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 |
| 五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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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中隊都辟以專欄,有一些詩歌,一些感想式的散文。這一期的文章大都是談不久前,組織一部分表現突出的勞教去場部觀看一個外地歌舞團演出的情景。其中有一小則散文詩,寫的是一盆花在一個雨天裡被遺忘在窗臺上凋謝的事,文字流暢優美。同伴對我說:像你的風格,於是我們就非常渴望見一見這個作者。 人們說她在生病,剛從場部醫院回來,隊長派人去叫她,不一會兒,人就到了。她使我們都大吃了一驚,她是那樣粗壯威武的一個人,剪了一個男式的頭髮,我甚至懷疑她也是一個「A角」,可是人們說不是。她說話的聲音極低,喑啞,口氣也很硬,臉上倒是和顏悅色,很好奇地打量我們。我們問那篇散文是不是她的作品,她說她只是從某本書上抄來的,這裡的黑板報是允許抄的。我們先是掃興,後又想:抄也需要才能的,第一,她必須讀書,第二,她選擇抄哪一篇也須有思想,就好了些,問她是不是很愛讀書。她說是的,她養病,不能幹別的,就看書,在她床頭堆了有許多書,《三國演義》、《水滸傳》什麼的。我們又問她得的是什麼病,她說是一種「副傷寒」,很嚴重,住院一個多月,現在出院了,依然不能勞動,不能吃稍硬的食物,需要營養,可是她沒有錢,家裡不肯給她寄錢,她的哥哥是一家街道廠的廠長,非常要強,有她這樣的妹妹實在是丟了臉,也與她斷絕了來往,她給他寫信卻從來收不到回信,她母親是聽她哥哥的。提起她丈夫,她則咬牙切齒。她丈夫是擺西瓜攤的,那一年夏天,她發現他有了一個相好,有一日,她遇見了這個女人,就與她打將起來。一路撕打到西瓜攤前,她操起西瓜刀就要殺她丈夫,幸好被人攔下。從此,她便也去找相好的,她想:你能找,我也能找,而且找的比他多,事情就這樣開始了。後來,回到上海後,我們找到她的婆家,希望他們能說服兒子寄給她一點錢。她的公公是一個老工人的模樣,很善說話,與我們談了很多,表示不會不負責任。這是一個真正的工人家庭,三代在鐵路上做事,兒子卻辭職做了買賣。房子是那種較早些年造的工房,面積不小,卻很零亂,家人都顯出一副長年勞作辛苦的模樣,大床上卻翻騰著一個特別白胖的男陔,與這家中的一切都十分不協調的,有一種貴族氣息。我們說,這是你的孫子還是外孫,他回答說是為人帶養的孩子。老夫婦將我們送出來時,很惱火又很委屈地說:人家做那事(指賣淫)都是往家裡拿進東西,只有我們家的這人,是往外拿東西,把孩子的童車賣了,縫紉機也賣了,你說世上有這種買賣嗎?我們啞然。 我們採訪的最後一名勞教是被人們認為最最無可救藥的一個,我們看了她的一些材料。勞教大隊所擁有的材料不多,只一份簡歷表和本人寫的認識、檢查,案卷全存檔于原公安局。她的材料較多,都是檢查,所犯的錯誤只有一種:同性戀。她扮演的是「B角」。夜深人靜時,鑽到「A角」的床上,然後被急於立功的勞教舉報。她寫檢查已是家常便飯,並毫不掩飾地流露出無賴腔調,她寫道:像我們這種人,到了春天,就要發毛病,是沒有辦法的事。然後便興味盎然地描繪其過程,無一細節遺漏。隊長們對她沒有信心。她永遠不會洗手不幹,她只能吃這碗髒的飯,區別只在於,事情不要洩漏,一旦失足,她就再到白茅嶺來。唯一的一線希望是:結婚。可是又會有哪個男人要這樣的女人?反過來說,又有哪一個男人能夠使這樣的女人滿足?她是那樣地貪得無厭,欲望無邊。她已經是個「爛貨」啦,人們說。事情是怎樣開的頭呢?在她和姐姐幼年時,父母就離了婚,她跟父親,姐姐跟繼父,父親姦污了她,她逃到母親處,不久又被繼父姦污,姐姐的遭遇也是同樣的。後來,她們長大了,她在上海進了廠。她姐姐在外地有了工作,結了婚,丈夫虐待她,感情極壞,姐姐便有了一個相好,兩人謀害了她的丈夫,雙雙入獄,她先是判處死緩,因表現優異,連連減刑。在此同時,妹妹已成了一名暗娼,幾經勞教,每一回解教,第一件事就是去南京探望姐姐。不久前,她們的母親去世了,這世界上就只剩了她們姐妹倆。與她談話的過程中,她總是在哭,眼淚流了滿臉,她的皮膚有一種石灰似的蒼白,身體看上去很瘦弱。她提到母親哭,提到姐姐也哭,後又提到了父親,她說她從沒有過父親,她從來不叫她父親為父親,她兩個父親全是不是人的父親。我們懷了一種卑鄙的誘供的鬼胎問道:為什麼那樣恨父親?她說,他們總是打我和姐姐,那年我才十一歲,他用煤球爐出灰的鐵勾打我,把我腦袋打出一個洞,他每次都要把我打得出血……我們不禁不寒而慄,無法去想像白日毒打女兒的父親在黑夜裡摸到女兒床上去的情景。望了她蜷在一角,扶著床架慟哭的樣子,我們難免又要去想像在漆黑的夜裡,她是怎樣鑽到同性的床上去……她很孱弱的身體,究竟經歷了多少個殘酷與髒的黑夜啊!最後的採訪使我們心情沈重,我們送她回中隊,安慰她說,出去之後,好好地找一個人過日子。她說,她曾有過一個男人,對她很好,可是那是個蘇北人,她就拒絕了他。我說,蘇北人有什麼不好?你不應該考慮是不是蘇北人的問題。她笑了起來,在她二十多歲的臉龐上,已經有了粗糙的皺紋。明知道我們這一段對話全是在說謊,全是假話,這話安慰不了她,那個蘇北人的事蹟無疑也是編造的,可是這樣說了彼此心裡都好過了一些似的。在這個女人的生涯中,再不會有真實的長久的快樂了。她使我們感到那樣地無望。一個人的快樂是怎樣失去的呢?失去之後還能再來嗎?當有了米尼之後,我經常想的就是這個:米尼的快樂是怎樣失去的?當米尼經歷了那一切的之後,還會有快樂的日子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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