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叔叔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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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我想,當叔叔來到那小鎮不久,一場大饑荒便席捲了中國的大地。在我們村莊裡,關於這場饑餓的故事流傳了很多年,並且將一直流傳下去。有一些人餓死了,又有一些人撐死了。這些撐死的人是在長期的饑餓之後忽然得到吃的,便暴食而死。這些吃的都是偷竊而來,或是倉庫裡隔年的種子,或是地裡半熟的果實,假如被守倉庫或看青的人逮住,便會挨打並遊鄉。撐死比餓死更加悲慘,他們大張著兩眼,渾身抽搐,叫道「渴啊,渴」的。這時候可萬萬不能給他喝水,開始時並不知道,只當喝水就能救他,不想喝了水便死。後來就不給水喝了,可不喝水也還是死。那時候,我是城市裡一個六歲的孩子。我記得我們城市流傳著搶劫的可怕傳說。 於是我們便不在街上吃東西,而是帶回家來吃。回家的道路總是路遠迢迢和險象環生,我們緊緊拉著爸爸媽媽的大手,急急地回家。那時候,我是個幸福的孩子,我無憂無慮,我還沒上小學,少先隊員是我羡慕的榜樣,我的命運的重閘扛在爸爸媽媽的肩上,要過很久,我的幸福才會打折扣。下鄉的時候,我們跑前跑後,走東串西,要求老鄉給我們憶苦思甜,他們不說則已,一說便是六零年的大饑荒。這場饑荒割斷了我們村莊的歷史,為我們村莊留下了一群紀念碑似的墳頭。每到清明時分,墳頭上便頂了一塊碗大的新土,就像我們城市裡的一種點心,叫定勝糕。不過,叔叔畢竟是吃商品糧的居民,每月的定額基本保證供給。 餓是人人必受的刑罰。鎮上沒有人餓死,死的是那些逃荒路過的外鄉人。在很長一段時期裡鎮上沒有貓也沒狗,都被殺吃了。鎮上和周圍的樹皮也被放學的孩子剝光了,野菜挑完了。後來,據叔叔自己說,這一段日子倒並不難過,那時候的人都講政策,對人也尊重,見一個右派,至多淡漠一些,倒也平安無事。至於饑餓,由於信念的支持和贖罪的心情,這一場折磨于他幾乎成了安慰。他說:他像個自虐狂或者苦行僧一樣。隨了饑餓一陣陣襲來,便覺得自己逐漸地純潔了。他是第一批摘帽的幸運的右派,當他第一天走上講臺,孩子們隨了班長的口令全體起立,他覺得孩子們是在安慰他並且原諒他。這是我從叔叔的一篇小說中讀到的,權且借來作為我故事的補充。 這時候,我該是上小學了,當老師走進教室,便隨了班長的口令起立,桌椅板凳稀裡嘩啦一陣響。同學們私底下流傳,說我們校裡有一名右派,這是一個很高級的機密。誰也不知道右派是誰。我們起先懷疑一名圖畫老師,因為他臉色陰沉,不苟言笑,看人的目光充滿敵意。後來我們又疑心是一名校工,因他對誰都點頭哈腰,笑容可掬,似乎向人們請罪。再後來,我們認定是一位自然老師,她對同學兇惡無情,將粉筆頭作子彈,射擊同學的頭顱。我們覺得黑暗處有一雙罪人的眼睛,注視著我們,使我們緊張不安。 右派是我們時代最大的敵人,反革命和地主已在我們出生前消滅乾淨,只留在我們某一篇課文上以及一些反特電影裡。最後,終於有人透露出來,右派是一位音樂老師。她雍容華貴,總是衣冠楚楚,彈了一手好鋼琴,態度高傲,在學校裡獨往獨來,沒有一位同事與她做朋友。她和小學教育事業格格不入,她和社會格格不入,她為什麼成了右派?後來我想,大約是她不服從大學分配。因為其時我恰好知道,我家樓上那一位深居簡出的社會青年,由於不服從大學分配而成了右派。關於右派的經驗就這樣越積越多。這些右派都無痛心悔改的表現,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我行我素。而我的故事需要有一個懺悔的過程,我不願意我的故事太平庸,所以,我就直接從叔叔自己的小說裡摘錄了那樣的情節——「當孩子們隨了班長的口令全體起立,他覺得孩子們是在一齊安慰他並且原諒他。」 在我插隊的地方,人們對老師是很尊重的,養是父母教是先生的古訓流傳至今。於是,先生便是和父母一樣重要的人了。學生為老師幹活是天經地義的事。老師那裡還會成為一個文化的中心,晚上,凡是崇尚知識的青年都喜歡聚集在老師的屋裡。後來,我們知識青年下鄉了,我們那裡便成了又一個中心,並且具有取代學校老師的趨勢。我想:叔叔的學校當是一所公社中學,除了鎮上的孩子們,還有四周農村的孩子來讀書,他們一般是幹部和家境較好的孩子。 他們因為沒有糧票,也沒有足夠的細糧好到食堂去換飯票,往往都是帶饃。他們都有一個布口袋,裝著芋乾麵或秫秫面貼的饃饃。他們多數是早上來,晚上走,每天要步行幾十裡的路程。只有鎮上的或者特別富有的孩子才住校,到了晚上,這部分住校的學生往往就到單身老師的宿舍裡聚會。就是這些學生中的一個,後來成了叔叔的妻子。 一個偏僻小鎮的女學生,愛上了一個摘帽右派,一個來自城市的老師,是有許多可歌可泣的詩篇可做。其中含有一個樸素的自然人與一個文化的社會人的情愛關係;又有一個自由民與一個流放犯的情愛關係,就像舊俄時代十二月党人和妻子的故事;還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家庭與一個飄泊的外鄉人的情愛關係。這三重關係絞合在一起,可寫出深刻的人性與廣闊的社會背景,既有待定的現實性又有永恆的人類性。這樣的故事,叔叔已經寫過了,而且不止一篇。這些篇章感動人心,膾炙人口,流傳極廣,使叔叔極負盛名,引起許多愛好文學或者不怎麼愛好文學的青年的崇拜。 關於叔叔的婚姻,是人們最感興趣的題目,於是便也是流言最多的一個題目了。有人說那女學生癡情到了萬般無奈,深夜敲門,而叔叔由於右派的陰影,只得壓抑人性,將其拒絕,內心卻痛苦得不行。那女學生堅定不移,不顧家人的阻撓,心誠石開,終於做成了這樁好事。有人說事情恰好倒過來,是那老師天天要學生去屋裡補課,大冷的天,學生握不住筆,他就替學生暖手;另有一個版本是說老師要教學生二胡,幫助學生糾正指法。最客觀的一種說法是:那女孩並不是叔叔的學生,而是學生的姐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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