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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女兒長到十七歲時,和一夥同學去考劇團,在抗日話劇《蘆溝橋》裡跑龍套。下一年正式編入救亡演劇隊,去了武漢。三年後,又編人新中國劇社,來到廣西桂林。能讓獨生女離家遠行,也是她「豁辣」的表現,不纏綿。此時,孤島上海雖是一片歌舞昇平,但她卻並不相信能夠長久。她是拿國事當家事看,曉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並且女兒已經沾上了「抗日」兩個字,就脫不了干係。這就要運用麻將桌上的原則:聽牌時千萬不要換牌,也叫從一而終。但是,切莫以為這女人就如此功利,民族心她是有的。父親從昆山來看她們母女,在外白渡橋吃了日本憲兵的耳光,從此,她就不用東洋貨了。女兒這一走,好比是入了江湖,日後肯定聚少離多,所以,她也死了心,竟不太牽掛。然後,萬萬沒有料到,八年後,女兒忽然來到跟前,雖說是驚鴻一瞥,又倏忽離去,可卻留下一個外孫,這就讓她喜出望外了。

  海鷗又弱又病,外婆將他當個瓷娃娃般養起來了。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圍在暖和的羊毛毯裡,羊毛毯團在藤圈椅裡,藤圈椅就是現在這一把,放在落地窗前的太陽地裡。他不大長個子,外婆也高興他不長個兒似的,最好他永遠是個瓷娃娃,可以永遠陪伴她。這其實是一段相當艱苦的日子,內戰打起來了,百業蕭條,那一點股票和債券眼見得變成廢紙。但女兒從臺灣回來後,劇社解散,便安居下來,還有加上外孫,就算是三代同堂。所以,在她們家,這又是一段安逸的日子。然而,也是這段日子,將外婆過軟弱了。一年之後,新四軍第三野戰軍文工團到上海招人,母親前去應試,被錄取了。這一回走其實並不遠,就在南京,可外婆卻舍不下了。母親幾乎是偷跑去的,等發現人沒了,外婆一下子躺倒,不吃不喝,是四歲的海鷗跑去找開電梯的老伯,帶去煙紙店打公用電話,向外婆的牌友求援。難為他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門,辦過事,競也想得到找開電梯老伯,並且把事情頭尾說清楚。就在此時,海鷗長大了,外婆也不反對他長大,好像意識到,將來要靠他了。事實上,女兒是繼承了母親善斷的秉賦,只是不那麼自覺,而是有些瞎撞的意思,這一回又給她撞對了。她參加了新四軍,全國解放後,和軍區政治部的副主任結了婚。當這對新人回家看望母親,看著一身戎裝的女兒,就好像換了一個人。又看看女婿肩章領章上的星和花,雖然不懂得究竟代表著什麼,但有一點母親是明白了,那就是,她們這一家真正地進入了新社會。

  海鷗依然姓韋,上學時候,家庭表上父親這一欄填的是繼父的名字。有幾段時間,海鷗和外婆是到南京母親那裡生活。母親他們住在南京郊外,一座獨立小洋樓裡的一半,同樣格式的小樓有十多幢,間在綠樹森森之中。軍區所占面積很大,分佈在山岡上下。放眼望去,並不見營房操場,盡是參天的松樹和水杉,于海鷗的肺疾是有好處的。軍區裡的孩子多是部隊進城以後才出生,要比海鷗年幼好幾歲,海鷗在這裡就也沒有同年齡的夥伴。但他是從來慣了,總是一個人,伴著外婆,所以並不覺著孤寂。然後,他和繼父的勤務兵相熟起來。

  勤務兵小段,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淮陰人,是過江時的解放戰士,看他年紀小,又伶俐,就留下來。他在那邊,當的也是勤務兵,跟著個大官,所以見過些排場。他給海鷗講美國製造的軍械武器,坦克吉普,給外婆講的是怎麼用牛肉罐頭煮羅宋湯,咖啡煮沸幾分鐘為最佳。祖孫二人就都與他談得來。那時海鷗八九歲,形狀卻只有五六歲,方才上一年小學就休學,小段常常背著他,在樹林子裡玩。一柱柱陽光從極高的樹頂間投進來,光裡是細小晶瑩的顆顆水珠。光柱經過樹身的時候,整齊地切斷,再繼續下去,最後落在樹之間的空地上。地上有一些細草,栽絨似的。他們仰頭望著樹頂上的光,四周十分靜謐。有清脆的鳥的啁啾,還有松鼠——它們跳躍著落在樹幹上的聲音。這是和上海完全不同的地方,它有一種曠遠的氣氛。它是用大體積的材料結構起來,什麼都是大塊的。牆體是高大的,樹身是粗大的,街面是寬坦的,於是,天也是空廓的。任何聲音都是從無邊無際的遠處過來,再散向無邊無際的遠處。這一大一小,站了一會兒,心裡忽有些起恐慌,小段駝下腰,趕緊地往外走。海鷗能感覺身下的人在微微打寒顫。越著急害怕,越找不見路,在樹林裡轉來轉去,最後不知怎麼一頭撞出去,不想眼前就是筆直一條水泥柏油路,軍車開過去。小段在路邊站了一會,喘息稍定,小聲說:有人哭!誰?海鷗問。小段回答:宮女。見海鷗不明白,就又接著說:這地方做過幾朝皇都,結果都亡了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冤魂屈鬼!海鷗似懂非懂。小段背了他回家,臨進家門時,叮囑一句:莫告訴你爸爸,共產黨不信鬼。海鷗說:你不也是共產黨嗎?小段沒回答。兩個人就變得有些知心。

  海鷗總是這樣,在南京養好了病,再回去上海上學。上一年,或一年半,再病休來南京住。這期間,小段有了尉級軍銜,但還是繼父的勤務兵。屈指算算,已經二十六七的人了,還是單身。外婆有意替他說親,將昆山老家出來,幫著帶孩子的一個表侄女介紹給他,這時,海鷗已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那表侄女四美長得極白,小段很中意,可四美不喜歡當兵的,也不喜歡他的淮陰口音,嫌有「江北腔」,就沒有成。兩人其實並沒有接觸過,但在小段,便是一次失戀了,情緒很低沉,變得不愛說話。海鷗這年十五歲,小段不能背他了,兩人是相跟著到樹林子裡散步。可能是海鷗長大了,樹林裡的神秘空氣不再有那樣的威懾力。也可能是這一片區域發展建設的緣故,道路開拓了,於是車和人都往來頻繁。但在林子的中心部位,依然是靜謐的,依稀傳來些汽車發動機聲,就像來自另外一個時空。

  海鷗的形狀還是個小孩子,使小段放心與他說話,其實他多少是自己說給自己聽。他告訴海鷗,他從前服務的那個國民黨大官將領曾經從美國人那裡得到過一份禮物,是一套六個玻璃杯。每個玻璃杯上畫一個著洋裝的女人,一旦杯裡沖進水,那女人的洋裝就褪盡了,褪成裸體。將領的太太很不高興這件禮物,說當我是姨太太啊!後來將領果然把這套玻璃杯給了最末一個姨太太。小段還告訴海鷗,有一種女人是有狐媚的,和好看不好看無關,一沾上就有麻煩了,並且他知道就在軍區文工團裡有一個。問他是誰,他就不說了。等海鷗不問了,他卻又說起來。他說,主要是看眼睛,還不是眼睛,而是眼睛裡的光。小段朝海鷗一笑,這一笑有些淫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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