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城之戀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她也深覺得這樣被他放過不算回事,反有些惴惴的。不爭氣的是她的身體。她的身體背離了她的靈魂,如癡如狂地渴望著。

  ……

  她是多麼渴望著看見他,只要他有一點點暗示,她就會奮不顧身地走向他去。可是,他是連看也不看她一眼,他深知這渴念于他和於她是一樣的強烈,他如今硬耐著性子是為了將她完全召回,再不要起一絲一毫離心離德的念頭。他是太渴望這個女人了,他知道她健壯的身體所需要的是怎樣強壯的撫愛。他料定她是會來伏倒在他的腳下,他的餘光將她的消瘦與惟悴全看了進去,心中不由暗喜。由於要懲治她的決心那樣強烈,他竟將身體的欲望壓抑了。

  如今,她是傍著他的報復在軟弱地堅持,如不是他的懲罰,她的堅持就全崩潰了,她也將不復新生。可是,這樣的堅持是大艱苦,也太危險了,她隨時害怕著自己會忍耐不下去,奔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怎麼踢也不鬆手。她又去了兩次河岸,可是死是那麼恐怖,生的願望則那麼強烈,水客的歌聲縈繞在耳畔,她又走了回來。

  他們這樣僵持著,她想到他是真的惱了,他卻想不到她怎麼會是這樣固執。他禁不住軟弱了下來,這一軟弱,火樣的欲念便騰起了,那樣的熾烈和洶湧,他是再怎麼努力也壓不下去了。他開始密切地注視著她的動向,尋找著機會,無論如何要抓住她了。這一個晚上,他看見她獨自個兒出了院門,便遠遠地跟上了。

  她走過石子路的街心,走上了通向河岸的大路,月光將大路照得白生生的,大路緩緩地傾斜。她走下了堤壩,到了河岸,又沿著河岸向遠處走。他這才加緊了腳步,漸漸地接近了她。她並沒有發覺,反將腳步放慢了,最後停了下來。這時,他撲了上去。她吃了一驚,然後便作著有力的掙扎。儘管這一撲是她渴望的,儘管她正是被這渴望折磨才獨自來到河岸,儘管如今是她意志最最虛弱不堪一擊的時候,可是,一旦接觸到了他的身體,她卻真正的恐怖起來,她知道這一來便前功盡棄了。她好像站在了懸崖的邊上,看見腳下浮著白雲,她知道白雲下面是深不可測的山谷。她是真正地作著掙扎。可是他已經完全失了理性,他就像一頭野獸,懷著決一死戰的決心。她漸漸地用盡了力氣,徒然地做著抵抗,由於她的身體已經寂寞了很長的時間,由於她的渴念已經絕望而不復存在,由於她的抗拒是真心而努力的,由於這一時刻是她的身心都一無準備的,意外的,一股巨大的快感充滿了她的全身,她是從未得到過這樣的快樂。這一次的快樂使她覺得以前那一切都算不了什麼,而此後是死而無憾了。那快樂彌漫了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再沒得到過這樣的滿足了,這滿足似乎帶了一種永恆的意味,猶如一次成功的告別儀式。連他都覺著了異常,翻身躺在地上,與她並排躺著,望著一天的星星。這時候,水客的號子從煙氣籠罩的河面上升了起來。

  似乎是一百個水客如一個人般的歌唱,渾厚有力卻又單純齊整。他們並排地躺著,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感覺挾住了他們,他們都覺得事情有點奇怪,與往常很不一樣,一種強大的預感籠罩了他們。

  以後的日子,她一直覺著很奇怪。她開始想吃酸的,向來喜愛的葷腥卻叫她作嘔,她嘔吐了幾回,頭暈了幾回,然後便好了。即使在最最糟蹋的日子裡依然運轉正常的來潮如今卻停止了,與這周轉同步起複的那一股不安靜的欲望竟也平息了下來。她覺得身體的某一部分日益的沉重,同時卻又感到無比的輕鬆,好像卸下了長久的負荷。她終於明白,她要做媽媽了。

  她將布帶子緊緊纏住腹部,以免漏出破綻。她是連一點常識都沒有,以為這樣就可消滅。可是她卻又極心愛那腹中的生命,好奇得不得了,到了夜晚,便在被窩裡鬆開綁帶,撫摸肚子,似乎觸到了那生命柔軟的軀體。如今,她是非常的平靜,清涼如水,那一團火焰似乎被這小生命吸收了,撲滅了。而這時候,她卻更加害怕他了。她怕他會扼殺這生命。她想他那種粗暴的蹂躪是會毀了這生命的。於是她便不敢一個人胡亂走了,哪裡也不敢去,總是呆在宿舍裡,她一點沒去想以後將怎麼辦,她甚至沒有想到,這生命總有一天會噴薄而出,別人將怎麼看待呢?她只是將它牢牢地守在肚子裡,守在她無比寧靜的心田裡。

  後來,腹部卻越來越隆起。首先發現的是他,於是就牢牢盯著,想找機會問一回。這一天,午休的時候,她下樓上廁所,在院子裡遇見了他。他蹲在練功房門口,守株待兔似的等著,他問她:「你的肚子……」不等問完,她便匆匆答道:「沒你的事。」匆匆地折回頭回宿舍了。她怕他會傷了這肚子,她不允許任何人傷這肚子。然後,便有了些議論,領導終於找她談話了。她先是否認,否認不下去了便承認了,卻是怎麼也不說是和誰的,只說是自己的,自然荒謬得可笑。領導說出了他的名字,這全在大家的有目共睹之中,她卻驚懼地連連搖頭:「不,不,不,不,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說著便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領導要她去動手術,她死也不願意,竟跪在地上求饒。領導威脅著要開除她,她則說隨你們的便,反倒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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