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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平兄大我十四歲,我大三毛十一歲,有案可查的一九三五年《獨立漫畫》上偉大的三毛出現的時候,樂平兄二十五歲,我呢?十三歲。我沒見過這幅「開山祖」的三毛。唉!三毛活到今天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
讀三毛,是在《上海漫畫》和《時代漫畫》上。
事實如此,我的「美術事業」是從漫畫開始的。
那時候家鄉的風氣頗為開明進步;新思想、新文化、新文明不斷鼓動年輕老師們的進取心,一波一浪地前赴後繼。他們從上海、北京訂來許多進步的雜誌報章互相傳閱,我們這些小學高年級學生由此受益之處,那就不用提了。我們抱著《上海漫畫》和《時代漫畫》不放,覺得它既是讓我們認識世界的恩物,又是我們有可能掌握的批判世界的武器。
我們家鄉是塊割據的土地,統治者掌握湘西十來個縣權力,誰來打誰!國民黨蔣介石那時奈何不得。所以有一二十年的偏安局面。
我們模仿著《上海漫畫》和《時代漫畫》的風格在壁報上畫點諷刺當地流俗的作品,甚至老著臉皮貼到大街上去,卻是因為心手兩拙,鬧不出什麼有趣熱烈的反響。
不過,這個小群落的自我得意倒是鞏固了一種終生從事藝術的勇氣和毫不含糊的嘲諷眼光。
一九三六年四月四日兒童節,父親給我的禮物是一本張光宇、張正宇兄弟合著的《漫畫小事典》。
這包羅萬象的萬寶全書教會我如何動手和如何構想,把身邊的人物和事情變成漫畫。我一邊欣賞,一邊模仿,找到了表達力量。學著把身邊的事物納入《漫畫小事典》的模式裡來。仿佛真感覺到是自己創作的東西。
我知道世界上有偉大的張光宇、張正宇、葉淺予、張樂平……一口氣能背出二三十個這樣的「偉人」,奔走相告,某一本新漫畫雜誌上某一人又畫了張多麼精彩的漫畫,於是哥兒們一致讚賞:
「這他媽狗雜種真神人也!」
「王先生」、「小陳」,開闊了我們對上海社會生活的眼界,「王先生」的老婆很像南門外絲煙鋪費老闆的老婆劉玉洗。越看越像。簡直笑死人!
「王先生」和「小陳」罵人「媽特皮」,我們也一起認真研究過,究竟跟本地用的「媽個賣麻皮」是不是一樣東西。
上海人居然也罵粗話!了不起!
我們沒過過他們的日子,我們沒有「王先生」和「小陳」那麼忙,那麼熱鬧。我們成天看到的是山,是樹,是河,他們呢?是洋房子。「看高房子不小心會掉帽子」,嘿!說這話的城裡人真蠢!你不會按著帽子才看嗎?
「三毛」不同。「三毛」完全跟我們一樣。人欺侮人,窮、熱、冷、累,打架,他成天卷在裡頭混,我們也成天卷在裡頭混。他頭髮雖然少了點,關係不大的。他比我們長得好!他可愛!像我們,滿腦殼頭髮有卵用!
你別瞧「三毛」三筆兩筆,臨摹容易,自己畫起來特別難;不信你試試看!這不是學的,是修煉出來的。
左邊、右邊、正面、側面、上邊、下邊,怎麼看都是他。又沒有這麼一個真人讓寫寫生,完全靠自己凝神定位。
我們既然曉得世界上有個張樂平和許許多多同樣是人的人,又曉得人和人雖然都要吃飯、吃豬腳和燉牛肉、喝湯,更曉得人和人是多麼不一樣。
有一天,我的同班吉龍生的爹跟正街上蒸碗兒糕的吉師傅,論到這個問題。
「你曉不曉得張樂平畫的三毛?」
「卵三毛!」他說。
「你曉不曉得三毛是一個人憑空畫出來的人物?」
「曉得有卵用?又不當飯!」
「豬也吃飯,狗也吃飯……」
「鬼崽子!你不滾,老子擂你!」他追出來。
我覺得這種人是無可救藥了,決定不救他。
自從我每天畫漫畫以來就覺得自己開始高級。先是畫周圍人的樣子。我父親有個大胖子好朋友叫做方季安,一臉爛麻子,雖然是軍法官,卻是個非常和氣的伯伯。
我在馬糞紙上畫了他的全身像,然後周身剪下來,讓三歲的弟弟拿去堂屋給他們看。
爸爸首先大笑,叔叔伯伯們也大笑,再送到方麻子伯伯面前。方伯伯也咧嘴大笑,一邊笑一邊罵:
「准是『大蠢棒』(這當然指的是我,我排行第一)畫的!叫他來,看老子軍法從事!」
爸爸事後翻著《時代漫畫》時順口告訴我:
「你畫方伯伯像是像,但神氣不夠。你看看人家張樂平的三毛和周圍的那些人,一個是一個的動作,神氣,表情,各有各的樣子。不能只是像。」
像已經不容易,還要動作,還要神氣,爸爸呀,爸爸!你以為我是誰?
