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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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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個中學生的閱讀範圍來說,陳卓然稱得上博覽群書。初中時候,他迷的是文學,他的作文是楊朔式的散文。接下來,他側重到了生物學,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再由恩格斯對達爾文的高度評價轉向對馬恩的興趣。等到了高三年級,他已經讀過《資本論》全本。先不說他理解到什麼程度,只逐字逐句看下來,或多或少也是攫取了些東西。從他閱讀的幾個轉向,一方面可看出一個青年從幻想走向科學、再走向社會科學的思想路徑;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六十年代前半期社會的意識形態。等到了文化大革命開始,離高中畢業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他手頭的書本是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於是,無可避免地,他捲進了運動。他參加的是保皇派,批駁造反派的理由是,其革命的實質僅僅是模仿。他用馬克思的話說——「1789—1814年的革命依次穿上了羅馬共和國和羅馬帝國的服裝,而1848年的革命就只知道時而勉強模仿1789年,時而又模仿1793—1795年的革命傳統。」他的理論很難說能讓人真正理解,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敢肯定運用的是馬克思的原義。可問題是,有誰能引用馬克思的原著?誰能夠將馬列主義經典引入當下的運動?陳卓然就能!當下的運動一下子推向了遙遠的輝煌的法國大革命,拓寬了背景,真是激動人心。在陳卓然公然打出的保皇派的旗號下,是比造反派更為徹底的立場,同時揭露出在造反派激進的表面之下,是墨守成規。所以,他其實是將保皇派的思想內容刷新了。年輕人是惟恐保守的,說到底都是名實之爭。簡單說,就是一場比試,比試誰比誰更革命。這場運動,無論它真正的起因是如何具體,落到遠離政治中心的地方,再落到這些尚未走進社會生活的學生中間,已經抽象成一場思想的革命。你可以說它是空洞和盲目,可毋庸置疑,它相當純粹,它幾乎是一場感情的悸動,甚至,帶著審美的傾向。每一場大辯論,由一個政治觀點發起,然後迅速過渡到詞藻的交鋒,變成美文的競賽。而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無論是內中所批評的法國大革命;無論是「卡米爾?德穆蘭、丹東、羅伯斯比爾、聖茹斯特、拿破崙」、「布魯土斯、格拉古、普蔔利科拉、凱撒」這些人名;無論是「制憲國民議會時期」、「憲制共和國時期」、「立法國民議會時期」的名詞;再有那些來自歐式的從句結構,經由譯文處理而成的長句,比如「在1848—1851年間,只有舊革命的幽靈在遊蕩,從改穿了老巴伊的服裝的戴著柔皮手套的共和黨人馬拉斯特起,直到用已死的拿破崙的鐵面具把自己的鄙陋可厭的面貌掩蓋起來的冒險家止」,比如「立憲派公開組織陰謀反對憲法,革命派公開承認自己擁護立憲;國民議會想左右一切,卻總是按議會方式進行活動;山嶽派以忍耐為天職,並以預言未來的勝利來補償現在的失敗;保皇派扮演著共和國參議員的角色,為環境所迫,不得不在國外支持他們所依附的互相敵對的王朝,而在法國內部卻支持他們所憎恨的共和國;行政權把自己的軟弱當做自己的力量,把自己招來的輕蔑看做自己的威信;共和國不過是兩個王朝——復辟王朝和七月王朝——最卑鄙的方面在帝國的招牌下的結合……」——全都如此華麗。大辯論總是以陳卓然的演講為結束。禮堂裡,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年輕人的濃郁體味積壓在人頭上方,陳卓然是人群中的制高點,兩張課桌再架一把椅子,底下簇擁著他的戰友,形成一座寶塔式的造型。有時是在晚上,突然停電,就會有人找來蠟燭,摁開手電筒,這裡一點,那裡一點,在空闊的禮堂裡,顯得很微弱,就像螢火蟲。在那稀落的亮光之間的黑暗,則顯出格外厚重的體量。無論這一派,還是那一派,此時全凝聚為一股莊嚴的力。 陳卓然在年齡和見解上,都要比南昌長一截,但是,南昌注意到,陳卓然挺重視他。當然,他很謙卑地把這「重視」看作是「關心」。大辯論的時候,陳卓然有幾次都推南昌上前。南昌並不是個善辯的人,性格也有幾分羞怯,但生怕辜負陳卓然,他不得不勇敢應對。而他本來就有自己的思想,經這麼一逼迫,競也鍛煉出來,有幾分勝出。他看見陳卓然認真傾聽的表情,就更要做得好一點,好讓陳卓然更滿意一點。一旦過了火,不免虛張聲勢,他又明顯看見陳卓然的笑容裡有譏誚的意思,便紅了臉。這譏誚的笑容有一些讓南昌想起父親,但卻不會像父親那樣激起反抗的心情,而是相反,令他感覺親切。因為父親是冷的,陳卓然則是熱切的。還因為,父親是長一輩,而陳卓然是同代人,他們的心是相通的。即便如此,南昌還是不敢將自己認作是陳卓然的朋友。在陳卓然身邊,圍得更緊的是高中的同學,他只是初中。他也知道,陳卓然還有許多高校的大學生戰友。直到這一天,就是方才說的,他從家中取衣物回學校,心情一直鬱悶著,晚飯以後,不知為一股什麼力量驅動,他對陳卓然說:我想和你談談。這時節,他們很喜歡用「談談」這樣鄭重的字眼,內心裡是驕傲他們能有值得「談談」的人和事,而「談談」的雙方由此產生莊嚴的友誼。 這一場談話是在操場上進行的。食堂的飯早,此時只是傍晚,可冬至將臨,天就短得多,所以基本是黑了,只在天際有一長條深紅的線,是落日投在雲層上的霞光。操場上的沙變了顏色,成了紫沙。他們的臉的輪廓上也有些微明的光,但他們彼此並不看著,有一種靦腆。這樣單獨相向的「談談」,有一點叫他們不好意思呢!他們聽見自己的腳步在沙礫上的摩擦聲,看不見有人,卻聽見操場邊的雙杠上,傳過來木杠在鐵架上發出有重力的震盪聲。他們稍稍默了一會,南昌說話了。我的父親,他說,我的父親一九三四年參加革命,是一名老黨員——南昌忽感到駭怕,心跳加快。他想他是不是莽撞了,竟然對一個外人——他此時發覺,陳卓然對於他幾乎是個陌生人,他卻對陳卓然在談他的父親。可是,已經收不回去了。而且,他雖然看不見陳卓然,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卻分明感覺到陳卓然的鼓勵,他在傾聽。於是,他停不下來。就好像在聽別人說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操場上方細弱地回蕩。氣溫在回升,風完全止了,天際處的紅線隱入黑色的天幕,並沒有變得更暗,反有一種亮,使天色變成一種鋼藍。他從父親的資歷說起,說到他從事的工作,以及他的直接領導所介入的事件,陳卓然顯然對這事件有更多的瞭解。所以,談話中有一個階段改換成陳卓然說,南昌聽。他其實是第一次聽到比較完整的關於黨史上這樁公案的敘述,不禁一陣寒栗,想父親他已經瀕臨危險。同時,又生出驕傲,因父親曾經與党的存亡關頭如此接近。他沉浸在這樣複雜的情緒裡,經陳卓然提醒,才想起中斷了的話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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