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 |
| 四十七 | |
|
|
|
|
頭一名採訪的勞教個子高高的,有些風度,瓜子臉長長的,眼睛很靈活,她與我合撐了一把傘,一起走往大隊部。與她並肩走在一頂傘下,很奇異地生出一種親切的感覺,好像中學時與高年級的女生走在一起似的。有一瞬間我忘記了身處何地。我想,假如在別的地方,我們許會成為朋友,她是那種懂得照顧人的女人。我們坐在一間小屋裡談話,外面下著夏天的雨,天氣很涼爽。當年,她在安徽插隊,她是父母領養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因此,父母很早就操心著她回滬的辦法,他們想到了結婚這一條出路。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在上海工作的北方人,大學畢業生,只有一老母一起生活,比她年長十幾歲,他們開始交往,在一個也是下雨的夜晚,母子倆留她過宿,夜裡他就與她發生了關係,生米煮成熟飯,生下一個兒子。婚後的日子,她可說從沒安分過,有許多男朋友,也正是這些男朋友,使得她能夠忍受這一樁婚姻。她這是第二次因流氓淫亂勞教,上次是在上海婦女教養所,這一次來到白茅嶺。臨來之前,她丈夫和他好友一起來看她,她的丈夫一徑地流淚,他是共產黨員,副總工程師,聲譽很好,很愛妻子孩子,滿心希望妻子能收心安靜下來。她也流淚,眼睛卻看著丈夫的好友,這是她真正的戀人,四目相望,不得哭也不得語,三個人心中都苦得很。其實,她說,我的事情就是離婚,隊長們也說:你不用勞教,只須離婚便好了。可是俗話說,捨不得孩子打不得狼,我就是舍不下兒子。兒子非常漂亮,三好學生,大隊長,國慶節給市長獻花。那次他們來探望,晚上住在招待所,三個人睡一張床,夜裡,只覺床在顫動,伸手在兒子臉上一摸,摸到一把淚卻沒有一點聲息,你看,這就是兒子!這是一個聽熟了的故事,從沒有愛情的婚姻走向白茅嶺,這其間畢竟有漫長的道路,也是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的。她還說她很喜歡玩。在上海的日子,總是穿著最最摩登的衣服,坐在男朋友的摩托車後座,去蘇州和無錫旅行。那陽光明媚春風撫面的日子,離現在是多麼遙遠了啊!可她並沒顯得悲傷,甚至也不惆悵,她很安靜略有些興奮地微笑著,往事中似乎並沒有多少使她後悔的東西,她也沒有哭。 然後我們將她送回去,再接出第二個。第二個正坐在屋簷下繡花,戴一副大框架的深度近視眼鏡,卷著褲腿,低著頭又繡了幾針,才起身拿了傘跟我們走。她個子很矮,臉相有些怪,我想她是一點兒不漂亮,也沒有風情。中途她兩次彎腰去卷她的褲腿,傘讓風吹走了幾步,我等她直起腰來,心想:她能給我什麼樣的故事呢! 走進門,我們就向她道歉,要耽誤她完成定額了,她說沒關係,那定額其實也是適當的。可是大家都叫苦呢?我們說。她笑了一下,說:那是因為她們太蠢了,這些人,吃官司都吃不來!因為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我們不由都笑了。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有點脆,而且,口吻很幽默。你是為什麼進來的呢?我們問。第一次,扒竊;第二次,賣淫;第三次,大概就要販賣人口了——她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就又笑,心裡愉快得很,好像得了一個好談伴。再不用我們多問,她就娓娓地從頭道來:她的母親是一個緬甸人——這就是她相貌有些異樣的原由了,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父親和母親就一起去了香港,留下兒女們,她是最小的妹妹。故事應當是從文化革命中期開始的,那時,她已經從江西農村抽調到一個小縣城的文工團,在那裡唱歌,還跳舞,有時也演些小劇。有一次,春節前,她乘船回上海過節,船到蕪湖的時候,上來一群男生,就坐在她們對面。上來之後,他們就開始講笑話。他們這一講,她們不是要笑嗎?她說。好,就這樣,她和她的第一個男人認識了。