我有時沒有紙;這裡的紙只是毛邊紙、黃草紙和糊窗子的小北紙,臨摹帶色的漫畫是用不得的,起碼要一種印《申報》的報紙。這種紙,紙店不常來;來了,我碰巧把錢吃了東西,只好對著鋪子乾瞪眼。要知道,做人家兒子時期,經濟上總是不太鬆動的。到第二天省下零用錢趕去買紙,紙卻賣光了。
《時代漫畫》和《上海漫畫》裡頭還登有好多外國畫家的畫,墨西哥、法國、德國、英國、美國……我不懂。我不敢說它不好。奇奇怪怪的眼睛和腦袋,亂長的嘴巴,說老實話我有點怕,像推開一線門縫似的,我往往只掀開半頁紙偷偷地瞟它兩眼,很快地翻過去。我明白這是長大以後的畫家看的東西,是有另外的道理的。
有一天,我忽然在《良友畫報》上看到三四個人在海灘上賽跑的照片。打赤膊,各穿一條短到不能再短的褲子,沒命地跑著。題目是《海濱之旅》。小字印著「左起葉淺予,張樂平,梁……梁得所……」(梁得所是誰?幹什麼跟著跑?)
遠是遠,不過都能理清面目。這三個傢伙長得都他媽的俊;葉淺予高大像匹馬,還有撮翹翹鬍子;張樂平的鼻子、額頭上撮起的頭髮都神氣之極,像只公鹿;梁得所腰上有根細細的白帶子跟著飄,像個洋神仙。
他們都這麼漂亮。他們不好好畫漫畫,到「海濱」來「之旅」幹什麼?
畫漫畫的都要長得這麼漂亮那就難了!我長大以後肯定辦不到!我也不好意思穿這麼窄的短褲讓人照相,萬一「雞公」露出來怎麼得了?
這倒要認真考慮考慮了,長大後到底畫不畫漫畫?
不過,畫「王先生」、「小陳」的葉淺予是這麼副相,張樂平是那麼副相,我可見到了。我會對街上的孩子和同學說:
「考一考你們!葉淺予、張樂平長得是什麼樣?」
我又說:
「……不知道吧!我知道!他們長得比你們所有的這幫死卵都漂亮!」
抗戰了,打仗了,我在福建南方。學校搬到山裡頭。
學校圖書館不斷有新書、報紙、雜誌、畫報寄來。
《西風》、《刀與筆》、《耕耘》、《宇宙風》、《良友》、《人世間》、《抗戰木刻》、《大眾木刻》……記不住、說不完的那麼多。
既然是抗戰了,所以每時每刻都群情激昂,人聲鼎沸。
接著圖書館裡又湧來上海、武漢、香港、廣州各個地區宣傳中心寄來的漫畫、木刻藝術的印刷品。
我們心中仰慕的那一大批漫畫家都仿佛站在炮火連天的前線。每一星期都看到他們活動的消息、新的創作。
學校一位美術老師朱成淦先生幫我們寫信給浙江金華的野夫和金逢孫先生,各人交了八角錢,入了中國木刻協會。從那時起,我們的藝術世界擴大了,懂得自己已經成為藝術小兵的價值。
除了偉大的葉淺予、張樂平這一幫「家」之外,還有陳煙橋、李樺、野夫、羅清楨、新波另一幫大「家」。
「漫木」的概念,就是「漫畫」與「木刻」的合稱。
學校有壁報。我們自覺已經長大,能夠自己畫出漫畫和刻出木刻來。逢有遊行和集會,也懂得趕忙把那些出名的漫畫和木刻作品放大畫在布上用來佈置會場,或做遊行旌旗招牌。
這麼一直忙碌、興奮,為了抗戰我們就這麼慢慢活著,長大。
張樂平和其他漫畫家不同。別的漫畫家難得見到速寫功夫,張樂平時不時露幾手速寫。準確,生動,要害部分——比如眼神,手,手和手指連接的「蹼」的變化,全身扭動時的節奏,像京戲演員那種全身心的呼應。我既能從他的作品得到欣賞藝術的快樂,又能按他作品的指引去進一步觀察周圍的生活。
每一幅作品都帶來一個驚訝和歡欣。他的一幅《打草鞋》的速寫,我從報上剪下來貼在本子上,翻著翻著,居然翻得模糊不清了(堪憐當年土紙印的報紙)。
他還畫了一套以漢奸為主人翁的《王八別傳》的連環畫,簡直妙透了、精彩透了!筆墨揮灑如刺刀鋼槍衝刺,恨日本鬼,恨狗漢奸,恨得真狠!而日本鬼的殘酷兇暴和狗漢奸的無恥下流也實在難找替身。
他想得那麼精確傳神,用筆舒暢靈活且總是一氣呵成。看完這四幅又等待下四幅,焦急心情,如週末守候星期天,茫然心情是十天半月後的等待。
這種等待,這種焦慮,這種迫切的遺痕,在我今天的國畫寫意人物刻畫和筆墨上隨處可見。我得益匪淺。如有遺憾,那只是我當時年幼無知領會不深。
在學校,我有個讀高中的同學李尚大。這人與宰相李光第是同鄉。他是學校有數幾個淘氣精的偶像。胖,力氣大,脾氣好,能打架,有錢,而且是個孝子。
暑假到了,同學回南洋的回南洋,回上海的回上海,回廣東的回廣東,回四面八方的回四面八方,剩下七八個有各種理由不能回家的人留在學校。那麼空蕩蕩的一座文廟,一出去就是街,就是上千畝荔枝、龍眼樹,就是藍湛湛的一道河流,漫無邊際的沙灘,太好玩了。
就缺個領導人。
當然是李尚大。可惜他也要回去。他家離城裡百八十裡。他常邀一二十個高中同學步行回家。我們想去,不准!嫌小,半路上走不動怎麼辦?
