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十六


  中學離家較遠,坐電車兩站路,有時候他走著上學或者下學,有時候他也乘車。有一回乘車的時候,他從身邊一個女人敞開著的皮包裡拿了一個皮夾。這是他第一次的偷竊,雖然他已背了很久偷竊的名聲。他從那開口很大的皮包裡撿出這個皮夾,從容而坦然,就好像是在拿自己的皮夾。那女人毫無察覺地下了車,車子又動了,人們表情漠然地看著窗外,搖晃著身體。然後車又停站,他下了車。這時候,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偷了一個皮夾。他渾身打起了寒戰,牙齒輕輕撞擊著,手心裡出了冷汗。夜晚,父母都入睡了,他從被窩裡爬出來,不敢開燈,湊著窗外路燈的光亮,打開了這個皮夾。皮夾裡有八元三角錢,幾斤糧票,幾尺布票,還有一張月票,照片上是一個梳了一對長辮微笑的姑娘,大約是那女人年輕的時候。他將這張照片看了很久,然後用刀片在她臉上切了一個對角。望了這張破裂的笑臉,他心想:這個女人帶了這些錢將要去買什麼呢?他胳膊肘支在枕頭上,雙手托腮,心裡非常平靜。這些陌生的東西好像把他帶去了很遠的地方,那裡的一切都是不為他所瞭解的。他將布票和月票撕了,這個普通的陳舊的皮夾保留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扔了,如果處理那筆錢,他動了很久的腦筋。那時,他還不懂得怎樣花錢。後來,他一個人去老城隍廟玩了一趟,吃了點心,買了一些香煙牌子,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把香煙牌子撕了,塞進了廢紙箱。總共只花了六毛錢,剩下的,他最終塞進床底下一個舊日的老鼠洞裡,用半塊磚頭堵上了,這才了卻了一件心事。然而,再偷一個錢包的念頭卻升起在心間,晝夜攪擾著他,使他不得安寧。於是,他又偷了第二個錢包,也是一個女人的錢包。這一個錢包是當時最為女孩們喜愛的那種娃娃錢包,色彩鮮麗的娃娃臉形上,有一對有機玻璃的眼睛一張一合,裡邊只有一塊多錢,錢包卻是嶄新的。他不敢將這只錢包在身邊留得太久,兩天之後就扔進了離家很遠的一個垃圾箱。錢花得很順利,都是吃掉的。吃,是最安全又最受惠的方法。以後,他基本都是以這方式處理錢的問題的。當他偷到第五個錢包的時候,被人抓住了。他眉清目秀,溫文爾雅的樣子使人吃了一驚,以至沒有像通常所做的那樣打他。人們將他送進了派出所。

  派出所的民警問他是什麼學校的學生,多少年級,家住哪裡,父母工作單位和姓名。他一一作了回答,不敢有半句謊話,他幾乎嚇破了膽,渾身哆嗦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臉色發青,然後又浮起紅暈。民警便認定他是個初犯,不再與他多話,將他關進一個小間。這派出所坐落在一條新式里弄房子裡,他所關進的小間正臨了後弄。初夏的日子,窗戶開著,有小孩趴著窗上的鐵柵欄往裡看,「小偷,小偷」地叫他。他蜷縮在角落裡,心裡恍恍惚惚的,發起了高燒。他不曉得時間是怎樣過去的,天黑的時候,老師和父親來了,將他從派出所領了出去。大約是晚飯的時間,小孩子們回家了,弄堂裡靜悄悄的,開滿花朵的夾竹桃在風中沙沙地響,燈光柔和地映著家家戶戶的花布窗。他一邊走著老師,另一邊走著父親,在兩個大人的挾持下走出了弄堂。他昏昏沈沈地想到:這是往什麼地方去呢?最後他們站在了馬路邊一盞路燈底下,他聽見老師說:其實在他小學的品德評語裡,就記錄有他偷竊的行為,可是老師們希望他能痛改前非,所以才不提舊事,給他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可是他卻沒有珍惜這個機會,叫老師說什麼好呢?他還聽見父親對老師說:希望再給他一個機會,並督促他向老師作了保證。父親哀求的口吻是那麼清清楚楚地顯現在他模糊的意識裡,使了忽然間覺得非常可笑。後來,他得了一個警告的處分。

