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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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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在公園餐廳吃飯。偌大個餐廳,擠挨著無數張方桌和圓桌,菜碟與湯盆在人頭上傳遞,四處是叫喊點菜催促上菜的聲浪。因為人多,是不是一夥的都拼擠一張桌,就這樣,還排起長隊。和他們一家拼桌的是幾個東北人,出差來上海,很豪爽地將啤酒斟在大碗裡,還請父親同飲。大爺——他們這麼稱父親,兩個妹妹就直笑,大爺,幹一碗吧,也是有緣。父親競也喝了幾口,然後將碗傳給南昌。他們這才看見南昌,稱他兄弟——兄弟,和大哥幹一碗!聊天問,知道他們是長春汽車廠的技工,大姐便也代表全家報出身份:鐘廠的學徒工。他們全是第一次來上海,對這城市有著無限的好奇。他們問為什麼公共汽車停靠站時售票員要奮力拍打車壁,又問半兩糧票能買到什麼?菜為什麼都是甜的?一進口,後腦勺就發麻。但這一切他們都能接受,唯一的意見是不該把孩子叫成「小人」,因「小人」指的是卑鄙之徒,不可用來蔑稱孩子。北地的方言自有風趣,人又是熱心腸,再加喝了酒,飯桌上的氣氛甚是高漲。飯畢出來,都有些不舍,握一陣手方才告別。午後的太陽暖和許多,又是飯飽,父親就有些懶散,意興略有消沉。於是,南昌陪著在樹下長椅打盹,大姐帶妹妹們看一種名叫「山魈」的奇異動物。父親小寐一陣,睜開眼睛,只看見南昌一人在身邊,便問那幾個去了哪裡。父親的眼睛裡忽流露出驚懼,停了一下,他給南昌說了一段舊聞。說是在南京動物園的熊山,一個父親將兒子騎坐在頸上看熊,不料孩子一個前傾,父親來不及握住小腳,已經落下熊山,三頭大熊蹣跚過來,從容不迫地將小孩子分吃了。煌煌的日頭下,南昌竟打了個寒噤。前邊有幾個黑點迎著他們過來,是大姐和兩個妹妹,不等她們到跟前,南昌就站起身說:回去!帶著通常的高潮過去之後闌珊的人意,他們走上了歸途。和來時一樣,在公園門口他們便裝作陌路人,暗中相跟排隊等車。上車時,父親第一下沒邁上踏腳,南昌在父親的臂肘托了一把,心裡一驚,他從來沒有接觸過父親的身體。雖然是隔了幾重衣服,他依然能感覺出父親的身體:骨骼,肌肉,以及在這之下已趨衰落的活力。一路上,南昌的身體變得緊張,為防止再接觸到父親,他極力收縮手腳。可是偏偏車很擠。父親坐到一個座位,他站在父親旁邊,後面的人總是將他朝前推,於是,他的膝,肚腹,甚至於胸,就不停地貼到父親身上。他想抵抗,可是不止是人擠,車還在激烈地晃蕩。他抵抗不了,乾脆放棄,順從人群的推擁。這時,他嗅到了父親的體味。有一些灰塵的氣味,有一些油脂的氣味,有些樟腦的氣味,還有些藥味。在家裡,四處都是這種氣味,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可是在喧騰的人群裡,這氣味卻突拔起,撲面而來。 這次出遊以後,偶爾的,南昌會去父親房間坐坐。自父親回家,他便從父親書房搬出來,住到原先兄弟合住,現在只剩他一個人的房間,不再踏進父親的書房。現在,對著書房緊閉的門,他感到不安:父親在想什麼呢?在動物園裡,父親的驚懼的眼神,一直打擾著他,使他感到駭怕。開始,他藉口到父親書櫥裡找一本書。父親坐在書桌前,背對著他。他有些慌張,隨便從書櫥裡抽一本書,就退出去。下一回,他是以還回書為理由進房間。這一次,父親已躺在床上被窩裡,伸手向南昌要去那本書看了看,書名是《小邏輯》,黑格爾所著。父親翻了翻,問能看懂嗎?南昌老實說看不懂。父親說:這對你有些難,你可以讀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是運用哲學方法,解釋現實的問題,還是從具體進入抽象比較可行。南昌將《小邏輯》放回書櫥,再找出《政治經濟學批判》,然後出了房間。第三回進父親房間,卻沒有繼續讀書的話題,而是談天氣。這是一個暴冷的上午,姐妹們都不在家,父親讓南昌替他沖一個熱水袋。南昌沖好後送進去,父親急切地接過來,緊捂在懷裡,手指幾乎是痙攣地揉捏著,熱水袋的膠皮柔軟地扭曲。一股嫌惡從心底升起,就像是一個久遠的記憶,帶著些隔膜的腥臭,面前這個人是誰啊!熱水袋的暖意從這人的手指傳遞到身上,他漸漸鎮靜下來,囁嚅了一聲:真冷啊!南昌轉身要離去,父親卻又開口說話了。 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會使人倍感抑鬱,父親說,南昌停住了腳步。大河流域的地理環境,適合耕植,養育莊稼的同時,也養育著憂鬱,父親繼續說。你這是為悲觀主義找藉口,南昌克制地輕聲說。不,我是在為悲觀主義找原由,悲觀主義更可能是一種疾病。悲觀主義是世界觀,南昌堅持。你好,八哥說話了,這古怪的聲音一點沒有使場面變得滑稽,反而更顯壓抑。你難道不覺得世界觀是由多種因素形成,也包含有物理性成分?父親臉上有了些許紅潤,是暖和所致,還是談話刺激了他。南昌的臉卻繃緊了:世界觀是人類精神。父親笑了,他那慣有的尖刻又回來了,近日內幾近氾濫的父子情義將它暫時地掩藏了。自小就滋生的對這個男人的恨意也回到南昌的心裡,他強調:這是主觀意識形態的範疇!父親以請教的口氣問:唯物主義不是說,存在決定意識嗎?南昌說不出話來,憋紅了臉,停了一會,說:你要好好改造世界觀。說罷立即轉身走出房間,反手將門帶上,快步走開,好像生怕有什麼會追逐而來。這天上午,父子倆都沒出房間。中午,妹妹們回來,將昨日的飯菜熱了,喊他們吃飯,他們出來吃完又各回各的房間。南昌聽見父親讓妹妹替他灌熱水袋,妹妹說,為什麼不叫南昌?但也還是灌了,然後再去上學,家裡複又安靜下來。傍晚時氣溫似轉暖一些,風聲也息下來。大姐下班,在廚房裡燒煮煎炒,有飯菜的香味彌漫開來。門廳裡的燈光從門下漏進南昌黑著燈的房間,生出一股令人傷感的暖意,南昌趴在桌上,忽然哭了——為什麼是他,又為什麼是我?偏偏要是父和子?哭泣使心情澄寧了,南昌安靜下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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