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 |
| 三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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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很涼爽,路燈照耀著光滑的柏油路面,他們上了一輛無軌電車,兩人像年輕的朋友那樣手挽著手。然後,他們下了車,走在他們熟悉的街道上,進了弄堂。阿康摸出鑰匙開了後門,誰家電視裡在預告明天的節目。樓梯上很黑,拐角處堆滿了雜物,他們憑了感覺準確地繞開了,走進房間。米尼伸手摸到開關,燈亮了,房間的擺設依然如舊,散發了一股淡淡的味。米尼就像出門了幾日又回來了似的,她懷了好奇而又興奮的心情在房間裡走了幾步,鬆動的地板在她腳下吱吱地響著。然後,他們就上了床。他們像一對初婚的男女那樣激動又不知所措,遲遲地不動手。他們笨拙地摟抱在一起,親吻著,米尼說道:阿康,沒有你我沒法活啊!活著也像死了一樣。阿康說:米尼,你在的時候我不覺得,你不在的時候我倒覺著了。米尼驚喜道:阿康,你的話是真的嗎?你再說一遍好不好?阿康說:我已經忘記了,真是對不起。於是米尼又哭又笑,敲打著阿康,說:阿康,你是要我死,你是存心要我死啊!阿康大聲說:米尼,你不要瞎講,我怎麼敢呢?我不敢的呀!米尼說:你的意思是,你不捨得,對嗎?阿康說:是不敢!他們久別重逢,激動得要命,快樂無邊。後來,他們漸漸地平靜下來,躺在床上,望著窗布後的月光,聽著人家的自鳴鍾當當地打著鐘點。米尼一會兒覺得好像時光倒流,一會兒又覺得好像在做夢。她問阿康:我是怎麼又到了這裡?阿康說:問你自己呀!我不知道,米尼說。阿康就說:我更不知道了。停了一會兒,米尼又說:阿康你嘴裡不說心裡還是離不了我的。阿康就說:你嘴裡心裡都離不了我的。米尼說:就算是這樣,那又怎麼?阿康也說:就算是這樣,那麼怎麼?米尼說:沒怎麼。阿康就說:沒怎麼。米尼先笑,後是哭,她想:他們兩人在一起是多麼快樂,卻偏偏不在一起了;為什麼許多在一起快樂的人不能在一起,而在一起不快樂的人卻偏偏要在一起?她把她心裡的疑問問阿康,阿康也說不知道。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小姐妹,不由噗哧一聲笑了。阿康問她笑什麼,她說:現在我倒成了第三者,她可以吃我的醋了。阿康就說:大家都是第三者。米尼想著做第三者的味道挺不錯,被人吃醋的味道也不錯,這是一種侵略者和優勝者的味道。米尼問阿康,現在還和不和她睡覺。阿康不回答,越不回答,米尼越問,問到最後,阿康只好說:你不應當這樣自私,都這樣自私,人和人之間還有什麼溫暖。米尼就擁住了他,說:我把我的溫暖都給你。阿康說:你應當把溫暖給更多的人。米尼感動地想: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很尋常的事情都變得有趣了,愁苦會變成歡樂。 這一個夜晚慢慢地過去了,第二天是一個星期天,米尼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裡不時地想著:她怎麼又和阿康在一起了?和阿康在一起的念頭溫暖著她的心。她想起與阿婆在一起度過的那些夜晚,好像又一次感覺到阿婆濕冷的雙腳,不由打了個寒戰。早晨清新而蓬勃的陽光驅散了這寒意,她心裡很明朗。而她此時還不知道,她已經朝向她命運的深淵跨出了最初的步子,墮落就在眼前了。她心裡只是一味的喜氣洋洋,她想:過去的日子多麼暗淡呀!晚上,她又去了阿康那裡,阿康像是知道她會來似的,在房間裡等著。他們放著好好的夫妻不做,卻偏要做一對偷情的男女。