄了。」老太太歎口氣。
「我要把那對年青人趕跑。」老爺子瞪著眼。
「幹嘛?」
老頭兒四下看看,悄悄地說:「親親你。」
孫宏霞捂著嘴笑起來,輕聲說:「你真瘋了,老東西。」
老爺子見那葉扁舟還紋絲不動,氣得用槳柄連連敲著船幫,可這響聲竟然不能
引動那一對青年,他們連眼皮也沒朝這邊兒撩一下。他們准是聾啞學校的學生。老
頭兒無可奈何地喟然長歎。
孫宏霞急忙安慰他:「雲飛,別,別難過。咱們不是又到了這地方嗎?不是又
看到那柳樹了嗎?這就該滿足了。再說,那柳樹在咱們之後,隔了五十年又掩護了
一對戀人,不也挺好嗎?現在哪兒不是青年人的地方兒?咱們不就是為他們活著的
嗎?你瞧,他們接吻呢,比咱們那時候大膽得多。」
「別往那兒看,」老爺子氣呼呼地說,「哼,天還亮著呢,他們就……」
老太太吃吃笑著:「別說人家了。我們也打那時候過過。」
「走!回去!」老爺子狠狠地搖動槳葉,攪起了老高的水花。那親吻的戀人依
舊親吻,看樣子即使是冰雹降臨,他們也會巋然不動。
上了岸,老爺子覺得悵然若失,還不住地看著令他神往的五十年前的舊地。
「雲飛,這樣兒吧,咱們到天壇去。」孫宏霞緊倒著小碎步兒,極力與丈夫保
持平行,探詢地說。
「天壇!」
「啊!忘了?十年前咱們去過,那時候北海不開門兒。咱們在圜丘臺上……」
「對對,我的小老太太,你還不老嘛,腦筋還挺好使嘛,去天壇,現在就去!」
得虧北京有四通八達、快似風雲的電車、汽車,又得虧天壇公園晚上七點依舊
賣票,他們終於在華燈初上的時候,踏上了圜丘台。
圜丘臺上寂寥無人,蒼茫的暮靄與青色的燈光籠罩著這莊嚴的祭台。湛藍的琉
璃瓦在短牆上閃著光,漢白玉的檯面在暮色裡顯得那麼空曠、深遠,仿佛是一湖平
靜的湖水。萬籟俱寂,不時掠過的燕子無聲地滑行在頭上,遠處偶而有幾聲蟲鳴、
鳥叫。
兩位老人並肩踏在台中心那塊圓石上,拉著手,仰望天上剛剛顯露的繁星。夜
風掀起他們的白髮,他們只是那麼靜靜地站著。
「宏霞。」趙雲飛小聲地說。
「嗯?」孫宏霞用同樣的聲音回問。
「真的,到底有沒有上帝?或者老天爺?」
「你希望有,還是沒有?」
「有。我希望有。」
「那就有。」
「在哪兒?」
「在每個人心裡。你的心就是你的上帝。」
「那麼說,你心裡也有?」
「嗯。」
「那我問你的上帝。」
「問吧。」
趙雲飛喘口氣,停頓一下,摟住瘦小的孫宏霞,輕聲地問:「告訴我,嫁給我
這個只會打球的糟老頭子,我身邊的這個小老太太,感到幸福嗎?」
「嗯,幸福。」孫宏霞激動地小聲回答。
「不後悔嗎?」
「不!」
「回顧一生,還滿意嗎?」
「滿意。」
趙雲飛看著妻子,搖搖頭:「我問的是你的上帝。」
「可我,就是上帝呀!」孫宏霞淘氣地看著丈夫,「你呢?娶了我還滿意嗎?」
趙雲飛停頓了一會兒才說:「我一生最大的錯誤,和最大的幸福,都是娶了你
這位夫人。」
「胡說,怎麼會是最大的錯誤?難道我不好?」老太太掙開老爺子的手。
老爺子看著星空,度誠地說:「我的錯誤是讓這麼個好人五十年跟我嘗夠了痛
苦。我的幸福是她每次都把痛苦變成甜蜜。」
「我的好老頭兒。」孫宏霞用細細的胳膊一把摟住老頭兒的腰,眼裡湧出了淚
水。
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在自己耳邊共鳴。這是我們聰明的祖先用卓越的技能制
造的建築上的奇跡。站在這圓石的中央,他們的話便帶著迴響在耳邊震盪,仿佛蒼
天在與他們的心靈相應答。
他們像塑像一般,長久地站在那兒,直到桔黃的月色拉長了他們的身影,他們
才慢慢地彼此攙扶著走出園門。
從天壇出來,趙雲飛忽地感到有點淒涼:剛才在圜丘臺上與妻子的問答,很像
是已經升入天國,接受神明對自己靈魂的審判。他覺得這思想這感覺都很不妙。這
會兒他渴望能有熱烈的、紅火的、鬧鬧哄哄的人世生活,來沖跑那淡淡的哀愁。妻
子也仿佛懂得他的心,扶著他,拼命擠上乘客最多的汽車,側耳傾聽人們各式各樣
的議論。幾個年青人在熱烈地交談,預測中國男女排球隊在世界錦標賽上的戰果。
兩個姑娘旁若無人地大聲討論在婚禮上應當保持的面部表情與形體動作。還有兩個
中年人在車上爭論什麼電子問題。趙雲飛在這些話題的浪潮中感到了溫暖,仿佛凍
僵了的身體浸泡在熱水盆裡。他覺得生活的熱力又充盈了他的心,他可以依舊再活
五十年。當然,得有身邊這個小老太太。他緊緊抓住妻子的手,擠坐在車廂過道的
椅子上,望著閃過眼前的街燈。
到家了。他們都感到疲乏,互相攙扶著走上黝黑的樓梯。
趙雲飛慢慢地掏出鑰匙,彎下腰,把鑰匙插入鎖孔。
突然,從自己室內傳來洪亮、熱烈的《運動員進行曲》的旋律。他吃了一驚,
和妻子交換著驚訝的目光。妻子猛地拉開房門,眩目的燈光立刻射到門外。
他們急步走進房門,看見在那間十六平米的客廳兼書房裡站滿了人,一桌豐盛
的宴席擺在中央。國家体委、全國籃協,運動隊的老朋友以及本樓居民的代表,都
在《運動員進行曲》的旋律中微笑著站立起來迎接他們。
他們呆呆地立在屋門邊。
何萬有走過來笑嘻嘻地說:「二老,您別見怪。您一出門兒,我就在大夥兒都
在場的情況下,捅開了您的房門,安裝了這個小玩藝兒,自動化、電氣化。您一塞
鑰匙,馬上奏樂歡迎。」說畢,他一揮手,一位籃球運動員馬上關上錄音機,換上
一盤磁帶。兒子和兒媳的聲音立刻響徹全屋:「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們從遙遠的非
洲向您二老祝賀,祝賀你們結婚五十周年。願你們永遠愉快,幸福!」
接著,便是深情舒緩的樂曲。
國家体委的代表和全體不請自來的賓客一起高舉通紅的酒杯,微笑地面向兩位
老人。
老爺子和老太太卻一言不發,靠在門框上,手拉著手,微笑的臉上慢慢地滾下
熱淚,一滴,又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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