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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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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的母親屬那類公司職工自發組織國慶或者春節聯歡會上,參加歌詠表演的積極分子。她曾經寫過幾份入黨報告,甚至有一次,已經填了申請書,可結果因為父親的問題沒有被考慮。父親也說不上有什麼問題,只是與幾家小糧食廠的老闆有交情。交情也談不上什麼大交情,不過是在一起喝酒,吃飯,收受一點小恩小惠,就給人留下「過從甚密」的印象。「三反」「五反」時受了審查,雖然沒查出什麼實質性問題,但卻生生耽誤了妻子的入黨。母親鬧了一陣子離婚,又報名參加志願軍抗美援朝。其時,她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媽,腹中還懷著阿明的妹妹阿援,她表示隨時可去墮胎。但又不單是因為這,身份,年齡,家庭,兒女,因為什麼都不可能批准她,只得作罷。夫婦之間,從此有了裂隙。從此可看出,父親是個沒什麼志向,也沒什麼心氣的人,母親卻相反。所以,這兩人就不止是性格不同,而是涉及到人生觀的大方向了。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認識不到很深,因為與生俱來,就全盤接受,以為本該如此。在阿明他們,習慣了父親是屈抑的,他對母親說的最多一句話,就是:「有什麼要做的嗎?」下班回家,星期日起床,飯後睡前,總是那一句話:「有什麼要做的嗎?」有一回,阿明放學回家,推開門,不料父親已下班,坐在天井裡吸煙。聽見門響,以為母親回來,敏捷地一掐煙頭,轉身道:有什麼——看是阿明,他愣一下,就像是依著慣性,堅持把下半句話說完——要做的嗎?但臉上的表情卻變得戲謔了。阿明發現,父親其實有他的風趣,只是被母親壓抑住了。 母親的聲色覆蓋了整個家庭,但也幸好如此,他們的生活才由此變得明朗一些。就如阿明偶爾中的發現,父親是個風趣的人,可縱然這樣,他到老也不過是祖父那樣的老人。環城電車線裡面四處皆是的,精明,世故,本分又有點油滑的人。他們實在是有些悶的。母親呢,在這樣的環境裡,不免顯得誇張了,有時,甚至會使孩子們難為情。他們都多少秉承了父親保守的性格,只有妹妹阿援例外,她和母親相像。在她幼年時候,就在母親她們編排的小戲裡扮演一個角色,一個哭寶寶,一上臺就咧了大嘴哭,哭到最後,由解放軍叔叔找到媽媽,才破涕為笑,這個「媽媽」就是他們的母親。演到此處,臺上台下一片笑聲。父親也笑,笑得有些窘。他們兄弟仨則一律低了頭,赤紅著臉,是氣惱的表情,好像大家的媽媽卻讓阿援一人占了。就這樣,他們家的男性成員,籠罩在了女性的陰影之下,其實呢,這陰影是明亮的光。 星期天的上午,母親吩咐父親在天井牆頭插碎玻璃片,這是弄堂人家的防禦工事,專針對竊賊,兼防野貓。父親一個攀在牆頭;底下三個兄弟,阿大和水泥;阿二砸玻璃瓶;老三阿明挑出最尖利的遞給父親。阿援呢,坐在小板凳上唱歌。這就是他們家的合樂圖。但他們三個都不對阿援生妒,首先是家庭中女性的當然地位決定,還是因為,阿援使氣氛變得活躍了。阿明和阿援年齡最靠近,只差一歲多點,小時候在一個幼兒園,然後又在一所小學校,而人們很少看出他們是兄妹。女孩子通常躥得早,阿援的個頭就要超出阿明,她又是個抛頭露面的傢伙。阿明呢,悄無聲息。阿援一入少先隊,就是大隊長,臂上佩著三道杠。阿明早一年人隊,卻一道杠也沒有,一長不長。說起來很有趣,阿明和阿援,有些像父親和母親之間的情形。但他們不像父親和母親那樣生隙。雖然表面上很冷淡,內裡,他們自己都不覺察的,有一種親密。阿明的弄堂作品,是由阿援向人作推薦:這是我們家阿明畫的!她從來不稱哥哥,而是直呼其名。她指著畫裡的人物介紹這是誰,那是誰,說得全錯。阿明也不作更正,埋頭走過去,似乎那人與事和他毫不相干。有時候,阿援意外得一張香煙牌子,立即跑來送給阿明。阿明淡然接受,無驚也無喜。阿援並不見怪,下一回得了,還是激動萬分地奉上。阿明心裡是觸動的,觸動的倒不是阿援知他喜好,而是,阿援能夠如此坦然並且生動地表達感情。學校舉行活動,白衣藍裙的阿援站在合唱隊前領唱,嗓音清亮,領唱男生則是小公雞般高亢的歌喉,兩人一併起句: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這個時代的光明頌。