  阿康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再沒有偷竊,這一次經歷使他駭怕得很。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處在嚴密的監視之下,四周都是看不見的眼睛。可是,偷竊的誘惑卻是那樣不可抵禦,假如他遇到了一個合時合適的機會,哪一個女人漫不經心地將錢包放在最易得手的地方,他竟會痛苦得不能自已,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男人的錢包通常不會吸引他,而去偷竊一個女人的錢包就好像要去佔有一個女人那樣,使他心潮澎湃,欲念熊熊。這種強烈的欲望是以生理週期形式回圈出現,在那高潮的時候,他簡直不敢上街,不敢乘車,避免去一切人多的地方,然而他很難敵過誘惑。而他畢竟有過人的聰敏,在他心情和平的時候,還有冷靜的頭腦可作出精確的判斷。他重新有過幾次得手而沒有失足,這漸漸滋長了他的自信。那種在極短暫的時間裡作出決斷的激動和緊張,使他很陶醉,敵過了他所面臨的危險。為了尋找或者躲避這種行竊的機會,他離群索居,獨自在街上遊蕩。之後,直到他讀完初中,考上一所中等技術專科學校為止,他已成了一名熟練的慣偷。

  在他中專二年級的時候,文化革命開始了,他沒有興趣參加運動,過著有時在街上有時在家裡的百無聊賴的日子。他沒有什麼朋友,只有一個外號叫大炮的同學,與他有些來往。那大炮是個貪小又好吃的角色,與阿康來往並不排除從阿康處揩點油水這樣的目的,他從不去考慮阿康怎麼會有這些油水,但日久天長,在大炮心裡便也油然生起對阿康的真誠的感恩之情。阿康所以不反對和大炮往來,僅僅因為揮霍有時需要有個同伴或者觀眾,同時,大炮對他的巴結也使他寂寞的心得到了安慰。有時候,他自己並不吃什麼,只是坐在一邊看大炮吃,大炮貪婪的吃相和謅媚的眼色使他心裡暖融融的。他還知道大炮老實而忠厚,就算被他看出一點破綻,也決不會壞事,況且他是什麼破綻也看不出來的。在文革第三年的時候,一次清掃流氓阿飛的十二級颱風中,阿康終於被拘留了。據說,這次颱風將所有在派出所裡有記錄的人都刮了進來。可是,在拘留所的那些寂寞難耐的日日夜夜裡,阿康將事情前後翻來覆去地想了幾遍,就覺得有些蹊蹺。他想在他多年前的那次小小失足算不上是什麼前科,決不至於被颱風刮進。他覺得,有人一直在注意他並告發了他,是誰呢?如是警察,便衣,就不會等至今日,早早就落了網。他又想,能夠注意到他的人,一定也是精於此道的,想到這裡,他心裡不由地一驚,打了個冷戰。

  有一天,吃午飯的時候,身邊有一個人輕輕地對他說:小姑娘,這碗飯好吃不好吃?他轉臉一看,見是一個剃平頭的男人,高鼻樑,長眉毛,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他心裡一動,卻不露聲色,咽下口中的飯,慢慢地回答道:馬馬虎虎,譬如沒有飯吃呢,也就湊合吃吃了。那男人笑了,又說:大家一同吃,就好吃多了。他沈吟了一會,說:我一個人吃慣了。停了一會,又說,我只吃自己嘴邊的一口飯,吃不到人家的。那男人就伸過一隻手,與他握了握。這時他心裡便有些明白,這一個晚上,他沒有睡著,在徹夜明亮的燈光裡閉著眼睛,他隱約覺得,這個平頭的影子從此將跟隨了他,他想這是凶多吉少。他看出這是一個殺人都敢的角色。他的心彭彭跳著,說不出的害怕。有一霎那,他已經決定從此洗手不幹了。這時候,他才覺著了悲哀,他想,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是有意思的呢!以後的幾日裡,他發現雖然他不認識這裡的人,可是這裡的有些人卻似乎對他不陌生,「小姑娘」、「小姑娘」地喊他。他心裡極度的緊張,表面上卻很平和,常常說一些笑話,逗得大家很樂。而在夜晚,他卻一個惡夢接著一個惡夢,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濕透了襯衣,然後再焐幹。他發瘧疾似的一陣冷一陣熱,以為自己得了重病。可是天亮以後,他又沒事人一樣,與人平靜地說笑著。

  三個月之後,父親將他接了出去,在家呆了不到一個月,就分配去了安徽。離開上海的時候,他的心情幾乎是愉快的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