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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第五章

  玲玲沒有兄弟,兩個姐姐又比她年長得多,尤其是二姐姐,因有著令人羡慕的工作,交男朋友就更早也更公開。有時候,二姐姐會帶她一起去赴約會。那年月,男女約會都時興帶著年幼的弟妹,就像婚禮必要有男女小儐相。所以,玲玲對男女間的事情,是有些瞭解的。而且,像玲玲這樣,擔任女友的配角的女生,心思其實是更加曲折一些。她們一方面是受屈抑慣了的,另一方面又有些不平。她們不能像她們的女友那樣無所顧忌,自由自在地表達自己,就在肚子裡做功夫。因此,她們決不像她們外表上看起來那麼簡單和安靜。玲玲老早就在注意妹頭了,像她們這樣要好的,朝夕相處的女朋友,內心有一點動靜都難逃過對方的眼睛。並且,玲玲很自然地就將這點動靜歸於男女之間的原因。她想,妹頭有敲定了。想到這個,她心裡就有些不高興。倒不是因為妹頭對她隱瞞了什麼,這個她並不在乎。別看她是紮在女孩子堆裡,實際上她不是那麼重視同性間的感情,甚至是懷有戒備心的。她不高興的就是,妹頭有敲定了。妹頭向來占她的上風,她都視為平常,可惟獨這件事,她卻不太能容忍了。也就是因為紮在女孩子堆裡,她對男孩子的興趣是很強烈的。而且,現在她又長得更好看了。由於進入了青春期,皮膚有了些血色,變成磁白色的,頭髮還是黃,可是略厚了些。尤其是個子,她長得很高,有一米七〇的樣子。身架子雖然有些扁,也不夠挺拔,但卻有一種瘦弱的韻致。她的眼白依然發藍,瞳仁貓眼似的發褐色,眼神裡藏著一種洞明一切的表情,這使她顯得很微妙。說起來,她是要比妹頭有特色,招人眼目,可她卻還是妹頭的配角呢!妹頭還是占她的上風。這是因為她缺少妹頭的熱情。無論是她的好看,還是她的微妙,都含有著一種淡漠,所以,很難激發別人的情感。而妹頭則正相反。

  可是玲玲有心計。她注意妹頭在小菜場裡和那個寧波阿娘打得火熱,幫她占位,幫她排隊。而她也認為,這個寧波阿娘正是「白烏駒」的祖母。她還注意到,妹頭近來不太取笑「白烏駒」了,也不大提他了。並且,妹頭現在也不像以往那樣,總和她一起在弄堂裡玩了。她更多的,是一個人在屋裡,關著門。有一回,玲玲也不敲門,徑直推門進去。見妹頭正在桌上攤開著,裁一塊衣片,被她嚇一跳,抬起頭說:你嚇我做什麼?玲玲笑著說:喲,做盤房小姐啊!又退回去,拉上了門。妹頭罵了一聲:神經病,依然裁她的衣片。這時候,確實的,她們有一些疏遠了。女生們就是這樣心細如發,有一點點變化,就會受到影響。不過,和以前許多次疏遠和芥蒂不同,這一回,似乎是玲玲凶,而妹頭則有些理虧,就軟了。她有幾次去找玲玲一同去買菜,或者買別的什麼,卻遭到了無理的拒絕,妹頭竟也沒有發作。她隱隱地感覺到玲玲是因為什麼對她氣不過,但實在無從解釋起,只得聽之任之。接下去發生的一件事,終於叫她按捺不住了。

