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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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一天,米尼出了工傷,衝床差點兒削去她的一個手指頭。她到地段醫院包紮了傷手,打了防破傷風的針,領了消炎藥片,下午兩點時分到了家,見那小姐妹躺在她的床上,阿康坐在床沿上抽煙,眼睛看著那姑娘。見她進來,兩人都慌了神,米尼反倒鎮定下來。她眼前黑漆漆地想道: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她站在門口,看著那女孩哆哆嗦嗦地起床,穿好衣服,又哆哆嗦嗦地從她身邊走過,下了樓梯。阿康先也緊張了一陣,竟被煙頭燒了手,接著就穩住了,從床沿上站起身,走到沙發上坐下,重新點了一支煙,眼睛望著米尼,意思是:你說怎麼辦吧!米尼沒說什麼,轉身下了樓去。阿康以為她走了,不料她只是下樓去燒晚飯。這一個晚上平靜地令人不安地過去了。第二天早上,米尼在工場間門口,一條很熱鬧的馬路上,截住了那小姐妹,向她討自己的男人。那小姐妹要跑,她不讓,扯住人家的衣服,人家耳光。那小姐妹卻也遠遠要比外表潑辣和果斷,硬是掙脫了米尼,並且跑到阿康廠裡,在車間找到阿康,說非他不嫁了。幾乎是前後腳的功夫,米尼也到了廠裡,直奔廠長辦公室,扯出廠長要他公判。一時裡,廠長,米尼,阿康,那小姐妹,四人站在了一處,會審公堂一般,廠長成了法官。幾下裡當即咬定:離婚的離婚的,結婚的結婚,再不反悔。米尼憑了一股意氣撐著,回到了家中,一進房間,就暈倒了。當她醒來的時候,見自己躺在床上,阿康坐在沙發裡抽煙,窗外已經暮色朦朧。她哭了起來,她想:這不會是做夢吧!阿康聽見她哭,就走攏了來。她欠起身子抱住阿康,阿康抱住她,也哭了。他們兩人抱作一團,親吻著,愛撫著,從沒有那麼親愛過。他們哭著想道:事情是怎麼搞到這個地步的啊!可是米尼猛地一震:阿康這雙手抱過另一個女人啦!她頓時恨得咬牙切齒,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了。她推開阿康,撕著自己的頭髮,咬著自己的手,她怎麼能饒過阿康呢?米尼終於折騰得累了,阿康也哭累了,房間裡一片漆黑,他們誰也不去開燈,查理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他們都把他忘了。米尼躺在枕上,氣息奄奄的,她妥協地想著:假如阿康不肯離婚,她就不離;阿康縮在沙發裡,也在想同一個念頭:假如米尼不肯離婚,他就不離。夜深的時候,他倆又摸在了一起,像新婚或久別時那樣狂熱地做愛,如膠如漆。當快樂的高潮過去之後,一個情景又浮現在米尼的眼前:那小姐妹躺在她的床上,也這麼快樂過來著。她將被子扔在了地上,將床單剪成了碎片,她渾身打戰,要阿康滾。她說:阿康,阿康,你還是死吧!阿康站在地上,打著冷戰,牙齒格格地響:你要我死,我就死,他忽又淒婉地加了一句:我死了,你能活好嗎?米尼的心都要碎了,她將頭在床架上撞著,阿康拖住了她,她就將頭往阿康瘦骨嶙嶙的胸口撞著,閉過了氣去,阿康一聲一聲將她喚醒,兩人哭作了一團。他們不知道事情怎麼會弄得這麼糟,米尼一個勁兒地怪阿康,阿康一個勁兒地怪米尼,世上的話都說盡了,就是不說和解的話。他們覺得,事情已成定局,再不可挽回,這是不可挽回的,時間不會倒退。想到這裡,米尼就發癡似的哭,眼淚流成了血,阿康早已軟了,死人一般。黎明漸漸地來臨,天亮了,他們一個縮在床頭,一個縮在床尾。嚶嚶地哭著,像兩頭受了重傷的鬥獸。 都說離婚難離,他們卻離得分外容易,手續很快批了下來,也沒什麼財產,僅一間房間一個查理。房間是和查理連在一起的,要就都要,不要就都不要。兩人推讓了一會兒,就決定給了阿康,米尼要回娘家去了。 這天上午,米尼將自己的四季衣服整理出來,放在一口帆布箱裡,就是她插隊落戶用的那一口箱子。她想起,也是在一個上午,她來到了阿康家裡,偷偷摸摸,做賊似的。阿康沒有去上班,站在她身後,準備她一走,就回父母家搭夥去。他們兩人沒再多話,眼淚早已哭幹了,只是心裡還有點恍恍的,覺得事情很奇怪,怎麼就到了今天。他們環顧了一下這個房間,然後就分頭走了。 第八章 米尼的阿婆已經老得走不動了。由於嚴重的風濕,她成天圍坐在被子裡,躺在大房間攔出的走道的床上。房間裡住了米尼哥哥的一家,另一個朝西的小間住的是姐姐的一家。米尼回來之後,就與阿婆睡在一張床上。每天晚上她將身子伸進那濕冷的被窩裡,外婆的瘦腿就像枯槁的木頭,尋著米尼身體的熱氣倚了過來。阿婆靠在高高的枕上,骷髏般的臉上嵌了一對灼亮的眼睛,她說:米尼,你怎麼好意思回來的呢?米尼說:這是我的家,我想回來就可以回來。阿婆又說:我們不是斷絕關係了嗎?米尼就反問道:什麼時候斷絕的?我怎麼不知道。阿婆說:你不是不再回來了嗎?米尼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嗎?阿婆氣了,眼睛像午夜的貓似的,射出逼人的光芒,厲聲說道:這是我的家,你不能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米尼笑道:你說是你的家,卻怎麼只能睡在走道裡呢?阿婆的身子微微顫著,然後又平靜下來,說:你不也是睡走道裡嗎?米尼裝作睡著了,不回答她的話,過了一會兒,就真的睡熟了。等她醒來時,天已微亮,阿婆倚在枕上,眼光亮亮的。她想:難道阿婆一夜都不曾睡下嗎? 現在他們一家倒分了四家起夥:哥哥一家,姐姐一家,阿婆一家,米尼又一家。 阿婆對米尼說:她應當支付她的一份水電房租。米尼說:我正要和你算帳呢,這幾年我可是連一分生活費也沒拿過。阿婆反問道:你向我討生活費我向誰去討?米尼笑道,我並不是向你討,是向我的父母討。阿婆臉一沈,說:你這樣大的人了,卻還要吃父母的,要臉不要臉?米尼更笑了,說:吃父母的倒沒什麼,吃兒女的卻有些難為情了;並且,吃了兒女的不算,還要把孫子的一份吃進去,這是要臉還是不要臉呢?阿婆鐵青了面孔,裝作沒有聽懂的樣子。米尼暗中窺伺著阿婆床頭上了銅鎖的樟木箱,覺得其中必有一些名堂。阿婆將鑰匙藏了起來,而且時刻守在床上,她無法去察看箱子裡的秘密。 像這樣的對話,她們幾乎每天晚上都要進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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