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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這一日,老寧波送他們到樓下,出後門,臨走時,其中一個高個子小將忽然向他伸出手去。老寧波頗為意外,但及時地握住了。他有些激動呢!其實這舉動並沒什麼意味,這只是一個青年為了證實自己已成長成熟,可以和父輩,甚至祖輩平起平坐。老寧波站在黑了燈的廚房門口,弄裡的月光瀉進門裡,正浸到他的腳,這亂世裡的一小點平安的夜色。

  終於,嘉寶下決心,去找舒婭了。舒婭看見嘉寶,不由嚇一跳,只見她面色蒼白,神情惶恐,剛要開口,眼淚卻流了下來:舒婭,我求求你!舒婭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情了,一時也慌了神,將她拉進小房間,關上房門。嘉寶說:你們的朋友找到我家來了!舒婭還是不明白,嘉寶則抽噎難言,多日的驚懼和憂慮,這時一總爆發出來。她流了一會淚,略平靜下來,說:舒婭,求你幫幫我,幫幫我們家,和他們說說好話,不要再找我阿爺了,我阿爺的事情已經向單位造反派全交代了,家裡值錢的東西也抄的抄,封的封,你讓他們放過我家吧!嘉寶忘情地抓住舒婭的胳膊,由於身高體壯,心情急切,舒婭已被她推到牆上。此時,舒婭基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第一個念頭是:原來他們到嘉寶家裡去了!嘉寶把她的胳膊箍得很疼,她用力掙脫出她的手,抱怨道:你手太重了!高大的嘉寶,側身垂泣的樣子,似乎很難讓人生憐,反覺得有幾分滑稽。我有什麼辦法呢?舒婭說,我好久都沒有看見他們了。舒婭的聲音變得幽然。嘉寶漸漸止了哭泣,說:珠珠會和他們聯繫嗎?她的睫毛全讓淚水漉濕了,一縷一縷的,原來她的眼睛挺好看,有著長而密的睫毛。舒婭有些不忍看她,讓過眼睛,說:我們去找珠珠好了。

  珠珠的反應很平靜,她抬起眼睛,看著嘉寶說:你自己和他們說好了!她的話讓嘉寶和舒婭都一怔,事情忽然變得很簡單,是啊,嘉寶為什麼不能自己與他們交道?她和他們又不是不認識!珠珠接下去的話,是與舒婭一樣的意思:我們和他們好久沒聯繫了。嘉寶看看這兩位同學,爭論道:他們是你們的朋友,我是在你們這裡認識他們的呀!珠珠和舒婭都笑了:怎麼叫作我們的朋友,那麼我們是在哪裡認識他們的呢?她們倆變得有些殘忍,說話尖酸。嘉寶眼巴巴地看著她們,曉得再求也沒有用,失望地離開了。看著她騎上蘭苓跑車,駛向弄口的背影,潔白的襯衫裡面是壯碩豐美的身體,她並不像她自己形容的那般可憐。陽光熾烈起來,樹蔭也更濃了,學校裡放暑假,小孩子在弄堂裡玩,珠珠的兩個弟弟也在其中。他們長了點個子,顯得很瘦,而且極黑,性情則變得開朗,叫喊著奔跑。這情景叫人恍惚,過去讀書的日子仿佛回來了,可是她們卻回不去了。她們站在後門口,試圖說些話,卻沒有說起來。停了一會兒,舒婭也告辭了。

  嘉寶一個人騎車在路上,心裡想,她們不肯幫忙。珠珠不幫忙還可理解,可舒婭呢?她自信是與舒婭要好的,而且,舒婭的家庭也是同小兔子南昌他們一類,她原以為,他們都是舒婭的人。嘉寶有些氣舒婭,可她不是一個氣性大的人,所以只氣了一小會兒,注意力又轉到更實際的問題上:她怎麼去和他們說?嘉寶其實已經接受了珠珠的意見,自己去和他們交涉。總之,這事情再也捱不下去了。怎麼與他們說?兩條路,一是在他們來的時候,二是在離開的時候,截住他們。為避免被家人發現她與他們認識,無論前後哪一種截住,都必須在家人視野以外。或是早早等在他們進門之前的馬路上,或是尾隨他們出去。可是自打嘉寶下決心和他們交涉,一周過去,他們也沒有上門。照理,嘉寶應該是欣然的,可是不,她更不安了。好像是,將要發生更重大的事情似的。於是,她就有些等他們。