  時間已到了夏天,熱得很。熱天裡,最大的享受是到弄堂對面的食品商店吃一杯赤豆刨冰。這天中午,妹頭和弟弟一同去吃刨冰,正吃著,他也來了。於是,三個人就占了一張圓桌,頭頂上是一架吊扇吹著,水磨石的地面滲著涼氣。望著玻璃門外,馬路當中那一條沒有樹蔭的太陽地,耀眼地反射著光芒,汽車輪胎從柏油路面上柔軟地軋過去,就格外地覺得涼爽。這時候,他們之間已經不那麼拘束了,說話就比較放開。他們說的還是畢業分配何去何從的事情,但話題扯得挺遠,說到彼此的兄姐,在工廠和外地農村的見聞。弟弟是個性急的人,再加也有自己的小朋友,沒耐心聽他們的閒篇,三口兩口吃完刨冰,就自己回家找人玩去了。剩下他們兩個,有意無意地拖著時間。正在這時,玲玲進來了。這是個很大的、開有幾個門面的食品商店,供應刨冰的冷飲部是在商店的一端,對著一扇玻璃門。玲玲推開的正是這扇門,於是就同他倆打了個照面。她很誇張地退出門去,彈簧門打了幾個大大的來回。妹頭的火氣陡然上來了,她又有意地拖延了幾分鐘,才同他一起站起身。這時她看見玲玲已經從那一端的門重新進了商店,裝作很專心的樣子,看著櫃檯裡的零食,好像一點也沒看見他們。就在這一瞬間,妹頭很衝動地對他說:明天你到我家來,我給你看我哥哥從黑龍江寄來的、白燁樹皮的信。然後就走出門去,挑釁地將門一摔,反彈回來的彈簧門差點兒將她自己撞著。雖然是炎熱的午後,可是梧桐樹投下了滿街的蔭涼,光和影都像碎了似的,爍爍地閃亮。他走在轟響的.蟬鳴裡面,頭腦裡懵懵懂懂的。他對這個女生的心情不是喜歡,而是,而是十分的自然。就好像她是又一個阿五頭,一個女的阿五頭,情況就又有些不同了。當然,他還是不能夠告訴阿五頭他的遭遇。並且,他的遭遇越來越發展了,究竟要發展到哪一步呢?

  下一天,他如約去了妹頭的家。他無數次地走過這個弄口,這個弄口處在這條街的最重要的路段上。食品店,油條鋪,文具店,書店,還有阿五頭家的公寓弄堂,都在它的附近。可是他這是第一次走進去,心裡竟有著幾分悸動。每一條弄堂都有著自己的生活習性,有著不同的氣味,並且包裹得很嚴。就好像古代的部落,有著一種封閉自守的性質。走在妹頭家的弄堂裡,他覺得妹頭也變得不可思議了。他的大頭在熱辣辣的太陽底下,潺潺地流著汗。他們這些男生女生都沒有午睡的習慣,也不怕熱,在別人午睡的時候,他們串著門。弄堂裡很清靜,人們都躲在家裡,太陽把石板地曬得白森森的。妹頭家內陽臺的窗戶上垂掛了竹簾子,竹簾的縫隙裡,透著耀眼的亮光,顯得房間就有些暗,但卻令人心安。妹頭穿了一件無袖的方領衫,和一條花布裙子,裙子稍短,露出了渾圓的膝頭。上下兩種花色不一樣,一種是綠花,一種是桔色的花,顯見得是不經意的家中的穿戴,卻很意外地相配。妹頭鄭重也做得主地煮了一鍋綠豆湯,早起就煮好涼在那裡,現在還微溫著,他喝了一碗,豆大的汗珠都出來了。她就絞了把毛巾給他,上面有著香皂和百雀靈香脂的氣味,不是像阿五頭和他那樣的濃厚的人氣,還有餿氣。經這一會開場式的忙碌,終於把他安頓下來,兩人的尷尬也好了些,漸漸地適應了新的處境。她這才想起去拿哥哥的白燁樹皮的信給他看。柔軟的白樺樹皮上,寫著流暢的鋼筆字,抄寫著一些激情洋溢的詩句,他看了看就放在了一邊。妹頭把縫紉機從內陽臺拖進房間,接著她的永遠不會完盡的縫紉活計。縫紉機的走針聲,十分輕快,她又是十二分的熟練,一邊踩著機器,一邊同他說話。她又變得多話,教他如何應付畢業分配,說倘若真叫他插隊落戶去,他就不去,賴著,怕什麼,最最壞了,也不過是插隊落戶,還怕人家不讓他去?倘若不讓他去,正好。她學著精明厲害的成年婦女,撇著嘴,開導他:有什麼呢?你說是不是?真是的!然後看透了的樣子,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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