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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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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摩登的街頭,其實並不少見這樣的鄉下女人,她們攜有一種特別的坦然態度,在這五光十色水晶宮般的世界裡,毫不生怯。她們用五十斤一裝的米袋買米買面,糧店裡要賣紅薯了,她們就一手一個鉛桶去提。機制面是盤在淘米籮裡,聳起的一堆。早上買油條不論冷熱,也是聳起的一堆,就知道她們來自一個人口眾多食欲旺盛的家庭。你別看她們形象不入這城市的潮流,她們倒不將自己當外人的,於是,隨處可見她們與人熱烈地談論著家常。她們外表顢頇,內心卻很靈敏,很快就將這城市的人情世故摸個透。事實上,她們的洞察力本來就遠超過這城市的人情世故。她們從一大家子的孩子中間,立馬分辨出哪個是後娘養的;又從老頭或者老婆子身上看出誰家的兒女不孝順;菜籃子裡寫著過日子有沒有盤算;倒出的泔水照見的是家境的貧寒和富裕。她們難免也要搬弄一些是非,可多半的,出自于正義。我們不能不正視,她們所來自的,大多屬中原地方的鄉村,那裡有著源遠流長的文明教化,比較這近代城市更擁有道德資源。就這樣,大姑她成為這城市市民中的一員。 陳卓然初來上海時,只聽得懂大姑的話。他所寄養的魯西南與大姑家鄉皖北,屬一類方言語系。大姑的作派,也和他的養母有近似之處。所以,大姑就是這陌生世界裡的一點熟悉,使他不至於完全與原先的生活隔絕。雖然大姑顧不上他,他也顧不上大姑,他注意力全在面對新環境,但這兩下裡卻潛在有一種聯繫。他在接他的人背上熟睡著,進了這家門,一放下地就醒了,醒了就掙著往外跑,拽回來再掙,掙脫了再跑。好幾個回合,人們叫他,叫他的名字他也不認。他的小名「羔」,也和大姑的青春歲月留在老家一樣,丟在了那沂蒙山旮旯裡了。最後,是大姑過來,二話不說,往他稀髒的小手裡塞了半塊饃,他握住了往嘴裡一塞,便安靜下來。下一日,大姑硬按住他的腦袋,將腦後一條豬尾巴小辮鉸下來,那是養母替他留的,當他是個寶,怕養不大他。鉸了小辮,再放一缸熱水,撳他進去。他嚎得像個挨宰的豬,轉眼間,身上的皮肉也紅得像口光毛豬了。事畢,大姑還是往他手裡塞半塊剩饃,讓他止了聲。 大姑帶孩子,是鄉里人的風範,吃飽穿暖。饅頭堆在籮裡,燉肉挖在盆裡。怕孩子砸碗,家裡都用的搪瓷家什,尺把長的竹筷,操在小手裡,大半截在空中急驟地打架。冬天,棉襖棉褲絮得厚厚的,一個個幾乎邁不開步,小孩子都好動,一早到晚的頭上都冒著汗氣。這日子才叫富足!大姑得意時會說:簡直像地主家崽子!對陳卓然,大姑的態度是略微謹慎的,一方面,這是一個與自己家沒有血緣的孩子,這一點,大姑是有封建思想的,但從人情出發,越是人家的孩子越要小心對待;另一方面,一個烈士的遺孤,又喚起她崇敬的心情。這兩方面,結果都是讓她對陳卓然生分。所以,看上去竟是冷淡的。可是,在一個質樸的鄉下女人,即便是冷淡,又冷淡得到哪裡去?在陳卓然延宕入學,留在家的日子裡,大姑有時會帶他一同去糧店或菜場,讓他幫著提東西。回到家,獎賞他的還是半塊饃。白麵饃是大姑心中的至品,平時鎖在廚房櫃子裡,足見這獎賞的重量。而陳卓然對白麵饃的認識也是和大姑一致的,就是這,讓陳卓然馴服了大姑。在陳卓然心目中,大姑就是衣食的代表,他自打上學,放學回家就喊「餓」的這一聲,是對了大姑喊的。六〇年自然災害,陳卓然已經讀中學,住在學校,吃糧是定量,長身體的年齡,整日在饑荒中度過。每次週末回家,周日晚上返校時,大姑都會交給陳卓然一個手絹包,包裡是三個或四個涼饃。到底還是孩子,又被肚饑煎熬著,自然注意不到大姑浮腫的臉和腳踝,想不到這是大姑嘴裡克扣下的口糧。