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隱居的時代 | 上頁 下頁 |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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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個時期裡,青年們普遍熱衷於以文學來表達思想和心情,這大約是有著兩個原因。一是因為這時的青年大都是苦悶的,前途茫然,這茫然倒不是如「五四」的那樣,徘徊式的,無從選擇與決「定,而是沒有選擇,一切都難由己決定,束手無措的;二是因為文學是個人的自由的方式,無所作為的青年們能夠做的,恐怕就是私底下,用一枝筆在一張紙上書寫什麼,由於是純粹私人性質的寫作,因此卻是政權難以干預到的。所以,那時候才是真正的文學的時代,幾乎每個人都和文學沾上一點邊。書寫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行為。青年們互相傳閱著一些名著,同時傳抄著一些著名的詩句和篇章。當時,最為流行的是舊俄時期的小說:屠格涅夫的《羅事》、《父與子》;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復活》;高爾基的人生三部曲;陀斯妥也夫斯基《罪與罰》,《被污辱與被損害的》;涅克拉索夫的《俄羅斯女人》;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等等。我們從中吸取的是一種悲哀的情調,這種悲哀的情調於我們是很好的撫慰。四周圍都是昂揚奮發的歌聲,告訴我們幸運地處在一個偉大的時代,而心情卻是暗淡的,低沉的。我們明顯與現實脫了節,於是,我們只能到虛構的生活,這些舊俄文學裡,尋找安身立命之所。在那裡,生活反倒變得真實了。我們讀著這些來處不明的,被翻得破爛不堪的書,沉浸在那虛擬的故事裡,再將那故事拆成磚瓦,拿來建築我們自己的故事。一個寫作的時代就此開始了。 在我們這個縣城中,熱愛文學的插隊知青不知有多多少少,像播種一樣分散在各個生產隊裡,彼此缺乏聯繫,要等待一個契機來臨,才可將這些文友集合起來。這需要時間,還需要某種轉變,才能形成這個契機。其實,機會並不是沒有,有時候,會有很好的時機來臨,卻因為某種緣故,終未達成默契。因為,這種閱讀和寫作都是私人性質的,帶有「地下」的色彩,還帶有隱私的色彩,所以必須在默契之下才可走到一起來。而這默契需要什麼條件呢?它需要一定的心理準備,由一定的心理準備積累起來的倍任與瞭解。它還需要靈感。這時候,信任會一觸即發,就好像觸及了某一個靈敏的穴位,一下子通了。 在我插隊之後不久,我便參加了縣委主辦的學哲學學習班。這個學習班總共十來個人,由各公社選拔上來,可說是知青裡的精英。除了我,他們都是下鄉一年以上的知青,在接受再教育方面,已經做出了突出的業績。並且,一無二致的,還顯示出了思想和文字上的水準。這樣,才可能被選拔來參加這個富有學術意味的學習班。而我,所以能來這裡,是因為縣裡有一位受父母委託照顧我的副縣長,我稱為「伯伯」的。他一是知道我喜歡讀書,二是想讓我在這麥收時節,好吃好住地偷幾日懶。我們十幾個人從早到晚在一起討論毛澤東的》實踐論》和《矛盾論》。我們結合各自在農村的生活,顛來倒去地證明毛澤東關於「實踐」和「矛盾」的觀點,為這些觀點提供了許多生動活潑的實例,其中不乏一些相當私人性的經驗。可是我們最終也沒有超出範圍。就是說,我們始終圍繞著《實踐論》和《矛盾論》,圍繞著毛澤東的理論。奇怪的是,即便是在宿舍裡聊天,我們聊的也還是這些內容,我們一點不覺得有什麼不自然,為這樣的氛圍深受感動。那幾天過得真不賴,我們五個女生住一間清潔涼爽的房間,床上掛著白色的蚊帳。一日三餐都是淨米白麵,有魚有肉,另外還有補助。我們吃飽了就坐在一處談《實踐論》和《矛盾論》,一點沒有想到可以夾帶些私貨,說些別的。來的這些人至少一半以上是高中生,文章的文采也不錯,可通篇都是從「兩論」裡延伸出來的觀點。我們朝夕共處七天,卻彼此隔膜,誰也不瞭解誰,誰對誰也沒有深刻的印象,直到有一個人的出現,事情才顯示出一點不同尋常。倒不是說,事情就此有了什麼變化,事實上什麼變化也沒有發生。但是,此人的出場,至少說明了,這次學習班裡,確實潛伏著契機的成因。 學習行將結束,是最後一天,還是最後第二天的時候,帶領學習的老師突然間安排了一次發言,這次發言明顯地帶有輔導與講課的意義,發言者就是學習班的一名成員。