  晚上,等父母兄弟靜下,叔叔家也安靜了,她便悄悄地出門去。她騎著自行車在弄前馬路上兜,看有沒有他們的身影。她家的弄堂不像珠珠家的那麼龐大,房屋密集和四通八達,而是一以貫至弄底,弄底是一家出版社,辦公樓臨一個花園,到了晚上,鐵門閉上,留一盞路燈亮著,使這條弄堂顯得很幽深。嘉寶在弄前的馬路上騎來騎去,很少有行人和車輛。本來就是僻靜的街角,如今又是這樣的時日。風吹起她的短髮,蓬鬆的髮鬢從臉頰拂過去,令人感覺夜晚的柔和。嘉寶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對面車道上有自行車駛過去,車輻條「滋滋」地響,顯出夜的透徹,純淨。她仰起頭,看看天,兩邊的行道樹在頭頂連接起影的穹隆,穹隆上頭綽約行著月牙兒。嘉寶掉過車頭,徑直進弄堂,回了家。又有一周過去,嘉寶差不多以為事情結束了,可是這天早晨,她在廚房看見畚箕裡有一堆煙蒂,心一下子提起來。她家沒有人吸煙,這堆煙蒂一定是神秘來客留下的。他們來過了,可她錯過了。懊喪湧上心頭,本來鬆弛下來的神經此時又繃緊了。她還是要與他們交道。

  這一回,她決定主動出擊,去找他們。怎麼找?通過舒婭和珠珠最可能找到他們,可有了上一回的經驗,嘉寶都不敢和她們說話了。除去她們,還有誰?這樣,她就想起了第三個人,丁宜男。嘉寶和丁宜男的交情很平淡,這和兩人的性格有關。像嘉寶這樣外表飛揚,內裡又粗略的人,不會注意丁宜男這樣聲氣偃息的人。丁宜男呢,也承認嘉寶頗有光彩,自覺不如,可是又有什麼呢?她依然頭腦簡單,甚至行動粗魯。她們彼此都不進入視野,就算有時候也在一處玩,嘉寶和丁宜男之間也不多話的。現在,嘉寶來找丁宜男了。

  嘉寶相當冷靜地告知了事情的原委,因這段日子所受的磨練,也因和丁宜男不像和舒婭,能夠自然流露感情。但說到最後,還是沒控制住情緒,她陡地紅了眼圈,咽聲道:你只要幫我找到他們,我自己和他們說話!她態度裡的屈就意思觸動了丁宦男,她驚愕地看著嘉寶,嘉寶躲開臉,以為丁宜男會說:我有什麼辦法?連舒婭,和她要好的舒婭,都這麼說,丁宜男當然也可以說了。可是,丁宜男停下手裡的活計,松了縫紉機的皮帶,放下機頭,說:我知道小兔子家住的公寓大樓,我陪你去。她率先走出門去,嘉寶跟在身後,幾乎要比她高出一個頭,但神情畏葸,倒顯得比她年幼。丁宜男坐上嘉寶的車後架,順馬路拐上直街,過兩個路口,再一拐,不一會兒便在一幢沿馬路公寓樓前停下了。她們先向電梯工打聽小兔子家住幾樓幾室,那人警惕地看著她們,問是哪裡來的。嘉寶不由囁嚅起來,還是丁宜男沉著,說她們是要找的人的同學,通知他去學校。那人上下打量著她,嘉寶早已縮到她身後。顯然是丁宜男鎮靜態度的影響,那人拉開電梯的鐵柵門,讓她們進去,上到四樓停住,拉開門,向某個方向抬了抬下巴。就這樣,她們站在了小兔子家門口。門邊的牆上貼著大字報,沿了樓梯向上鋪去,墨蹟已有點陳舊。她們按了電鈴,沒有回應,再拍門,依然沒回應。連續拍幾下,將對面門拍開了,一個小孩伸出頭望著她們。待她們想問他話,卻又縮回去關上了門。她們一時不知道怎麼辦,丁宜男想說回去吧,見嘉寶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就有些不忍。停了一下,說,曾聽南昌說起,他家住虹口一幢公寓樓,但虹口那地方實在不熟,所以,找起來不定有把握。嘉寶還是眼巴巴地看著她,她歎口氣,說:走吧!於是,兩人再往虹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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