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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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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所有的學生一樣,阿明也一直籌備著去北京串聯,可這邊,活計堆成了山。他一周推一周,「八·一八」第一次接見錯過了,「八·三一」第二次也過了,「九·一五」又過去了,十月一日,十月十八日都相繼過去,他還是脫不開身,而革命則呈現出無政府狀態。紅衛兵開始分裂成一個個戰鬥隊,大致可劃為保皇派和造反派,其間再分為各種小派,名目就多了,有的是同意造反卻不願屬造反派,亦有的是同意保皇也不願歸屬保皇派。林林總總,都來拉阿明。甚至還有幾個所謂「逍遙派」的同學來與阿明商議,自立山頭,也建一個什麼戰鬥隊。革命的神聖性逐漸瓦解,阿明的熱情也冷卻了。他本來沒有什麼政治主張,對這場革命的要旨更說不上瞭解,他只是一個社會性挺強的人,自覺地遵循社會準則。到這時節,社會全面性地無組織無紀律,他便落入茫然。好在,無論哪一派別,拉他無非都是畫宣傳畫,所繪製的,也都是宏大的革命場面,充斥著戰鬥的激情。從這一點來看,革命又是有著共同的性質,而阿明呢,就此保持了樸素的革命觀念。他奔走於各個敵對的派別之間,完全不明白他們的分歧是在何處,有時他也試圖去瞭解,卻被一堆激烈的言辭嚇退回來。他們用同一本毛主席語錄,甚而同一種馬克思列寧的言論,結論卻是決不能調和的。阿明很快就放棄了要搞明白的企圖,只專心在繪製圖畫。要求繪製的畫面越來越大,似乎表示著宣言的力量。阿明立在梯架上,顏料裝在鉛桶裡,操著排筆大小的畫筆,他忽覺得自己就像個油漆工,繼而想到英文「PAINTItING」這個詞,確是有繪畫與油漆雙重解釋的。再又想起老師講的意大利那個叫提香的人,給教堂畫穹頂畫。他這不是接近藝術的起源了嗎?他這麼想著,並沒覺察到潛意識裡的譏誚,如果他認真地追問,會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相信,不相信什麼?不相信這些革命的名義。但他沒有追問。這裡有沒有一點逃避的意思?逃避危險的答案,他依然不覺察。所有的意識都在懵懂之中,可時代的複雜性卻來臨了。 有一日他回家拿東西,父親和母親都在家,這才想起這是星期天。廚房裡家家都在烹煮假日的菜肴,一股豬肚的肥腴香味彌漫四處,大人在喊小孩子拷油打醋,小孩子則百般逃脫。他想起了以往的和平的日子,離他已經退遠了,不料想,這日子還在繼續著。母親沒對他說什麼,自從那場風波,她對這兒子有些畏懼。也正因為這畏懼,她發現兒子長大了,而自己則不由地孱弱下來。父親看著他找到要找的東西,又跟他出門,背著手站在一邊,看他彎腰開自行車鎖,忽然說道:古人有言,一僕不事二主,從一而終。阿明抬頭看看父親,父親也看他。阿明說:這是什麼意思?父親哈哈一笑:不足為訓!阿明發現了父親的油滑,油滑裡是世故。就像前面說過的,在這老城廂裡,街頭坊問,走著的都是這樣的男人,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個。阿明又一次地想:生活還在繼續。他騎上車離開家,耳邊卻重複著父親的話:一僕不事二主,從一而終。什麼話!何其陳舊,可是不幸的是,它恰恰針對著阿明的處境。