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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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很曬人,她卻不向他要回她的包,好從裡面拿出遮陽帽戴上。她不願與他多說話,多接觸,似乎是擔心不小心會碰碎了他們之間的一個還很不堅強,甚至相當脆弱的默契,她也是不敢濫用這默契的,她是極珍視它的。而他似乎也是這樣,以後的一路,他再不與她同行,她的包卻還掛在他的肩頭,守著他似的,又被他守著。他們遠遠地分開,各自匯入了人群,那恍若隔世的錦繡谷,遠成了一個夢,這夢存在他們心裡,與他們時刻同在著,時時地溫習著他們,又被他們所溫習。遠遠地與一個人溫習著同一個故事,這歡樂是莫大的。他們懷著莫大的歡樂,走著極狹的山路,與人群擁在一起,與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話。此時此刻,這人群,似乎全是為了陪襯他們的故事而存在的了。 下午的半天,就在療養所的會議室裡座談,談的總是文學,也就無所謂確定題目了。編輯與記者聞訊而來,早早地坐滿了會議室的一周,三時左右,作家們才陸續來到,開始座談。先是照例的靜場,靜了有不多不少半個小時,然後照例的彼此謙讓,讓了也有半個小時,便開始慢慢地發言了。起初都是矜持著,卻越來越投入,激情洋溢起來,觀點新穎,措辭激烈,話沒落音,便有奮起的反駁者,加倍激昂地說了起來。然而,細聽了幾句,便可發現他並沒針對前者的發言而發表自己的反對意見,只是從前者發言中劫取了一個契機,開始傳播自己的宏論。十七八種並不相對也不相抵的論點在空中交錯穿插,討論沒有中心,也無主題,你談這,我談那。編輯記者們則埋頭疾書,生怕遺漏,每一個字都是那麼落地有聲,漏掉一點兒都會無限地遺憾。她也不例外,這些光彩四射的思想使她尤其地激動,因她是尤其的聰慧,極善領會又極富情感,不甘寂寞又不甘平凡。這一時刻,與她往日裡平淡的生活與工作形成了極鮮明的對照。這裡在座的有不少幾位作家的稿子經過她的手,一行一行地糾正錯字與別字,拼著版樣,審著插圖,然後送廠,再從廠裡返送回來,已成了鉛字,她再從鉛字裡捕捉著遺漏與錯誤……思想落成文章,文章拆成文句,文句再拆成一個一個的漢字,這是最後的解體和還原,每一個孤立的漢字都失了意義,她天長日久的工作是多麼多麼地乏味,她乏味地工作了偌多年,竟不知覺。她覺著自己身體裡和頭腦裡,有著什麼東西被喚醒了,如一股活水,源源流淌,她真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她真是來對了,如果她不來,那麼,她將是多麼地不幸啊!這時候,她看見了他,坐在鋪了白桌布的長桌的盡頭,他開始發言。他才說了一句,便低下頭點煙,他用嘴唇銜著煙,微微皺著眉,眯縫起眼,似乎被煙熏著了似的,那一苗火焰跳躍了一會兒,熄了。她心裡就像也有什麼亮著的東西熄滅了,忽感到一陣黯然。那神奇的錦繡穀裡神奇的景色泯滅了,在這煙氣彌漫,人聲鼎沸的屋裡,無影無蹤。在切實可見的他面前,錦繡穀裡那一絲迷夢般的聯絡,忽然碎了,碎成粉末,細細的,透明的,四下裡飄散,什麼也沒有了。她心裡空落落的,竟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她的筆佇在本上,畫著一個又一個的五角星,連成了串,一串又一串。她只知道他不像別人那麼激昂,他總是異常含蓄,不露聲色,言語不多而內涵豐富。她還知道大家都更靜了,更集中注意地傾聽他說話,說明他的觀點更有價值。她知道他有不同於一般的價值,她深知他的價值。這時候她有點兒害怕,害怕早上錦繡穀的一幕僅僅是個幻覺,僅僅是個想像,她心裡有些焦灼,她要抓住它,要用手觸摸它,感覺它,無論它是多麼飄忽不定,多麼撲朔迷離,多麼不可觸覺。 這時她忽然哆嗦了一下,在她頭頂正中,響起一個巨大的聲音,當——一聲,隨即門外遠處便有丁零零的回聲,她正茫然,卻見屋裡的人們都活動了起來,他也正做了個結束了的手勢。她這才想起來朝頭頂上方看了一眼,在她背靠著的牆的上方,有一架大鐘,而遠處傳來的則是開飯的鈴聲。她昂頭看著大鐘,有些惶惑,慢慢站起,隨著人群走出了會議室。鐘聲還在響,當,當,當的。他在人群裡浮動,像海洋上的一個孤島,他似乎沒有意志似的,隨著人群的推動,越來越向前。 晚飯以後,依然是舞會,在這山野地方,晚上是寂寞的。山是早早地隱進霧障後面,好像霧障後面便是它們的家。雖說有個牯嶺鎮就在不遠處,可是從大城市來到這裡,卻是為了山水。牯嶺鎮是引不起他們興趣的,何況到處是無處可宿的旅遊者來回遊蕩,不如在此地跳舞既清靜又熱鬧。她不大想去,卻又暗暗地不舍,猶豫了很長時間,依然去了。到得很是時候,舞會已開始了五六支曲子,人們剛注意到了她的缺席,可她卻到了。舞場上的人們翩然著,她悄悄地走到牆邊,在一張方桌邊坐下。樂曲稍一間斷,屋外潺潺的水聲便湧了進來,傳遞著山的消息。這時候,他向她走來了,是的,絕無疑問的,他向她走來了。可是,在他之前,已有人在向她走來,他分明是遲了半步,他發現自己遲了半步,便猶豫起來,想要退卻似的。沒有辦法,她只得站起來了,她只有迎上去了,如再猶豫半秒鐘,他就要退卻了。她向前走了半步,將他留住了。等他們步入舞場,走過了數十步之後,她才意識到,她與他在跳舞了,她與他相離得那麼近,那麼親昵。舞伴之間原本沒有意義的距離與形式,這會兒突然升起了許多含義,使她激動了。她微微紅了臉,她再想不起她是如何與他走到了這一步。她的腳隨著舞曲自然地移動,他們從一開始起就取得了一個合適的節奏。可是他們畢竟不是舞場老手,不至於熟練到可以邊走步邊說話。他們放鬆不得,他們無法交談,心裡卻也暗自慶倖不必交談。她的手在他的手裡感覺到他的手,她的呼吸在他的呼吸裡感覺到他的呼吸,有時,她的腿碰了他的腿,於是便在這碰撞中感覺到了他的腿。她的心複又寧靜下來,傍著他真實可感的身軀。她的眼睛看著他肩膀的後邊,他們的眼睛再不曾交流。錦繡穀的交流是他們最後一次交流,也是他們最神聖的交流,他們都不願用平庸的對視來腐蝕那一次神聖的交流。他們在回避中相遇,他們在無視中對視了。她忽然感到了他心裡的悸動,她的左手放在他的右肩上,她從她手心裡感覺到了這悸動。她知道,他絕不會是無動於衷的,絕不是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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