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隱居的時代 | 上頁 下頁


  人們看著這個雞飛狗跳的家,說,于醫師就好像是這個家的箍,要沒有她,這個家就散了。事情就是這樣,在這個家裡,人人都缺乏自律,只有于醫師,撐持著,保護著生活正常進行。其實,于醫師完全可以不下放,而讓她的丈夫自己一個人去農村,可是她卻帶著孩子們一起來了。這行動頗有些像俄國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跟隨丈夫流放西伯利亞。雖然事實上,一點不像涅克拉索夫的長詩那樣浪漫,所有的艱苦都是卑瑣的,煩心的,叫人沮喪,損害著人的尊嚴。

  于醫師戴眼鏡,頭髮齊齊地梳向耳後,顯得比較蒼老。紅十字的藥箱背在她身上,更具有應用的意義,不那麼戲劇化。她和農人說話,也更為家常。她顯然是個賢妻良母,可惜命不好。她對人很和氣,但並沒有屈就的意思。她表現得很開朗,可也不是強顏歡笑。她看起來是平靜的,從容的。要知道她是隱忍著那麼多不順遂的。莊裡那些嬸子大娘的,都特別和她拉得來,背底裡就說,于醫師不容易。有一次,上面又下達什麼指令,對於醫師的右派丈夫進行批鬥。批鬥是在場上牛房裡進行的,從莊東頭來開會的人說,于醫師家早早就閉了門,熄了燈,屋裡一點聲息也沒有。這時方能體會到于醫師的苦,這一家的苦。平時,這苦都被過日子的雜碎掩蓋了。

  這兩個家庭,以及黃醫師,雖然來自同一個城市蚌埠,住在一個高檯子上,但卻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他們相互間很客氣,但決不多話,完全沒有人們想像的相溫以沫之感。相反,隱隱的,似乎還都懷著戒備之心。他們彼此間遠遠不如各自和農民的關係輕鬆和親密,但親密和親密的性質則有所不同。張醫師和老梁對農民是最熱情的,農民們對他們也最尊敬,而且器重。他們對誰家的造訪,會被視作一種光榮,引起人們的羡慕。在農民們的眼睛裡,他們是有身份的人,卻沒有架子。當他們從村道上走過,農民們從自家敞開的堂屋門裡,走到檯子邊,招呼道:張醫師,來吃!老梁,來吃!他們則招著手應道:吃過了,吃吧!他們招手的姿勢是城裡人、而且是城裡的幹部特有的,高高地揚起,有幅度地揮動著。農民是做不來這動作的,他們只是用手裡的筷子向前點了點,作為回答。老梁每天早上騎一架自行車,往公社去上班,沿途也是這樣向農民們招手,農民們就拄著鋤把目送他遠去。他們家三個孩子在縣城住讀,每週回家一次。三姐弟手牽手走進莊裡,目不斜視,快快挪動腳步,就這樣走進在東頭高臺上的家中,再也不露面了。有一次,他們回家正逢下雨,我們莊是出名的粘土地,一下雨,地就爛得要命,能把腳粘去一層皮。我有事去大隊部,看見他家的一個男孩,在門檻上刮膠鞋底的泥,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這段路可叫他們走慘了。

  于醫師家的孩子則截然不同,由於生計,也由於家教,他們缺乏管束顯然不是一日兩日的了,他們幾乎終日和我們莊的孩子攪在一起。一起下湖割豬草,一起在生產隊幹些小碎活,掙幾個工分,也一起打架,搗蛋。一群泥猴似的孩子,背著比人高的草箕子,從湖裡回莊,其中就有于醫師的孩子。卡佳呢,是家裡的大小姐,脾氣大,和小妹妹相處時也不知道有所約束,毫不掩飾對鄉間人和事的鄙夷。妹妹們聽了自然不願意,當面沒什麼,背底裡卻沒少說她。只是知道她是沒心眼的,沒壞腸子,所以倒也不擠兌她,還是同她一處玩。就像方才說的,于醫師和農民的關係,其實是真正融洽的,他們會和于醫師說些家務事,過日子的難處,養兒育女的難處,等等的。他們有時候大聲地喝唬于醫師的孩子,有時候則把于醫師的孩子扯過來,往手裡塞塊饃饃頭。

  莊人們對黃醫師的心情是最動人的,他們既把他當作一個有大本事的人,很敬重他,同時卻又十分心疼他。談起他的口氣,總是流露出憐惜。他孤身一人住在我們莊,生活能力又特別差,這都使他變成一個無依無靠的大孩子。這個大孩子雖然過得很狼狽,卻很乖。同樣是抑鬱的性格,黃醫師的抑鬱卻和于醫師丈夫的抑鬱不同。于醫師丈夫的抑鬱是陰沉的,緊張的,甚至帶著一種暴戾。隊幹部在訓話時,常常會被他的眼光激怒,變得失去控制。這時,就會用鋤把子,在他腿上不輕不重地敲一下:看什麼看,剜你的眼!黃醫師的抑鬱卻是甜美的。當他凝視著見了底的水缸,或者掉到井底的水桶,他的眼光柔弱得叫人心都一顫。他一個人在村道上趑趄,夕陽雜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些亮色,他的身影顯得又淒涼又美麗。他既不是張醫師那樣向莊人們招手,學著莊人們的口氣說:吃過了嗎?吃了。他也不是于醫師那樣,坐在農人家的馬紮上,拉著莊稼孤兒。他也從來不背藥箱。可就是他的這種落落寡合,格格不入,使農民喜歡上了他。他們並不是把他當莊稼人,卻也不是當他外人,敬而遠之,他們承認他是另一種人,一個異數,然後便接受了他。

