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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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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南昌 南昌的父親原是華東局幹部,任一名高級領導的秘書,曾跟隨去往中央工作。不久,這名領導卻因涉人一起分裂事件,清除出黨,他便也調離回上海。此時,華東局已撤銷,他的組織人事關係落在市屬機關,保留了原先的級別,但是個虛職,事實上,已是賦閑。其時,他方才三十六七歲,正值當年,政治和事業上卻均無前途可言,心情是消沉的。他家住在虹口一幢公寓樓房內,是日本佔領時期為本國僑民造的住宅,開間比較逼仄,樓層也較低矮,光線就暗了。牆紙本來是杏黃上白色的曼陀羅花,年經月久,都模糊成一團土黃,有的地方剝落了,並不補好,好在顏色和牆皮接近,倒也不顯眼。應當說,還有幾分娟閣的情調。像這樣常是處於遷徙中的家庭,自然沒什麼家具,簡單的幾件都是單位裡租借來,然後又折價買下,白木上邊釘著編號的銅牌,留下軍旅的風格。地板是每季度房管所上門打蠟,蠟扒拖得錚亮,水曲柳的木紋就像水波,因為家具少就顯得面積大,反光都映到天花板上了,是這套公寓中的簇簇新。牆,地板,家什,這幾樣其實各有特色,並在一處卻覺得十分混亂。可是,上海的公寓裡就是藏著許多這樣古怪的居室,住在裡邊的人,因為對城市生活——進一步說,對安居的生活沒有概念,所以並不以為不妥,兀自按自己的方式過。時問長了,倒又創造出一種粗放型風格,可兼容並收各種元素的。而且,因自有一股熱烈向上的氣派,就更顯其軒朗。你推進這樣的公寓,只撲面而來的蔥韭蒜辛辣,就可將這都會城市的綺靡婉麗掃蕩一淨。然而,在南昌的家裡,氣息似乎有些疲了,缺乏力量創造新的性格,於是,那幾種不相諧就孤立著,互不相干,變得寥落了。 因為人口多,所以這套三四個房間的公寓並不顯得寬敞,每個房間橫七豎八架著沒有床架的床鋪,只有父親的書房例外。這是公寓中最大的一間,幾乎是正中央放了一張書桌,一把籐椅,依牆一具書櫃,貼了房門後邊,是一架行軍床——父親很早就和母親分床了——於是,又過於空曠了。這朝南的房間,窗戶沒裝窗簾——這公寓裡所有的窗戶都不裝窗簾,日光大豁豁照進來,不給人明亮的感覺,而是灰濛濛,因為無數灰塵在光裡翻卷。到了夜晚,就換成路燈照進來,也是大豁豁的,但到底幽暗了,而且角度是固定的,就有了些照不到的地方,比如,幾個牆角,書櫃的側面,房間變得寧靜了,在寧靜裡,生出一點活躍來。父親養了一隻鷯哥,鳥籠掛在書櫃的一角,白晝裡安靜著,到了夜晚,鷯哥開始發聲。它不說話,用哨子般的聲音哼歌,僅五個音符,卻是一句完整的旋律,不知什麼曲調的一個起句。它頗為從容地唱完一句,人們期待著下一句,可依然是這一句,接下去,還是這一句,永遠是這一句,結束在不穩定傾向的音符上,又單調又令人不安。父親用口哨教會鷯哥這一句,不知是再沒耐心教了,還是確實教不會了,鷯哥就只能唱這一句。在寂靜的夜晚裡,這聲音很清亮,在各個房間穿行回蕩。 他家孩子很多,每個孩子都按照這樣的步驟成長:先是奶媽帶,帶到兩周歲,進全托,從托兒所升至幼兒園,進寄宿小學,再上寄宿中學。所以,孩子們大半不是在家裡長大,家裡邊的人又大半是外人,就是奶媽和保姆。這種家庭規矩都不是很嚴的,所以又召來別人家的奶媽和保姆。