認識之後就結婚,這男人是在蕪湖那裡的農場,結了婚後,兩人就沒有回去,一直住在上海。不久,丈夫卻忽然被捕,這時,她才知道,丈夫這已是第二次因偷竊判刑了。他所在的農場,正是第一次刑滿留場的地方。而她已懷孕了。於是,從此以後,每到探望的日子,她就挺著大肚子大包小包地乘長途車去農場。後來,則是背著兒子,兒子一歲兩歲地長大了。這時候,她也開始偷東西了,偷東西成了她們母子的生活來源。總算,丈夫刑滿回滬,她想,這樣生活下去究竟不是長久之計啊!母親從香港回來也覺得小女兒日子過得不如人意,便決定為她辦理香港探親。當她領到護照的時候,她丈夫卻跑到公安分局,告發她的偷竊行為,護照被沒收,人被勞教兩年。解教後回到上海,兩人的戶口遷了回滬,也有了工作,過了一段太平日子。有一日,她因工傷提早回家,卻見丈夫和她的一個小姐妹躺在床上,兩人便大鬧,將家裡可以砸碎的東西都砸碎了,結果是離婚。她回到娘家,房子已被哥哥姐姐分完,她只能在廚房裡搭一塊床板棲身。哥哥姐姐一早一晚地進出,免不了要冷言冷語,他們都是很出色的人,在單位裡都保持了先進,有這樣一個妹妹,實在感到羞愧難言,偏偏這妹妹又住了回來。家裡的日子不好過,她就到街上去。到街上去做什麼呢?斬沖頭,斬沖頭就是哄騙單身男人,讓他們請客跳舞,喝咖啡,吃飯,等等。會「斬」的人往往無本萬利,不會「斬」的就會將自己賠進去。要知道,這世界上,什麼都缺,就是「沖頭」不缺,她說。在她敘述的過程中,我們中間常常會有一個按捺不住,急切地問:後來怎麼啦?後來怎麼啦?另一個就會更著急地攔住道:你別吵,聽她說下去!她也說:你聽我說啊!然後不慌不忙地說下去,是個非常有才氣的敘事者。在「斬沖頭」時,她認識了一個青年,這青年迷上了她,再也離不開她了,可是她覺得這不可能,因為這男孩足足小她六歲。不管怎麼先把他擱起來,再繼續斬她的「沖頭」。那男孩卻依然戀著她,跟隨著她,終於感動了她。他們兩人,再加上她的兒子,組成一個三口之家。生活很艱難,靠販魚為生,因為她覺得與前夫的事在廠裡丟了臉,回不去了,就辭了工作。在寒冷的冬天裡,賣魚的生活是很不好過的,她終於病倒。在她養病期間,那男孩忽然闊綽起來,每天早晨出去,晚上就帶回蹄胖、甲魚、母雞,煮了湯給她喝。她問哪裡來的錢,他說是今天生意好。可是她明白生意是怎麼回事,又加追問,才知他去摸人錢包了。他向她保證說,等她病好了就不幹了。她天天為他提心吊膽,總算沒有出事。這時候,她又遇到了過去的丈夫,他仍沒有結婚,已經成為一名老練的皮條客了。他向她介紹生意,組織南下賣淫,後來事情敗露,他被第二次判刑,她則第二次勞教。我的事情呢,就是這樣!她最後說道。我們都已聽得出神,為她的經歷和口才折服,我想:她是個聰敏人啊!已經透徹了似的,將這淒慘而黑暗的故事講得那麼有聲有色,妙趣橫生。她始終懷了那種自嘲的口氣,像一個作家在寫他的童年,多少驚心動魄的東西掩藏在她調侃的語氣裡,叫人忍俊不已,卻不敢多想。我們笑聲不斷,她也很為她敘述的效果得意,卻不動聲色。我們再問她,那個小她六歲的男孩現在如何。她說他和她的兒子一起生活,兒子叫他「叔叔」,「叔叔」大不了兒子幾歲,也管不了他,兒子不聽話。有時叫他去「放煙」他不肯(放煙即販賣外煙)。有時去「放煙」了,卻將本錢利錢一起卷走。她寫信去對兒子說:不可以這樣對叔叔,叔叔苦,「放煙」這碗飯不好吃得很,遇到警察,收得不快,就得充公。她還寫信去問鄰居,叔叔對兒子好不好,鄰居說,叔叔好,叔叔對兒子只有這樣好了!我們說這青年待你可是真好啊!是呀!她說,他待我是好得很!探親的條子一寄過去,幾天以後人就到了,大包小包的。再過幾天他又要來了,如你們不回上海就可看見他了。我們隊長說:他為什麼待你這樣好?我看看你又沒什麼好!我說:我也不曉得,你們問他自己去吧!半個月前他來信說,兒子撬了櫥門,把錢和叔叔的西裝偷了,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我們問,兒子已經能穿叔叔的西裝啦?呀,兒子很高,長得非常漂亮,小時候,曾被歌劇院舞蹈隊挑去,他吃不了苦,逃了回來。這小鬼遲早也是要吃人民政府這口飯的,這樣倒也好,我也希望他來吃人民政府這口飯的。我們問「吃人民政府的飯」是什麼意思,她說就是吃官司的意思,在這裡都這麼說。 | |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