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妹頭 | 上頁 下頁


  妹頭的媽媽是一個好看的蘇州女人,她顯得比實際歲數年輕得多。平日裡,她多是穿家常的藍布或者花布衣服,藍是毛藍,花布呢,又多是淺色的底上細小的碎花,兩樣都是賢淑又帶點嫵媚。等到了節假日要出門了,她便換了比較正式的裝束,比方方才說過的那一套洋裝。這時候,她又變成了一個文雅的女學生。到了夜裡,妹頭的媽媽則穿上蘋果綠的綢睡衣褲,袖口,褲邊,都繡著小朵小朵的草莓紅花樣,於是,陡然的嬌豔起來。妹頭很愛看她母親,懷著喜歡和羡慕。母親的每一件衣服,每一種裝飾,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好看,並且有趣。比如,她用指甲油給手提包和皮鞋上的金屬扣上光,她兩隻手指捏著沾了指甲油的棉花球,小手指則抵著擦拭的皮鞋或者皮包,手指的骨節由於用力而略略有些突出和發白,就顯得格外修長。還有,她織補長統絲襪。她從來不把長統絲襪送去弄堂口那兩個專補絲襪的女人那裡,花錢請她們織補。那兩個女人,從早上起,便背靠著街這邊,朝陽的牆上,鼻子垂在繃箍上面,補著絲襪上的破洞。太陽先是照在她們面前的圓凳,一堆補好和沒補的絲襪,然後慢慢移到她們的手上,臉上,彎著的背上,再移向她們上方的那面牆,最後,從牆上移走,她們也就收攤了。多是些保姆模樣的鄉下女人,送來她們女東家的絲襪,補一個洞一毛錢。妹頭的媽媽也有一個繃箍,茶杯口大小,將破了洞的一面網在繃箍上,撐開,撐平,然後用一根極細的針,一針一針挑。由於專心,妹頭媽媽的眼睛略略有一點鬥雞,卻並不難看,而是帶一些稚氣。她也是用兩個手指捏一根針,小手指向下抵著箍,那麼縫著。再有,洗頭以後,頭髮裡裹著卷髮的紙卷,頭髮因為卷緊了,就短了,短到耳朵上方,妹頭的媽媽就變成了一個外國女人,活潑和風騷的那種。什麼時候,妹頭也能做著媽媽所做的一切呢?

  妹頭的短髮,不像她那個年紀的孩子那樣,中間挑一圈頭路,系一個小辮。她是正中略偏一些的地方,分開,額前留幾絡不規整的散發,然後用火剪燙得蓬鬆了。發少的一邊,挽在耳後,發多的一邊,就由它垂下來,遮住一些臉頰。這果然使她成熟了不少。妹頭的臉是一種略短的瓜子臉,這種瓜子臉是比較俏麗活潑的。她的眼睛是杏眼,分得較開,就使臉相變得開朗了。因為眼睛分得開,鼻樑這兒就自然顯得有些平,事實上,從側面看,她還是有鼻樑的,甚至算得上挺拔。但這一點埋沒無礙大局,相反還給她帶來另一樣好處,就是年輕。儘管她遠遠沒到需要顯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弄堂裡的流行觀點,說塌鼻樑比高鼻樑顯年輕。妹頭的嘴很好,是標準的嘴形,畫上畫的那種,端正。在後來看來,是嫌薄削了一些,因為後來都時興誇張的唇形。但在妹頭的那時候,這樣的嘴形卻是最好了,又秀氣,又能言善辯。妹頭的下巴略顯尖了一些,這也是從後來的觀點看,後來人們的審美越來越傾向歐式,或者西亞式,要大而飽滿的,有輪廓的下頷。其實,妹頭的尖下巴,正是她的瓜子臉的一部分,是很協調勻稱的。所以,妹頭的長相稱得上完美,沒什麼可挑的。但妹頭的好看不是風頭很健的好看,因為缺少一點光彩和氣度,也是和她的聰明才智一樣,在小圈子裡算頭挑。不過,妹頭對好看不好看,也是有著自己的看法,並不人云亦云,因此,她對自己還是滿意的。

  就這樣,妹頭在各方面都要比玲玲略勝一籌,這是在有意無意之間,玲玲成了妹頭好朋友的原因。玲玲的性格也和她的長相一樣,比較淡泊,基本由妹頭擺佈。只有當妹頭暫時拋棄了她,傾向於這一夥中另一人選,而她也不得已只能與第四個人為伴,寸會對妹頭做出小小的背叛。這背叛也是在一個固有的同盟內部,相對而言的。但是就像所有的多子女家庭的,身體孱弱的孩子一樣,玲玲是小心眼的。這就使得她對妹頭的背叛,變得比較嚴肅起來,兩人之間便會發生一些認真的齟齬。這也是她成為妹頭好朋友的原因,妹頭並不需要完全的服從,她也是要一些不盡一致的可供互補的立場的。所以,這樣好好壞壞的,兩人從幼年到上學,再從小學到中學,都是一個圈子裡的,要好的朋友。

  玲玲也並不是所有地方都輸給妹頭的,至少有一項,是妹頭所沒有的優勢,那就是她的二姐姐。玲玲的二姐姐要比她大六歲,當玲玲還是上小學時,二姐姐已經初中畢業,並且分配到了這條街上的,以葷素豆皮和生煎包子著稱的一家國營飲食店裡當服務員。在這樣的弄堂裡,上大學是做夢,去新疆農墾也是做夢,做的是噩夢,現實是,在家裡做社會青年。每一條弄堂裡,都閒逛著幾個不同屆別的社會青年,他們吃著家裡的閑飯,竟還追趕著摩登。住在這條街上,又是個青年,命運再不濟,也逃脫不了摩登的浪頭。在摩登的下面,其實全是青春的苦悶。不說遠,只說近,玲玲的大姐姐,二姐姐上面的那一個,就是社會青年。現在,二姐姐卻有了工作,進去就領薪水,一年一加薪,三年滿師再是一大加,勞保也有了,福利也有了,將來的退休金,也有了。還不是那種,大楊浦的,三班倒,流水線的操作工,而是市中心,淮海路,國營店裡,除了薪水,還包一日三餐,隨便舀的經濟湯,都是小排骨或者雞骨湯,一月只需交九塊錢伙食費。玲玲的二姐姐,也正應了人們中間流行的說法:「阿大憨,阿二精」。她不僅精,還運氣好。妹頭和玲玲有時候到二姐姐工作的店裡,去看她。她們不敢進門,就在店門外面,偷偷地朝裡看。看見二姐姐穿了一身潔白的工作服,托著盤子,腳步輕盈地在店堂裡穿行。她靈巧地繞過方桌和椅子,身姿非常好看,就像舞蹈。有顧客問她什麼,她不屑於回答地不作一聲。在她的壓著帶褶邊的白帽子的幾絡卷髮底下,是一張白淨的,嬌小的,繃得很緊的臉。只有當她收走一託盤碗碟,走出店堂,在店堂和廚房之間的過道裡,遇到老師傅和同事,她臉上才會露出一絲笑容,說一句很簡短的話。這有些像一個自信的女演員退下舞臺,走到後臺時候的表情。妹頭悄聲對玲玲說:你二姐姐是粉質皮膚。粉質皮膚就是像敷了一層粉似的皮膚,這種皮膚特別顯白,細緻,勻淨,而且曬不黑,缺點就是容易長雀斑。可她二姐姐連這點都很幸運,她臉上沒有一個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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