家裡常常坐滿了這些從鄉下出來幫傭的女人,懷裡端一個吃奶的孩子,或者拿著些針線,見這家的東家回來,便噤了聲,等東家從她們中間走過,進自己房間,關上房門,又一併發出聲來。他們小孩子之間,甚至都不能經常見上面。因為這一個周日回家,那一個恰巧周日要參加學校或者少先隊的活動;那一個周日回了家,第三個也許正出麻疹或者生腮腺炎隔離住院;等到寒暑兩假,大家終於都回家,可因為照應不過來,又分出一部分送回老家鄉下去度假。所以,兄弟姐妹就形成親疏不同的關係,有的感情親密,有的形同陌路。南昌他排行第三,上面是年齡長出一截的兩個姐姐,與他自然就有了隔閡;底下倒是兄弟,年齡也貼近,卻是一對雙胞胎,形影不離,不免就將他排斥了;再下面又是一溜丫頭片子,又小,與南昌更不沾邊了。還由於南昌是家中第一個男孩子,且是在相對安定的一九五一年出生,一直在父母身邊生活,不像兩個大的,最初是寄養在山東老百姓家裡,後面一些的呢,也是一會兒托給這,一會兒托給那。父母在北京工作時,帶去身邊的唯一的孩子就是他。但即便是在父母身邊,他也不見得就與父母親近了多少,他們沒有時間,似乎更沒有心思在他身上,他甚至是比那些不和父母一起,卻和兄弟姐妹一起的孩子更要孤獨。他常常是和外人尤其是成人在一起的:奶媽、保姆、老師、父親的公務員,司機——這又使他添了一種倨傲,看他的同齡人都覺著很幼稚,於是,就更孤獨。而且。因是和父母最接近的一個,他自覺不自覺地,染上了沉鬱的氣息,他的父母,尤其是父親,是沉鬱的人。所以,南昌的幼年直至稍長成的少年,其實是在一種危險的自閉狀態中過來的。幸運的是,就像方才說的,文化大革命初起,將這少年人的精神世界,突然開啟了。少年期的抑鬱,是需要契機來轉變的。事實上也是走完了一個週期,這時候,倘若有正面性質的變故來臨,就會將暗影一筆抹去。好比一下子從影地裡走到陽光下,豁然開朗。南昌就是這樣,他變得快活了。 無論是文化大革命的開初,還是接下來的第二階段,南昌的父親都沒有受到激烈的衝擊。這意味著受到某種保護,同時也意味著他的政治生涯早就告以結束。但不管怎麼說,非常時期裡的安全終是可喜的。有一陣子,父親甚至開始教鷯哥第二句旋律。聽父親用口哨吹出完整的一曲,南昌才瞭解鷯哥那一句旋律的出處,是一首質樸的山歌,是父親家鄉的民謠嗎?這段時間並不長,很快地,父親放棄了對鷯哥的教授,重又陰鬱下來。倒不是對安全產生什麼疑慮,而是,那種陰鬱是整體性的,相當牢固,只可能因為暫時的條件舒緩一下,結果還是要回進陰鬱中去。無論父親那一時的輕鬆,還是長期的陰沉,都使南昌不滿,覺得和革命的氣氛不符。父親的形象就像一個隱士。以前,南昌並沒有什麼認識,他一直是被父親的身影籠罩著,現在,他不是成長起來了嗎?這樣,南昌對父親的心情就變得複雜了。一方面,他是因為父親,才獲有革命嫡系的身份;另一方面,父親又將他與時代隔開了。有幾次,他在沿街的窗戶裡,看見底下過去的遊行的隊伍,紅旗和鑼鼓鐃鑔上的紅纓在行道樹的綠蔭間湧動,可謂時代的象徵。南昌覺著自己很幸運,生逢其時。事實上,每個人都喜愛自己的時代,自己的時代裡,最不濟的還有青春。當然,南昌的時代又特別地合青春的胃口,因有著過於多的激情,多到有些盲目了,可連這,也是青春的性格。但等遊行隊伍從窗前的梧桐樹下過去,回轉頭來,撲面是室內的暗和涼,南昌甚至嗅到一股黴味。他忽想起一句話: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覺得真是對他的家庭的絕妙寫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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