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老的老頭 /黃永玉  

這此憂鬱的碎屑(8)


   
   
    十 六
   
    巴魯表叔小時候吃苗族奶媽的奶水長大,身體高大俊美。從文表叔只是長得秀氣。雖然小時候有過鍛煉,給以後數十年的勞累墊了底,但終究還是算不上鋼筋鐵骨,心血管和腦子少不了出些毛病。
    五十年代初已是如此。
    又是托人買了點什麼「好藥」,又是什麼地方送來了「偏方」,好像無濟於事。經濟也不寬裕,全家開始有點著急的時候,鬼使神差地聽了誰的話,按日吃蠶繭裡的蛹,喝橘子水,血壓和心臟病居然好了起來。
    在從文表叔家,多少年來有一位常常到家裡來走動的年輕人。後來又增加了一個女的。他們總是匆匆忙忙地挾著一大卷紙或一厚疊文件包,再不就是幾大捆書冊進屋,然後靦腆地跟大家打個招呼,和表叔到另一屋去了。
    這種來往何時開始的呢?我已經記不起來。只是至今才覺得這兩位來客和我一樣都已經老了。那還是從文表叔逝世以後的有一天偶然地見面才猛然醒悟到的。
    作為我這個經常上門的親戚,幾十年和他們兩位的交往的關係,只是凍結在一種奇妙的「永遠的邂逅」的狀況之中。我們之間很少交談,自然,從文表叔也疏忽讓我們成為交談的對手的時機。三方都缺乏一點主動性。
    解放以來從文表叔被作踐,被冷落,直到以後的日子逐漸鬆動寬坦,直到從文表叔老邁害病,直到逝世,他都在場。
    表叔逝世之後,我們偶然地說了幾句也是關於表叔的話。他說:
    「……我每次來,也沒讓他見著我,我站在房門外他見不著我的地方……他見著我會哭,他說不了話了……」
    聽說他是一位共產黨員。另一位女同志是不是我不知道。
    我不敢用好聽的話來讚美他們,怕玷污了他們這幾十年對從文表叔的感情和某種神聖的義務。
   
   
    十 七
   
    從文表叔對待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是個什麼態度呢?這是個有趣的問題。
    我從來沒聽他談過學習的經歷和心得。
    我們這些政治上抬不起頭的人有一個致命的要害,就是對熟人提起「學習」就會難為情。
    他書房裡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還是選集?)《列寧全集》,自然還有《毛澤東選集》,還有《魯迅選集》(全集?),記得還有《斯大林全集》(選集?)和《聯共黨史》,其他的學習材料也整整齊齊排了幾個書架。
    我家裡當然也有一些這類的書,但沒有從文表叔家的「全」。他是真正在「革命大學」畢業的。我不是。說老實話,對於《毛澤東選集》四卷,喜不喜歡都要認真地學習之外,其他的馬列書籍我有時也認真地翻翻,倒是非常佩服馬、恩、列知識的淵博,記性和他們的歸納力量。斯大林的文章每一篇的形成和反映的歷史背景以及揮叱權力、掌握生殺的那股輕鬆瀟灑勁頭,都令我看了又驚又喜。
    有時從中也得到自鳴得意的快感。比如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中說到藍眼睛的長毛白貓都是聾子的論點,我卻暗暗在心裡駁倒了他的不是。因為我家裡的長毛藍眼睛白貓的耳朵卻是靈敏異常。輕輕叫一聲「大白」,它就會老遠從鄰家屋頂上狂奔回來。
    我的學習生活凡心太重,不專注,愛走神,缺乏誠意,過多的「文學欣賞」習慣。
    在從文表叔家,他的馬恩列斯毛的選、全集,有的已經翻得很舊,毛了邊,黃了書皮。要不是存心從舊書攤買來,靠自己「讀」成那種水平,不花點心力是辦不到的。
    幾十年來我們叔侄倆言語詞匯都很陳腐,老調老腔。在學習座談生活裡難得撐持,很不流暢大方,在表叔說來就更不值得。他學習得夠可以了,卻不暖身子。有如每頓吃五大碗白米飯的人長得瘦骨伶仃,患了「疳積」一般。及至幾篇文章和《中國古代服飾圖錄》出現之後,我才大吃一驚。覺得他的「歷史唯物主義」、 「辯證唯物主義」學得實在不錯,而且勇敢地「活學活用」上了。
    文物研究,過去公婆各有道理是大家都知道的規矩,權威和權威爭議文物真偽,大多只憑個人鑒別修養見識。一幀古畫,說是吳道子的,只能有另一位身份相等的權威來加以否定。從紙、墨、圖章、畫家用筆風格、畫的佈局、年譜、行狀諸多方面引證該畫之不可靠。對方亦一鼓作氣從另一角度、另一材料引證該畫之絕對可靠。爭得滿面通紅,各退五十裡偃兵息鼓,下次再說。
    表叔從社會學、從生產力和生產關係上、從社會制度上論證一些文物的真偽,排解了單純就畫談畫、就詩論詩、就文論文的老方子的困難糾纏局面。
    《孔雀東南飛》裡「媒人下床去」曾給人帶來疑惑,啊!連媒人也在床上。就現有具體文物材料引證,彼時的「床」字,接近現在北京叫做「炕」的東西,那媒人是上得的。在一篇《論鬍子》的文章提到了這個看法。
    一幅吳道子的手卷,人物環飾中見出宋人制度,不是唐畫肯定無疑了。能幹的吳道子不可能有這種預見性。
    詩詞作者考證上,我也聽見過他有力的意見。只是已非他的「正業」。
    中國古代錦緞、家具、紙張,都有過類似的開發。
    大半輩子文物學術研究的成果,反證了「社會發展史」的價值,豐富了它的實證內容。但對於沈從文,卻是因為他幾十年前文學成就在國外引起反響,才引起國內的注意的。
    注意的重點是,限制沈從文影響的蔓延。
    因此,沈從文的逝世消息也是來得如此的緩慢。人死在北京,消息卻從海外傳來;北京報紙最早公佈的消息是在一周之後了。據說是因為對於他的評價存在困難。
    表叔呀表叔!你想你給人添了多少麻煩!全國第一家報紙,要用一個星期的智慧才能得出你準確斤兩的估價。
    不免令我想起了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先生說的那句話來:
    「死還是活?這真是一個問題。」
   