所以到這時候才特別地讓他發言,是因為老師從大家交上去的總結文章裡,發現了他的不同凡響。這是個上海男知青,平時並不引人注目,事實上,有許多時候,他不和大家在一起,而是單獨行動。大家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這次額外安排的發言,使大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在人們疑惑的等待中,他開講了。幾乎就在他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大家都改變了表情。這真是語驚四座啊!他的態度很沉著,很平靜,並沒有炫耀和唬人,可他的用語,措辭,解釋和證明的方式,全是不同的。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無法複述他的話,我甚至是不理解他的思想的。可他那種光芒四射的言辭,留給我的印象至今還很鮮明。他說的實在是很漂亮,在他的照耀底下,我們終於顯出了平庸。他依然是在證明毛澤東的思想,可他的華麗的證明形態卻賦予了這思想一種個人化的面目。他的話不長,很簡潔地結束了。沒有人可以和他討論,對話。大家都沉默著。這頗像是一次身手不凡的表演,表演結束,觀眾沉浸在驚愕與震動之中,久久回不過神來,甚至連鼓掌都忘了。 他那樣具有修辭性地解釋《實踐論》和《矛盾論》,這仿佛是一種暗示,暗示了我們的學習本可以有另一種方式,一種文學的方式。可是事情已經無法從頭來起,我們的學習班到了末期。此人最後還出現過一次,就是學習班臨解散前組織看電影。他來看電影,是穿了一雙夾趾拖鞋,手裡持一把大蒲扇。這樣子有些名土風度,並且電影還沒有放映,他就走了,似乎對看電影並沒有興趣,只不過來點個卯。他一走,剩下的我們也都有些沒勁。他的走,表示了一種輕蔑,對看電影這項活動的不以為然。於是,大家也覺得無聊起來。他顯然是學習班裡的一個異數,他獨往獨來,獨自地思想。而他的獨特,又與我們心底暗存的一種渴望呼應著,可惜契機只向我們露了一點點苗頭,然後,倏忽而去。 時過兩年,我又與他見了面。這時我們已在縣城農機廠形成了一個圈子。在我們省首批知青招工中,縣農機廠進了一些上海知青,其中有我姐姐。從此,我就經常進城,進城就到農機廠落腳。而那幾個農機廠的上海知青,也都各自有尚在生產隊插隊的同學,也是隔三岔五地來叨擾。我們兩三個人擠一個鋪,實在擠不下,就到縣城裡別的單位找上海知青搭鋪。吃飯呢,就用臉盆打一大下子,大家圍著盆吃。此時,上山下鄉運動已進入第三第四個年頭,大家都有些疲遝。招工呢,則將眾人的心打散了。繃起的一股勁都泄下了,人也就放鬆了,坦然了,沒什麼顧忌,開始任性,倒流露出了真實的性情。於是,我們很自然地,開始交談文學,還有哲學。這樣的交談是以閱讀為前提的,它又反過來刺激了閱讀。說起來,令人難以相信,與閱讀的熱情成反比的,是閱讀資料的匾乏。我們將每一本幸運到手的書讀得個爛熟,我們能到手什麼就讀什麼,就使我們的閱讀涉及面很廣。其中,文學是基礎,閱讀的興趣往往是從文學出發,由文學推動的。因為文學是閱讀中最淺顯的,最具普及性的。哲學則是高一級的,它將我們從文學的興趣中提升了。我們不管懂還是不懂,真有興趣還是不那麼有興趣,都大談特談哲學。那些高深莫測的概念在我們的三寸舌上,翻來翻去。需要說明的是,我們此時說的哲學已不再是《實踐論》和《矛盾論》,而是黑格爾,費爾巴哈。我們說,黑格爾的體系,費爾巴哈的體系。重要的是「黑格爾」和「費爾巴哈」這兩個名詞,體系部分是含糊的,混亂的,莫名所以的。但是不要緊,這阻止不了我們一夜一夜地談下去。就是在這當口,我們中間的一個,帶來了那個哲學奇才。 他的模樣有很大的改變,其實也是我當時根本沒注意他的樣子,他的思想震懾住了我。倒是他還記得我。再說一句,此時,我在縣城裡也小有名氣,並且就是在文學方面。甚至地區報紙《拂曉報》都曾起意要我。這名氣從何而來,似乎很難說清,並沒有具體的事實,比如說,寫作有某篇文章,我也很不善言辭。這多半是因為我的作家母親的名聲,小半則是因為我在縣城知青圈子裡露面的頻繁。這有點類似現在以媒介露面的頻率疏密,來決定是否為名人,以及哪一級別的名人。不管怎麼說,我在知青中小有名氣。所以他就對我說:我們見過面,是在兩年前的學哲學學習班上。記憶突然閃亮了,我記起了他,我脫口而出:你就是那個人啊!他肯定地說:我就是。於是,兩年前埋下的契機的種子,這時候開花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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