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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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上,她一直在心裡自說自話著,悄聲細語地,她不能讓佈滿了她周圍的他太冷落了,她要與他聊些什麼,才不致辜負他對她的目光。大樓裡很靜,她晚到了半個小時,她是有心晚到半個小時的,她有心無心地希望能有個小小的歡迎的場面,至少,也應使大家注意到她的歸來。她歸來了,她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很久很久之後歸來了,她終於回來了。她輕輕地走上樓梯,心跳了,手心微微地發涼,她覺得她是很遠很遠,很久很久地回來了。她扶著光滑的扶手,扶手上有一些水跡,她將水跡抹去了,扶手被她的手推後,她像是自己升上了樓梯。她聽見門裡有腳步聲,卻沒有走出門外,只是在門裡響著。她走完樓梯,走進了寬闊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難得的寧靜,全部的人都在,全部的人都在伏案工作,工作得這麼專心,這麼投入,鳥在窗外叫著。她不知該怎麼宣佈自己的到來,她卻看見了正對著她所站立的門口,是幾級臺階,臺階通向主編辦公室。當時,副主編就是站在這級臺階上對她說,有一個筆會,在廬山召開,你去一趟吧!她的心悠了一下,好比小船在水裡失了舵似的,然後又穩住了。她壓著心跳,走進了兩步,這時便有人抬起頭,是小張,卻是背對著她,抬頭是與對面的老李說話,等老李抬起頭來,才看見了迎面走進的她。老李站了起來,說道:「你回來啦!」然後,小張回過頭來了,陽光輝煌的南窗下的老王,也站了起來,大家都回過頭來,紛紛朝她點頭,微笑,說:「你回來啦!」接著,小謝從北窗底下跑出來,向她問道:「你到哪裡去了呀?」她驚異地望了小謝一眼,不明白她的意思,這時,便有兩三個人一起告訴她,她是去廬山參加個會議回來了,小謝恍然大悟,說以為她是病假了呢!她方才想起,她走時,小謝正做了人流手術,在家休養。她忽覺得掃興起來,勉強應酬著走到那扇燦爛的窗下的自己的座位面前,桌子上很乾淨,老王每天都順手給她擦上一把,走時沒看完的一疊稿子放在中間,最上面的一篇揭開著,揭到第十二頁,是用碳素墨水寫得濃濃黑黑、方方正正的一種字體,摸上去,上面有一些粒粒屑屑極細極薄的灰塵。她聽見大家在說:「好快啊,真正是一眨眼的工夫。」一陣騷動之後又回復了平靜,各自埋頭工作。只有老王還在輕聲對她說,這些日子裡,有誰來找過,有誰來過電話,他又是如何一一地做了答覆與問訊,並且都記錄在當日的日曆上了。她道著謝,便去翻檯曆,一邊在圈椅上坐了下來,圈椅也被老王揩拭得乾乾淨淨,她沒有顧慮地坐了下去。朝後翻著日曆,老王將當日的來人來電都記錄在上,清清楚楚,一絲不苟。她翻到了她走那日的那頁日曆上,上面有她用鉛筆寫的字:去廬山——不知道為什麼要畫一個破折號。她手裡捏了薄薄的幾頁日曆,心想,這便是全部了,還有那頁稿面上的一點兒灰塵,這就是這十日的全部了。她滿腹惆悵,慢慢地將日曆一頁一頁翻回去了。老王早已埋下頭看稿了,一手拿著一枝圓珠筆,一手扶著一杯茶,茶裝在一個套了玻璃絲套的玻璃瓶裡,沒蓋,嫋嫋地升著熱氣。她翻完了日曆,便去拉右邊的抽屜,她知道她不在的日子裡,收發總是將信放在右邊第一個抽屜裡的。抽屜裡果然有一摞信。她慢慢地拆開,一封一封地看。有一隻蒼蠅在玻璃窗的外面爬,它的細細的茸茸的卻有著億萬隻肮髒的細菌的腳神奇地攀附著光滑的玻璃。