   
   
    十 八
   
   
    前兩年有一次我在他的病床旁邊,他輕輕地對我說:
    「要多謝你上次強迫我回鳳凰,像這樣,就回不去了……」
    「哪能這樣說,身體好點,什麼時候要回去,我就陪你走。我們兩個人找一隻老木船,到你以前走過的酉水、白河去看看。累了,岸邊一靠,到哪裡算哪裡……」
    他聽得進入了那個世界,眯著眼——
    「……怕得弄個燒飯買菜的……」
    「弄個書童!」
    「哈!哈!叫誰來做書童,讓我想想,你家老五那個三兒子……」
    「黃海不行,貪玩,丟下我們跑了怎麼辦?其實多找個夥伴就行,讓曾祺他們都來,一定高興。」
    「以前我走得動的時候怎麼沒想到?」
    「你忘了『文化大革命』……」
    「是了,把『它』忘了……」他閉上了眼睛。不是難過,只是在愉快的玄想中把「文化大革命」這個「它」忘了,覺得無聊。
    前幾年我曾對表嬸說過,讓表叔回一次鳳凰,表嬸要我自己去勸他,我勸通了。
    在鳳凰,表叔嬸住我家老屋,大夥兒一起,很像往昔的日子。他是我們最老的人了。
    早上,茶點擺在院子裡,霧沒有散,周圍樹上不時掉下露水到青石板上,弄得一團一團深斑,從文表叔懶懶地指了一指對我說:
    「……像『漳絨』。」
    他靜靜地喝著豆漿,他稱讚家鄉的油條:
    「小,好!」
    每天早上,他說的話都很少。看得出他喜歡這座大青石板鋪的院子,三面是樹,對著堂屋。看得見周圍的南華山、觀景山、喜鵲坡、八角樓……南華山腳下是文昌閣小學——他念過書的母校,幾裡遠孩子們唱的晨歌能傳到跟前。
    「三月間杏花開了,下點毛毛雨,白天晚上,遠近都是杜鵑叫,哪兒都不想去了……我總想邀一些好朋友遠遠地來看杏花,聽杜鵑叫。有點小題大做……」我說。
    「懂得的就值得!」他閉著眼睛,躺在竹椅上說。
    一天下午,城裡十幾位熟人帶著鑼鼓上院子來唱「高腔」和「儺堂」。
    頭一出記得是《李三娘》,嗩呐一響,從文表叔交著腿,雙手置膝靜穆起來。
    「……不信……芳……春……厭、老、人……」
    聽到這裡,他和另外幾位朋友都哭了。眼睛裡流滿淚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動不動。
   
   
    十 九
   
    「文化大革命」的密鑼緊鼓期間,翻譯薄伽丘《十日談》的方平兄從上海來信慰藉,順便提到一個有趣的問題:
    「這幾十年,你和共產黨的關係到底怎樣?」
    我回信說:
    「……我不是黨員。
    「打個比方說吧!黨是位三十來歲的農村婦女,成熟,漂亮。大熱天,扛著大包小包行李去趕火車——社會主義的火車。
    「時間緊,路遠,天氣熱,加上包袱沉重,還帶著個三歲多的孩子。孩子就是我。
    「我,跟在後面,拉了一大段距離,顯得越發跟不上,居然這時候異想天開要吃『冰棍』。
    「媽媽當然不理,只顧往前走,因為急著要趕時間。孩子卻不懂事,遠遠跟在後面哼哼嘰嘰。
    「做媽的煩了,放慢腳步,等走得近了,當面給了一巴掌。
    「我怎麼辦?當然大哭。眼看冰棍吃不到,媽媽卻走遠了。
    「跟了一輩子了!不跟她,跟誰呢?於是只好一邊哭,一邊跟著走。」
    方平兄回信說,看了我的信,他有半個月沒有睡好覺。
    這只是個一般的譬喻,不合邏輯,且經不起推敲。不過,無論如何扯不到「四人幫」那頭去。從孩子的角度看,他們只能當過「熊狼外婆」,差點把咱老子吃了!
    還是李之儀那闋《蔔算子》的意思可取: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談文學離不開人的命運。從文表叔儘管撰寫再多有關文物考古的書,後人還會永遠用文學的感情來懷念他。
    後死者還有許多事情好做。
    他愛過、歌頌過的那幾條河流,那些氣息、聲音,那些永存的流動著的情感……
    故鄉最後一顆晨星殞滅了嗎?
    當然「不」!
    1988年8月16日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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