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 |
| 三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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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後,他們出發了。他們共有六人,除了平頭,阿康,米尼和那女孩外,又加上了查理。平頭說查理是個孩子,有些事情更易遮人眼目,何況他是那樣機靈,什麼都懂得不比大人少。此外,還有一個女孩,大家都叫她「妹妹」「妹妹」的。他們是乘火車去的。平頭鼓勵大家,生意做得好,回來就乘飛機。他們中間大多人都沒乘過飛機,一聽就很高興。旅途是快樂的,他們懷了美國人開發西部的探險心情,把許多好夢押寶似的押在了這次旅行上了。他們交流著關於深圳的許多傳言,與上海作著比較,一致認為:上海是一日一日地爛下去,深圳是一日一日地好起來。查理像個夥計似的,盡心為大家服務。他跑前跑後地去倒茶送水,報告餐車開飯的時間和功能表價目。他已經十五歲了,看上去則有二十歲,他的體格特別強壯,胸脯上有著厚實的肌肉。他這十五年裡,前後加起來大約有三年的讀書的日子,他識的字加起來算大約是二百來個,其中還有幾個英文字,比如「madeinU·S·A」或者「madeinHongKong」,他在計算方面的知識主要體現在鈔票的進出方面,在這一點上,沒有人能騙過他,任何混亂的帳目到了他這裡,馬上就一五一十地非常明白了。他對鈔票是絕不含糊的,這在他是整個世界和人生中的頭等大事。關於鈔票的觀念代替了他的一切道德、倫理、是非,榮辱的原則。他的父親和他的母親對於他就像是兩個鈔票的發源地,這是使他尊重他們的基礎。他不管他父母是做奸商還是做婊子,只要有錢供給他,這就是稱職的父母,他就是幸福的孩子。他是比他的父輩信念更單純更堅定的一代流氓。像他的父輩們還有著許多別的雜念:譬如愛情,譬如稱霸,譬如踐踏別人,等等。而到了他,一切都簡化為錢了。他除了打雜外,還會向那兩個足以做他姑媽的女孩獻殷勤,使得他父母在旁看了心花怒放。他抽煙已抽得很得要領,早已過了弄虛作假和炫耀賣弄的階段,他擎著煙和他父親接火的情景,使米尼看了非常感動。天黑的時候,他們都困乏了,你靠他,他靠你地打著瞌睡。米尼的頭從阿康的肩膀上滾到平頭的肩膀上,她迷迷盹盹的,忽然時光倒流,十六年前夜行客車的情景似乎回來了,那是一列從蚌埠到上海的火車。她昏昏地想道:這是在往哪裡去啊?窗外吹來的風越來越潮濕溫暖,她產生了想洗一個澡的願望。 天亮的時分,他們到達廣州,沒出車站,等著上午十點鍾那班去深圳的火車。女人們在廁所裡做了一番整頓,一改倦容而容光煥發。她們想到這已經到了新世界的門口,便情緒高昂起來。他們吃著幹點和飲料,說著一些互相鼓勵的笑話,然後就上了火車,准點到達深圳。出了站後,平頭就叫了兩輛計程車,六人由平頭和阿康帶領,分別上了車,從車站出發,駛上寬闊平展的街道。他們看見了路邊的商店,還有遠處的高樓,以及一些工地。汽車飛快地掠過,使他們來不及領略繁榮的街景,已經繞過一片瓦礫場,來到一條小街上。 平頭說,這就是他們投宿的地方。一個老闆娘出來迎接他們,穿了一身綢衣綢褲,說著難懂的廣東話。她帶他們走上臨街的木板樓梯,很慈悲地說,決定給他們一個豪華的套房,因見他們都是老實本份的北方人。套房是兩個相通的房間,總共大約二十平方左右,板壁上糊著塑膠牆布,各有一頂吊扇,幾張床,板床上掛了蚊帳。老闆娘又帶他們去洗澡間,在樓下,面對後街,一間蹲式的廁所裡,有一個水龍頭,還有一些塑膠桶和舀勺什麼的。然後,他們回到了樓上,坐在裡面的一間裡,神情有些暗淡,他們覺得有些孤獨,茫茫地想道: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呢?窗下有人嘰嘰嘎嘎地說話,還笑著。米尼伸出頭去,見石塊路面的兩旁,萬國旗般地掛著五色的衣衫,人們在衣衫下穿行或佇步。路面濕漉漉的,粘著一些魚腸樣的東西,散發出腥味。太陽高照,天空卻佈滿了烏雲。平頭說:我們出去吃飯吧!他們這才有點振作,將東西丟在房裡,鎖門出去。為了激勵精神,平頭帶大家在豪華的酒樓享用廣東式的飲茶,使他們感到新奇。這是下午四點鍾的光景,街頭依然紅日高照。吃完茶,他們再去逛商店,天就漸漸黑了,華燈初上。 深圳的夜景使他們著迷。他們一霎那間變成了土佬。他們說他們沒有來錯而是也對了。香港來的歌星在舞廳裡引吭高歌,的斯高舞池前的電視螢幕上,播放著香港賽馬的實況,幾股車燈洶湧而來,在路面明亮的反光裡迅速流逝。他們在街上走了很久,來來回回的,平頭指著那些茶色玻璃後面幽暗的門廳,對三個女人說:你們會成為這裡常客,只要你們賣力。女人們說:那就看你們的魄力了,可千萬別都找的是建工隊裡的鄉下人,如果那樣,別怪我們不給你們面子。平頭說:只要你們給我們面子,我們也會給你們面子的。我們要不辭勞苦,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她們說:我們還要互相照顧,做好一條船上的人。這天,他們都很勞累,說出話來難免有些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他們微微有些踉蹌地走回他們的住處,那條小街上忽然變得燈光輝煌,幾架大鍋熊熊地燃燒著火焰,嘩嘩地在炒螺螄。他們從油煙的熱潮中穿過,走上他們的樓梯。悶熱的房間使他們沮喪,吊扇旋轉得十分遲緩,不知是電壓的緣故,還是那老闆娘做過了什麼手腳。他們耐了急躁的心情,依次去洗了澡,然後回來睡覺。查理拎了張席子睡在了門口的木欄杆底下,正臨了繁榮如晝的小街。他們幾人便將門關了,開始過這異鄉客地的第一個夜晚。 他們共是三女兩男,而平頭是可以一擋十的。他們以極快的速度沈溺到那男女勾當之中,這使他們暫時忘記了他們身居客地的陌生孤獨,以及前途茫茫之感,身心激蕩。他們起初還以蚊帳作帷幕,到了後來,便不再需要帷幕,這耽誤了他們的好事,礙手礙腳的。他們漸漸集中到一個房間裡來,好像在舉行一場盛大的歡愉的晚會。到了忘我境界的時候,他們廢除了一切遊戲的規則,一切規則都成了他們狂歡的敵人。這規則使他們爭風吃醋,爭先恐後,製造了不利於和睦團結的因素,他們不得不破了這規則,進行自身的解放。他們好像回到了人類之初原始林莽中的景象。這一座板壁的小樓經不起他們波瀾壯闊的運動,搖搖欲墜著。老闆娘幾次用拖把從下向上敲擊著樓板,他們全沒聽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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