他們嘗到了甜頭,不捨得放手,一夜又一夜的共度良宵。他們說著世界上最纏綿的情話,你愛我,我愛你的,將過去的芥蒂統統遺忘在腦後,將來的事情也統統遺忘在腦後。他們各自度過各自的白天,在天黑以後偷偷聚在一起。白天的事情他們隻字不提,誰也不問誰在白天裡做了什麼,誰也不告訴誰在白天裡做了什麼。他們對白天完全不負責任的,只管在黑夜裡做愛,這是最輕鬆最純粹最忘他也最忘我的做愛。然後他們就躺在床上,等待天明,一邊開著很無恥的玩笑,互相取笑並挖苦做愛時的表現。他們不知道他們已經漸漸的克服了廉恥之心,為他們不久即將來臨的墮落的命運做好了準備。 過後,米尼才想起他們說的那些下流的玩笑其實是越來越迫近的前兆了。後來,米尼將在許多黑暗或明亮的日子裡,對了別人或只是對了自己,回憶她所經歷的一切過程。在這回憶的時候。她將對所有快樂的,痛苦的,羞恥的,光榮的,都失去了感覺,她麻木不仁,就好像那是一段關於別人的傳說。可是,她卻會越來越發現:一切都是先兆,她好像是從預兆裡走了過來,走向命運的淵底。從此,她將在地底的深處瞻望著太陽,陰影憧憧地從陽光普照的大街上走過。 米尼和阿康度過了最最熱烈的兩個星期的時光,開始慢慢地平靜下來。這種平靜的狀態使米尼感到很愉快,她想這就像勞作之後需要休息一樣。她快樂地度著一個人睡在走廊上的夜晚,與阿康的那些夜晚就好像是堅實的前方或者後方一樣,她以這些為資源做著美夢,容忍著哥嫂的冷臉。然後,去阿康那裡,就成了米尼生活的一部分內容了。她保持了不疏不密的間歇,去阿康那裡,有時過夜,有時不過夜,過夜的時候也不全是做愛。這種新奇的愛戀生活,使她身心都充滿了激動又平靜的感情。這一天晚上,她去看一場工場間組織的電影,散場之後,她走在街上。路燈照耀著路面,汽車一輛一輛從她身邊開過,高樓上方的天空裡,懸掛著半個月亮,還有幾顆星星。她覺得有些孤單,便轉身上了一輛汽車,朝阿康的亭子間去了。這不是一個事先約定的晚上,所以米尼想:阿康不一定在家。可她還是決定去試一試。阿康果然不在,她用她自己的鑰匙開了門,打開了電燈,在燈下坐了一會兒,就獨自上床了。就在上床的那一瞬間裡,她心裡升起了一個很奇怪的念頭,她想:阿康有沒有別的女人呢?她又想:阿康既能和自己這樣,那麼會不會和別的女人也這樣?她還想:阿康不再是他的男人了,他是可以和別的女人的。這個念頭使她興奮起來,她決定在房間裡搜索一番,看有沒有別的女人留下的蛛絲馬跡。她一個抽屜一個抽屜耐心地翻找著,抽屜裡幾乎沒什麼東西,阿康將自己的衣服都搬到父母家裡,這只是一個空室了。她在大櫥裡找到了自己的幾件舊衣服,衣服上散發出一股陳年的樟腦味,使她心動了一下,想起了一些遙遠的情景。她將床底下也檢查了一番,掃出許多棉絮一樣的灰塵。她終於什麼也沒有找到,可是,心裡的疑慮非但沒有消除,反而更強烈了。她喪氣地躺回到床上,抱了膝蓋想道:為什麼每一回見面,阿康都要事先預約,並且要說定。假如她說:「也許來,也許不來」那樣模棱兩可的話,就會遭到阿康果斷的拒絕。她還想起她所不在場的所有的時間。阿康究竟在做什麼?她甚至想起阿康做愛時的種種陌生和新鮮的手法與表現,那又是與誰共同培養的呢?她這才想起在與阿康重逢之前,他們所分離的那一長段時間,那一段時間,阿康是怎麼度過的呢?她心中的疑團滾雪球似地越滾越大,由於找不到證據,她恨得牙癢癢的。她捶著床繃,床繃發出「咚咚」的憤怒的聲音。她在心裡說:阿康,阿康,你到底在做什麼?得不到一點回答,她甚至流出了氣惱的眼淚,深深的妒忌折磨得她不能安眠。流淚使她漸漸平靜下來,她在心裡慢慢地醞釀著一個捉姦的計劃,然後她便疲乏地睡著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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