阿明不由要為阿援驕傲,可他就不能對他的同伴說:這是我家阿援。 其實,像阿明和阿援,是最通常的兄弟姐妹之道。因天然是手足,就不必往心裡過的,無須有意經營。所以,兄弟姐妹有時又像是陌路人,越是同根生,枝權發得越遠,到後來,幾乎無干係。但也不要緊,再是疏離,也是一條心。阿明和阿援按著自己的規律長大,將畢業時,阿明的個頭躥過了阿援。阿援雖然有社會才能,但學業一般,中考時候,只考上一所初級中學,而不是跟了阿明進入市屬重點中學。隨年齡漸長,她外向的性格也在收斂,幼年時耀眼的光彩平復和緩,最終歸入普通的女生。阿明和阿援不再同校,不知是不是擺脫了阿援光圈的陰影,或者男生本來就是後發,阿明在中學裡脫穎而出。他的繪畫才能在壁報上表現出來。有一期壁報是關於支援古巴,抗擊美國佬的,於是,題圖上便是一個偌大的拳頭,拳頭底下是肯尼迪,艾森豪威爾,鐵托,還有蔣介石,畫成爬蟲樣,但眉眼畢肖。圖畫課老師在壁報前站了一時,然後贊道:這只拳頭畫得頗不錯。自此就很注意阿明,常在阿明的畫上修修改改,意即指導。一日,阿明在街上走,忽聽身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老師,從自行車上下來。出了校門,師生間的界限多少會模糊一些,老師又年輕,三十出頭的光景,論身量,只怕阿明還略高。此時,他們就有些像兄弟,並著肩走路,說說家常話。老師問阿明去哪裡,阿明說去祖父母家送東西,拿給老師看,是一網兜板栗,板栗上用油紙包一塊湖羊肉。阿明問老師去哪裡,老師回答方才從清心堂做完禮拜出來,現在是回家。阿明說,不知道老師原來是基督教徒。老師笑道,其實不是,因父親為清心堂做花匠,常聽他說些牧師的佈道辭,就也跟著聽幾回,不料索然得很,還不如父親的傳達有趣。老師學著他父親的本地鄉音,說上帝發大水,偷偷告諾亞造方舟逃命那一節。聽起來,好像浦東說書,猶太人的經典變成坊間俗話,師生二人都笑了。同行一程,到環城電車站,分了手。下一日在校園裡再見到,彼此就有了些親切的心情,不久,老師就邀學生上家裡去玩。 老師家住老西門內一條短弄,走進去,眼見到底,猛收腳轉身,壁上破開一門,跨過門檻,險些兒踩空,原來有三級臺階,下臺階,略一回旋,即已進了一間灶披,左右都是雜物,夾一過道,便通往老師的家了。老師家房間的地上鋪著菱形馬賽克,顯然曾經做過浴室,仔細打量,可見天花板下壁角裡有殘留的水管。房間裡很淩亂,看得出沒有女人的料理。老師是單身,母親又早逝,所以,身上也是不講究的。在這逼仄雜遝的屋內,推開一扇木窗,竟是草木蔥蘢,葉間掛著金盞花,不由眼睛一亮。這是出自父親,一個老花匠的手,他一生與花木為伴。阿明是邀了同學一起去的,兩個大男生立在巴掌大一塊空地上,身前身後要不是皺巴巴的床鋪,就是堆了菜碗飯鍋的方桌,要就是摞了棉花胎的櫥櫃,還有一張躺椅,上面是瓶瓶罐罐的顏料,幾乎都不敢動作,生怕打翻了什麼。老師熱情地指示他們坐在床沿,自己當地坐一把竹椅,支一畫架,畫一尊石膏頭像素描,石膏頭像險伶伶地擱在飯桌的一角。兩個孩子就看老師畫,老師告訴說,畫畫這事情,必要天天練,一天放下,就要花兩天拾起。畫了一氣,他又讓阿明來畫,阿明從來沒畫過的,怎麼敢亂動。那同學與老師一併來拉他,於是和老師換座位,接著老師往下畫。竹椅和鉛筆都熱著,帶了老師的體溫。就是這樣,這小屋雖亂,可卻帶了老師的體溫。他頭一次畫素描,由老師一邊指點,最終也畫成了。半幅是老師熟練的筆觸,半幅是他——一鍋夾生飯,老師譏誚道。他就難為情地笑。老師說,沒什麼,畫畫就是個「練」字,只要捨得練,都能畫出來。但老師並沒有讓那同學練,可見還是因人而異,有才華這一說。老師不說是「才華」,而是說「手勢」,他說阿明你手勢好。老師是由清心堂的一位牧師建議,在一家私人畫室習了兩年畫,然後考入中師,畢業後分配到學校任教。他是將繪畫當成手藝來對待,倘要說到美術史,亦多是類似逸聞軼事,比如達?芬奇到馬路上去看野眼,將路人的臉作十三聖徒的底本,猶如他父親將《聖經》講成浦東說書。這樣務實的作風倒是適合阿明,因為可操作。要講「藝術」兩個字,只怕會嚇退他。在阿明,是連家人間都憚於親近的,何況藝術那樣偉大的事物,高不可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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