他家是我們想像中的「麥加」,聽說房子又好又大,住五六十人也不要緊。媽好,煮飯給大夥吃,從不給兒子開小灶,一住就是一兩個月。像是大家的媽。
忽然聽說他這個暑假不回家。
你想我們多高興?他胖,怕癢,我們一擁而上撓他的癢,他要死要活地大叫,答應請我們吃這個那個。
我們是他的「兵」,他出淘氣的主意,我們執行。他會講出奇不意的故事,一句一句非常中聽。
聽說他媽梅雨天氣放晴之後,就會在大門口幾畝地寬的石板廣場上搬出一兩百個大葫蘆,解開葫蘆腰間的帶子,一剖兩半爿,抖開全是大鈔票。她曬這些發黴的鈔票。
想想看,又有錢,又會打架,又喜歡跟我們初中生在一起,脾氣又好,我們怎能不服?
晚上,大成殿前石臺上一字排開,他教我們練拳腳、拉「先道」、舉重……我想,他也自我得意,也喜歡我們,要不,幹嗎跟我們在一起?
有年開學不久,禍事來了。學校一個教員在外頭看戲跟警察局長太太坐在一排出了點誤會,挨打後鼻青臉腫逃回學校。讓大同學們知道了。這還了得?打我們老師!出去將警察局巢穴踏了,局長、股長……齊齊整整,一個不漏地受到一兩個月不能起床的「點化」。
事情鬧大了。政府有政府的理,學校有學校的理。架,是幫學校打的;打警察及諸般人等又是違法行為。學校的後臺硬,政府說到底也奈何不得,做了個「面子」行動,開除三個同學,一個是坐在我後邊課桌的同班同學,兩個高中生,其中之一是李尚大。
學校這麼做,人情講不過去吧!開除這三個同學佈告貼出,接著是為他們開了個歡送會。
李尚大走得靜悄悄,幾天後我們才知道。可以想像,多麼令人惆悵!
就那麼走了!一走五十年我們才再見面,這是後話,且按下不表。
李尚大走的第二年,我也打壞了人,頭上流血,有三個傷口。這一場架一不為祖國,二不為學校,百分之百地為自己;學校姑念是「戰區學生回不了家」,「兩個大過、兩個小過,留校察看」。
我原本就不喜歡讀書,成天在圖書館混,留了無數次級已經天地一沙鷗似的落寞,再加上來這麼個僅讓我留一口氣的處分,意思不大了,人已經十五六歲,走吧!就這麼走了。
……這個李尚大在哪裡呢?他不可能再念書了吧!方圓一千里地的著名中學他哪間沒念過?那麼,找到他豈不是沒一線生機?他四方雲遊去了,找不到了。此念絕矣!
世界上還有誰呢?
張樂平!
認識張樂平嗎?當然認識!那麼多年,熟到這份程度,怎能說不認識?只可惜他不認識我。
報紙上說他在江西上饒漫畫宣傳隊當副隊長,葉淺予走後他當正隊長。找到他,不讓我當隊員當個小兵也行。他沒有什麼好怕的嘛!我又不會搶他的隊長位置。
江西上饒怎麼走法?有多遠?錢不錢倒是不在乎,我一路上可以給人畫像、剪影,再不,討飯也算不得問題吧?又沒家鄉人在周圍。我如進了漫畫宣傳隊,就像外國人愛唱的那兩句:
「到了拿波裡,可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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