  當我從青春的荒涼的命運裡走出來,放下了個人的恩怨,能夠冷靜地回想我所插隊的那個鄉村,以及那裡的農民們,我發現農民們其實天生有著藝術的氣質。他們有才能欣賞那種和他們不一樣的人,他們對他們所生活在其中的環境和人群,是有批判力的,他們也有才能從紛法的現象中分辨出什麼是真正的獨特。他們對張醫師和于醫師有著足夠的尊重,對後者,還有足夠的同情。但都不是喜歡。張醫師的熱情爽朗裡,是有著政治社會賦予的特權,她是另一種異數,這種異數是與人性無關,是在人性以外的,她激不起農民的自然性的反應。于醫師卻是與農民有共鳴的,她是農民們最易瞭解的那類人,同情就是由此而來。但由於太相似了,她也同張醫師一樣,無法走進農民們的審美領域。而黃醫師既是在共同的人性之中,又是獨立之外,自成一體。有了黃醫師在,我們莊就此有了一種甜美的格調。他們對黃醫師,是稱得上愛的。

  在那種物質貧乏的日子裡,人們的精神需求便生長起來,對美的感覺神經,格外發達,形成了一種自然的欲望。他們喜歡聽好聽的聲音,看好看的景象,感受優美的情趣。下雪的日子裡,人們就特別的興奮。雪是大自然賜給貧瘠的我們莊的厚禮,這個黃泥巴壘成的鄉村,此時變得粉妝玉琢。看上去,真是潔白得晃眼。孩子們,相約著到湖裡看莊稼的窩棚去套麻雀。每逢下雪,麻雀們便都棲宿到無人的窩棚避寒。孩子們帶著大人的打魚的網,穿著毛窩窩,一種麥穰編結的,裡面填上乾草的大頭鞋,特別暖和。他們岔開了腳,在雪裡趟著,地上就留下一串毛窩窩的印。麥子都在雪底下冬眠,大溝邊的樹,也罩了雪,晶瑩剔透地立了一行。那遠處的窩棚變成了個雪宮,本來是爛趴下的,現在被雪又砌住了,立了起來。孩子們奮力拔著毛窩窩,比賽誰走得快,雪紛揚了起來,像一陣白煙。孩子們的笑聲聽起來比平時曠遠,而且隔著,蒙了一層透明的膜。又綿又厚的雪是吃盲的。於是,就好像在做夢似的,有些仍然。他們終於到了窩棚跟前,雪已經封了門。他們將網抖開,張在破柴門上,然後吆喝著頂開了門。他們一下子閉上了眼睛,急等著震耳欲聾的、嘩啦啦的麻雀撲翅聲,可是沒有。他們驚詫地睜開眼,沒看見有麻雀,卻見網裡裹著一個老頭,掙扎著,憤怒得說不出話來。孩子們咋唬一聲,拋下網就跑,毛窩窩在雪地上劃出了犁溝。誰能想到,這老不死的看青的,這時候還賴在窩棚裡。進晌午的時候,老頭回莊了,提著漁網挨門挨戶問是誰家的。

  這是冬季雪天裡的快樂,到了春天,就是等待南歸的燕子飛來梁下,舊年的窩在等著它們。誰家的燕子來了,大人小孩都出門去報信。誰家沒燕子來,可不好,會被人戳脊樑骨,說是壞心眼的人。燕子是善鳥兒,就和善心人來。夏天,瓜地裡的瓜熟了,夜半偷瓜是一大樂事。褲褂叫露水漉得透濕,冰涼地貼在身上。下露水也是一樁奇事,看不見,也聽不見,可轉眼間,天地都水淋淋的。到了早晨,太陽出來,收露水了,原先平鋪著的,這時收攏起來,收成一滴水珠子,頂在草尖上。然後,刷的一下,全幹了。秋天這個收穫的季節,是最具有裝飾感的。大作休,串起來了;紅辣子,串起來了;大白蒜,也串起來了;深褐色,富於骨節感的豆秸,在屋前垛起來了;青作秸稈,也在屋前搭成了籬笆。即便是像我們莊這樣沒有色彩的村子,此時也變得嫣然起來。

  現在,又有了黃醫師,他給我們莊,增添了一種新穎的格調。這是由知識,學問,文雅的性情,孩童的純淨心底,還有人生的憂愁合成的。它其家陪合著我們莊的心意。像我們莊這樣一個古老的鄉村,它是帶有些返樸歸真的意思,許多見識是壓在很低的底處,深藏不露。它和責醫師,彼此都是不自知的,但卻達成了協調。這種協調很深刻,不是表面上的融洽,親熱,往來和交道,它表面上甚至是有些不合適的,有些滑稽,就像黃醫師,走那種城裡人的步子,手裡卻拿著那塊香噴噴的麥面餅。這情景真是天真極了,就是在這天真裡,產生了協調。這有些像音樂裡的調性關係,最遠的往往是最近的,最近的同時又是最遠的。

  所以,我們莊這支蚌埠醫療隊的隊長是張醫師,靈魂實際上是黃醫師。有了黃醫師,這支醫聞隊于我們莊才具有了一種精神上的關係。它不僅僅是「6.26」,送醫下鄉的意義,而是有了近於美學上的意義。它不僅僅是實用性的,功能性的,它的價值是潛在的,隱性的,甚至是虛無的,那就是,它微妙地影響了一個鄉村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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