發出吱吱的聲響,好像有一把極細極細的鋸子在劃著玻璃。老王輕輕站了起來,走到牆角熱水瓶跟前往玻璃瓶裡添水。蒼蠅後面,是從很遠的西北地方移來的一棵高大的泡桐,透過泡桐已經稀疏了的葉子,隔壁院落裡那一幢紅磚小洋房牆上的爬牆虎有點兒蒼黃了,半圓形的陽臺的鐵欄杆上,晾了一床小花被,尖頂的頂樓開著窗戶,窗戶裡露出半個身影,像是個女孩兒,似乎穿著藍色的背帶裙,低著頭長久地不動一動,好像在看一本書。郵遞員在院子的鐵門外沒有聲音地叫著,然後有個女人匆匆穿過院子去開了門,郵遞員便走進院子,站在院子中央,昂起頭,依然沒有聲音地叫著。那頂樓上的身影依然不動一動。 她將所有的信都看完了,心裡便像脫了底似的,一下子變得虛無起來。她知道自己在等他的信,雖然她很知道他決不會這樣快就有信來。她覺著很累,而且灰心,靠在椅背上,默默地計算著他回家的途中需多少時間,從他的地方到她的地方,一封信尚需多少時間,算過之後,心裡稍稍寬解了一些,卻再提不起精神來。她懶懶的,覺得有些黯淡。早上那股子新鮮勁兒,不知到哪裡去了。他陡地遠去了,他的注視模糊了,失了他的照拂與督促,她便有些消沉。工間操的音樂響了,人們從辦公桌前站了起來,紛紛走動著,椅子在打蠟地板上滑來滑去,就有幾個人走到她身邊,向她問這問那。她壓抑著不耐煩的情緒,努力使自己振作,描述著廬山的景色。她的心隨著她的描述不斷收緊著,她的每一點滴廬山印象都與他的記憶連接在一起,合為一體。因此,她每一點描述都需將他從景物裡剝離出來,讓他獨自留在她心裡,在她心間的山水處徘徊。她不斷地被勾起對他的想念,可是,沒了他目光的照射,她的想念便落了空,單相思似的,叫她又委屈又難過。副主編從辦公室裡出來了,看見了她,讓她在工間操之後上他那裡去彙報一下,隨後便徑直走到陽臺,認真地隨著音樂原地踏步起來。 這日裡上下兩班的郵差都過去了,沒有她等待的那封信,她將希望寄託在了家裡。他們臨別時她給了他家的地址,他許會將信寄到家的。臨下班時,她重又興奮起來,希望惴惴地在心裡騷動,使她坐立不安。幸而暮色降臨,辦公室裡暗了下來,安撫著她的心情。下班的鈴聲響起,她卻又磨蹭起來,她似乎已經確定他的信就在家裡等她,就好比他在等她一般,她必得矜持才妥。他的溫暖的凝視又在她身邊閃爍了,他隱身在漸濃的暮色裡,悄無聲息地跟隨著她。她感到了幸福。黃昏裡那一股寧馨的氣息包裹了她,她獨自在這寧馨的黃昏裡穿行,心裡又開始了輕聲細語,與他的凝視做著交流。他的凝視從她身體裡穿透了過去,她感覺到了他的穿行,她希望他能留住在她心裡,他卻總是走了出去。 她走進了樓道,自行車橫七豎八地擋在信箱前邊,她一架一架拉了開來,終於開闢出一條曲折的小路,她擠身進去,終於走到了信箱跟前,她舉起鑰匙去開鎖,鑰匙激動地摸索著鎖眼,她止不住地有點氣急,好像行將去赴一個約會,一個她等待已久的約會。信箱開了,只有一份忠實的晚報。她幾乎渾身癱軟下來,身後的道路忽然閉合了,又讓自行車封鎖了起來,她再也無法退出去了。她將晚報夾在胳膊底下,關上信箱,重新上鎖。然後艱難地轉過身子,撤了出來。自行車被她拉得亂七八糟,擋住了樓梯入口,她再記不起原先它們是如何排列的了。她盡著她最後的力氣,推著自行車,留出一個狹窄的入口,便再也管不得許多,拖了沉重的步子邁上樓去。她不得不用手去扶那生了鐵銹的扶手,扶手粗糙地剮著手心,她感覺到鏽爛的鐵屑被她撫落了。她上了一層,走進了黑漆漆的樓道,什麼都看不見了,沒有一點光明的照耀。她慢慢地挪著步子,憑著感覺與習慣,摸到了自家門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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