一時上,這場嶄新的運動變成了舊戲文。阿明不禁有些生氣,發狠地踩著自行車踏腳。然而,四下裡都是新氣象,舊招牌換成新招牌,舊街名也換成新的了,那舊屋瓦上覆蓋了新紅旗。他箭似地駛到地方,下車登上高梯。這是一幅長卷式的宣傳畫,在昔日的廣告牆上,幹活的人已經到了幾個,在各自負責的板塊上工作。他們來自不同的學校,共同佔領了這一塊宣傳陣地。底下圍了許多行人,仰頭看他們作畫,轉身之間,阿明看見人群裡有幾張熟悉的面孔,就湧上來一些虛榮心。畫上的人和物都要超出常態大小的數倍,如他們近距離的,視野裡只容下局部,便是一片片色彩熱烈的斑塊。阿明的心,昂揚起來。他登高幾級,畫上端的一名紅衛兵的臉龐,不自覺地將她畫得有些像阿援。他稍抬眼睛,就越過了宣傳欄,那後面是一片矮屋,千家萬戶的樣子,有鴿群貼了屋頂飛翔。他有些鼻酸,似乎,一股悲憫在漸漸升起。他感謝這場革命,雖然他參不透革命的用意,可他充滿感激之情,感激它將他拯救出平庸的生活。 這一天,阿明從畫圖的地方回自己學校。這一回,他出了本區,在外區的宣傳欄上工作。山頭林立的紅衛兵組織,跨過校際區際,縱橫聯合,分裂的形勢依然,卻是在更大範圍內,分與合的規模都擴展了。天已向晚,自行車磕磕楞楞地壓過石卵路。為抄近道,阿明有意從這條巷子裡穿行。不到上燈的時間,巷子裡已很暗,前方有一眼老虎灶,灶口裡的火光更加深了夜色。忽然間,他的自行車輪被什麼卡住了,沒容他低頭看,人也被鉗制住了。瞬息之間,有七八個人圍上來,將他拉下車,一擁而走。腳步聲在卵石路面上激起紛遝的回聲,有人從對面走來,將身體貼在牆上,讓他們通過。在這非常的年月裡,隨時都會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人們都已經習慣了。那幾個人將阿明緊緊夾在當中,腳上的鞋被踩掉。卻不允他彎腰提起,結果,鞋就徹底脫落。他赤著一隻腳走在巷道裡,鵝卵石圓潤地硌著腳心。可是很快就轉上水泥街道,路面變得粗糙了,中途還踩到一個銳利的金屬物,劃破了腳掌。在此同時,他的衣袖也被拉扯得綻線,衣襟前的扣子崩掉兩粒。他就這麼著被推上一段樓梯,在一道門檻上絆了一下,進了房間,然後門砰一聲關上了。天已經完全黑了,阿明又處在極度的驚懼中,半天回不過神。但等喘息稍定,四下裡微明起來,他看見自己立在巴掌大的一塊空地上。這是一間極小的屋子,一半堆了雜物,輪廓模糊。有一扇窗戶,橫一根木條釘死了,透過半扇窗玻璃,看得見一側伸過來的屋簷,簷下有落水鐵管。他看清這小屋其實是一間廁所,雜物所堆之處正是便池,他的腳邊則是一具水鬥。他先在水鬥上坐下,努力去想他的處境,可思路被尿急打斷了。他起身將那堆雜物從便池上撤下,都是折了腿的課桌椅,所以他斷定這是一所學校。他拆出可容一個人彎腰的空間,擠身進去解決了問題,試著扯一下水箱拉線,只聽一陣洶湧的水聲,竟然還管用。水流聲激蕩了很久,在空蕩蕩的樓房裡穿行。阿明身上輕鬆,頭腦也清明了許多。他想,他一定是被哪一派的組織劫持了,因他為許多派組織服務,所以也就無從確定劫他的究竟是哪一派,又為什麼要劫持他。他,只是一個畫匠,一個油漆匠。這一晚上,沒有人來理會他,他坐在一張瘸腿的課椅上,憑這張課椅的高矮,他進一步推測這是一個小學校。此時,小學也停課了。他坐在課椅上,看著窗玻璃外的那塊天空,由深藍到墨藍,再到黑,然後又一點一點變淺。度過了一個不眠的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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