揣著手絹包,只覺得心裡踏實,這踏實是大姑給的。所以,他對大姑其實是親的,但因這親情是疏離的,就並不自知。就像方才說的,他從南昌大姐身上看見了大姑。 通常都是如此,我們不會對身邊的人發生歷史的興趣,陳卓然也是。于他來說,大姑就是那個餓了給他吃,凍了給他穿的人,除此,還有什麼呢?那一日,游鬥市委書記,那書記,一個北方人,就在大姑她家鄉的大戰場上打過仗,不久前,報上還登著他神采奕奕接待國賓的大照片,如今一頭白髮,垂頭站在升降機的高臺上——虧造反派想得出,拉出修理電線的專用車。老頭立在高臺上,車緩緩駛過這城市的主道,繁華的大馬路,從陳卓然家的公寓底下過去。臨街的陽臺,窗戶,趴著看熱鬧的大人孩子。這城市,什麼時候都少不了看熱鬧的人,可是,大姑她,就躲在門背後哭泣。陳卓然看著哭泣的大姑,有一霎間的好奇,大姑她是怎樣的人呢?但這念頭轉瞬即逝,大姑的歷史又遮蔽在她忙碌的日常身影之後。現在,陳卓然從他那迷亂恍惚的讀書世界走出來,看著繼父和大姑,這兩個質樸的人,有一種使他思想沉澱的作用。他感到一時的清澈。這樣的時刻讓他覺著似曾相識,那就是在南昌家裡,他們關在房裡談話之後,走出來與他大姐二姐坐在一處吃飯,聊著家常。只是陳卓然與繼父和大姑沒有閒聊的習慣。親人們通常是不大閒聊的。親人們不閒聊也彼此瞭解。在飯桌上,陳卓然發現自己是個大人了,怎麼說呢?這麼說吧,他和繼父之間,似乎有了一種默契,男人間的默契。大姑常常端上一盆涼菜,汆菠菜,蒜拍黃瓜,拌海帶絲,讓兩個男人先吃。繼父要喝點酒,陳卓然不喝,只吃菜。吃過一會兒,大姑再端上熱菜,還有主食,自己也坐下吃了。陳卓然接著又發現,雖然自己長成了大人,然而,奇怪的是,繼父,還有大姑,他們似乎一點都沒變。他自小看見的他們,就是這樣,這樣的臉和身形。他們曾有過更年輕的樣子嗎?當然是有,可他看不見。他們的生長形態被他自身的成長遮蔽了。這是朝夕相處的人們之間的特有的情形。也許是陳卓然目下所陷入的虛無,隔離了他們,於是,他開始審視,審視他最近邊的世界。陳卓然是個喜歡思辨的人,他思辨的材料大多來自于書本,其實是第二手的,此刻,他注意到了另一種材料,它們來自於日常生活。這種材料有著質樸的形態,就因為其質樸,所以又是雜蕪的,無排序,無命名,呈蠻荒景象。他簡直無從下手進行整理歸類,可是它們的生動性卻吸引著他。 這是一個困難時期,也是個令人興奮的時期,陳卓然的吸納力空前活躍,他簡直是貪婪地,汲取著可能接觸到的一切。而他的外表,則格外的安靜。他有數月時間在家裡度過,自從他上寄宿中學之後,就難得在家。寒暑兩假,雖然回家住了,可是同學間仍然有各種交際往來,將他叫出門去。文化革命開始,他更是不見了人影。可是這個時期裡,他天天在家,就像一個隱居者。有時候,看書看累了,他走出家門,騎車在街上兜風。經過街頭臨時搭建的舞臺,有紅衛兵的文藝宣傳隊在表演。那些宣傳隊員明顯是要低他們幾個年級的孩子,在他看來,幾乎是下一輩人了。有一個女孩在唱一首稱頌軍民感情的歌曲,曲調以北方地區的戲曲素材,悠長高亢的慢板,間著潑剌剌一瀉如注的剁板,流利至極。陳卓然不由聽入了迷,然後想,革命時期的藝術也進入了新階段,不再是簡單粗暴的造反歌了。他還時常遇見佩著紅小兵臂章的小學生,這給他一個鮮明的印象,就是在他們砸爛的舊世界的廢墟上,逐漸建立起新的秩序,而他們卻是局外人了。在非常時期,更新換代總是疾驟的。他多少是懷了遺老的心情,隔山隔水地看這時代。他的自行車從繁鬧的市區駛出去,來到較為僻靜的馬路,天地變得空廣起來,路邊甚至出現零星田野,還有農舍,舍前的圍籬內有幾株秋葵,低垂著成熟的花盤。騎著,騎著,就騎進了那所大學的校門,裡邊有著他即將結識的新朋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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