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叔叔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可是他沒有向父親開口,他只是憑著模糊的記憶瞎走。父親住的那片單元房子,是有幾十幢樓,面目劃一地站成幾排。他走錯了許多回,用鑰匙去開人家的門,冒著被人當作小偷抓走的危險。後來,他終於找到了父親的家,走進房間,人幾乎虛脫。他一個人在父親的家裡呆了一天,沒有吃沒有喝。雖然父親中午來過一個電話,讓他出去吃或者在家自己做。出去吃他沒有錢,在家吃他不會弄煤氣,也不知鍋碗瓢勺的位置,父親的東西他都不敢隨便碰。而且他也並不覺得餓,他只想吸煙。煙捲是大寶惟一的夥伴。他也記不起究竟是什麼時候結交的這位夥伴,有了它,大寶就有了安慰,有了指靠,做什麼心裡都有了底似的。在家時,母親不讓吸,他就偷偷吸。後來到了礦上,沒人管束了,而且礦上沒一個人不吸煙的,他也就放開了吸,癮就大了。再回到家裡,瞞也瞞不住。

  反正母親面前他就不吸,等到了母親背後他再吸。而母親見了他手指上蠟黃的煙油印,也知他戒不了,便睜眼閉眼由他去了。漸漸地,他沒飯可以,沒煙卻不行了。這一天他就是憑了吸煙度過的。夜裡,他在父親的沙發上幾乎一宿沒睡,他想這才只一天,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父親究竟打算怎麼安置他,怎麼打發他。他又想到自己的病,心想年紀輕輕的有了這病,要養過來還好,養不過來呢?照這樣在父親家,熬也要熬死了,還養什麼病呢?他越想越絕望,躺在窄窄的沙發上,翻身都不敢,怕把父親的沙發壓陷了,就這樣到了天明。這已是兩個夜晚沒有好好睡了。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說讓他回鐵礦的話,回鐵礦違背了大寶做人的原則。他雖然二十年來卑微得像根路邊的野草,可也是有原則的,這原則也是輕易不可違背的。當父親出去一趟再又回來,再一次要他去鐵礦時,他內心可說是有一些悲憤交加了。他想他母親非要他來找這他不情願來找的父親;他父親非要他去他不情願去的鐵礦,他簡直沒有路可走了。後來,他到了街上,在街上胡亂走了一遭,最後又來到了火車站。他非常想回母親那裡,卻沒有錢,他煙也斷頓了。腦子昏昏沉沉的不好使,且又饑腸轆轆。他心裡開始恨父親了,他想他父親一人住了三間屋,睡那樣新嫁娘睡的床,用的使的都是那樣高級,連名都叫不上來。

  他想他父親過得這麼好,他卻只能坐在火車站裡,大寶不禁流淚了。就這樣,大寶在火車站裡度過了他挨餓的第二天。到了第三天,大寶有些支持不住了,他的身心都已臨了崩潰的邊緣。他迫切需要煙捲,以保持鎮定。生性怯懦的大寶便向父親開口要錢了。在他心裡,隱隱地還有一個更加怯懦的念頭,那就是假如父親給了他錢,他也許就妥協,同意回鐵礦去。他在心裡暗暗的用煙捲和原則作了交易。可是父親一口拒絕了這樁買賣,連商量的餘地也沒有留下,大寶真正絕望了。這是大寶在父親家裡度過的第三天。

  第四天上午,剛吃過早飯,就聽見有人敲門。大寶本不打算去開門的,因為他曉得來人不會是找他,可是叔叔剛進了廁所,門又敲了一陣,大寶只得去開門了,卻見門口站了一個女孩,很苗條的身材,臉白白的,眼黑黑的。大寶低下了頭,不敢看她。她好奇地看看大寶,自己進來了,從大寶身邊過去時,肩膀輕輕地擦了一下大寶胸脯的地方。那女孩自己就跑進了叔叔的臥室,對了大鏡子左顧右盼地照著。大寶坐在對面的客廳裡,從半開的門縫裡覷著她。過了一會兒,叔叔從廁所出來了,進了臥室,把門關上了,大寶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叔叔的房門整整一上午都關著,裡面偶爾傳出說話聲和笑聲。

  大寶坐在房門外面的客廳裡,坐了整整一個上午。我想,這一個叔叔所喜愛的女孩在這一個時候到來,對以後發生的事情是應當負一定的責任的。這在某一程度上刺激了大寶,使大寶的情緒狂躁起來,已經長大的、在礦裡聽了許多男女間的下流故事的大寶,對臥室裡的情景一定產生了許多猜測。從這些猜測出發,大寶還會產生出許多疑問。他想:父親卻和一個與自己一般大小的女孩關上房門做那樣的事;他想:那女孩是誰家的女孩呢?他接著還會想:他大寶至今還沒沾過女孩的邊呢!

  他們父子兩代人的生活真是有天壤之別啊!到了中午時,父親的房門終於開了,那女孩走出來了,走過客廳時,瞥了大寶一眼。大寶看出這眼睛裡有一層輕蔑他的意思,使他自慚形穢。此後一整個下午,他都是在這自慚形穢的情緒裡度過的。父親的一切都使他自慚形穢,他覺得自己像個叫花子似的,在這裡坐了一天又一天,坐了一夜又一夜,依然沒有錢買煙。大寶的情緒開始變得騷動不安起來,而叔叔卻一無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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