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 |
| 五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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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結束了,高醫生洗淨手,在南昌身邊坐下。嘉寶在里間,聲息悄然,高醫生說讓她躺一會。南昌嗅到高醫生身上來蘇水的氣味,這氣味就像有鎮定作用,南昌平靜了一些。他直起身子,靠在牆上。停了一會兒,高醫生問:今年多大?十八了,南昌回答。父親母親呢?高醫生問。父親隔離審查,母親去世了,南昌如實答道。哦,高醫生點著頭,聽起來和我差不多,我三歲那年母親去世,父親呢,棄家出走。南昌轉臉看著高醫生,又一次想到,她是可以做自己母親的年齡,而他從來沒有和自己的母親這麼接近地談過話。高醫生接著說:那個時代盡是沒父沒母的孩子,還有遺棄孩子的父親。說到這裡,高醫生輕輕笑了一聲,好像說到了一件極好笑的事情。南昌也跟著一笑,他精神漸漸鬆弛下來。兩人靜了一會,簾子裡也靜著。南昌的眼睛移到高醫生的頭髮上,猶豫著說:高醫生,您是……高醫生接過他的話:牛鬼蛇神,已經回到群眾隊伍裡來了。高醫生的口吻裡帶了一點戲謔,南昌不由義笑了一下。高醫生問:中學學的是英語還是俄語?南昌說:英語,可是全還給老師了。於是,高醫生念出兩個英語單詞:LIGHT,TRUE,學過嗎?「光和真理」,這是我們學校的校訓。說罷,她又笑了,擺擺手,站起身:我又放毒!好了,走吧。 騎在回去的路上,南昌在後,嘉寶在前,兩人相隔很遠。南昌不敢靠近她,似乎是,嘉寶身上帶了一個可怕的創口,這創口連帶著她這個人,一起變得殘酷了。遠遠的,她的背影在他視野裡,日頭略偏一些,光依然是炙熱的。在這過度的明亮之下,視野反變得模糊了。嘉寶的背影顛簸著,南昌的心也在顛簸,不是心疼,而是恐懼,恐懼這個創口會崩裂,流血,不可收拾。他們沿路騎去,不知怎麼一個回轉,黃浦江在了眼前。江上蒙了一層水汽,在日頭底下,白茫茫的,輪渡鳴著汽笛,南昌想哭。一班輪渡剛離了岸,碼頭有一陣空寂,江面袒露,看得見對面,殖民時代的建築隱約呈出華麗的輪廓線。海關大鐘敲奏著頌歌的旋律,那單純的音符,有一股質樸,與這城市的性格是不符的,可是因為鐘聲的高廣,充盈蒼穹,於是便有一種近乎本意的東西,最終覆蓋了這片大地,使之生出新的氣象。對岸的輪渡迂回著靠過來,阻斷了視線。下午時分的輪渡很空,但依然按時往返。南昌偷偷回頭看嘉寶,看到的仍是背影。嘉寶背對著他,扶車向著江水。一艘駁船突突地過去,在江面犁開一條路,隨後又合攏。幾個浮標乘著水波上下滑動。南昌看不見嘉寶的表情,這使他慶倖,也使他不安。嘉寶好像換了一個人,他從來都沒有認識過她似的。船到浦西,出了碼頭,他們都沒打個照面,分別往不同的方向騎去。他騎過大樓間的狹街,石砌的牆面遮暗了光線,他就像騎在樓的裂縫裡,心中的哀戚越積越多,哽住了喉頭。他騎出狹街,眼前漸漸開闊,最終開闊成一片,他駛在了人民廣場。多麼遼闊啊!他簡直辨不清方向了,恍惚中迎面跑來一個小孩,他急忙一個刹車,人和車一同倒在地上。這時,他看見了天空,天上飛著幾個風箏,那個疾跑過來的,就是放風箏的孩子,此時已經跑遠。偏西的太陽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眯縫起雙眼,想起高醫生方才說的兩個詞:光和真理。這是很淺顯的概念,淺顯到南昌懷疑自己是否懂得它們的本義。現在,高醫生與他隔了一條江,高醫生卻是在了彼岸。這是漫長的一天,怎麼過也過不完。南昌身上壓著自行車,身體呈一個「大」字,有人和車過來,奇怪地看一眼,過去了。曬得滾燙的地面烙著他的身體,他身體深處也有一個創口,受著撫慰。天何其的藍和高! 下午四時許,丁宜男在窗前縫紉機上繡一件織品的花邊,忽聽窗戶上叩響了兩下。推出窗去,見是嘉寶,在樹葉的影問,一張臉顯得小而且蒼白。她悄聲問:你家有人嗎?丁宜男說:外婆跟母親去舅舅家了。嘉寶這才鎖車進門。進來後,站了站,說:我能在你床上靠一會兒嗎?丁宜男引她到自己的床邊,她脫了鞋,平躺下來,閉上眼睛。丁宜男覺得異常,想問又不知問什麼,就讓她躺著,回到縫紉機前繼續做活。有幾次回頭,看嘉寶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還是有些不放心,便走過去,想問她喝不喝水,卻見她滿臉是淚。你怎麼了?丁宜男問。她側過臉朝向牆,這時,丁宜男看見,在她身下,正滲出血跡,漸漸地染了她的潔白的床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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