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老的老頭 /黃永玉  

米修士,你在哪裡呀!——懷廖冰兄


    我問一個朋友的孩子: 「天上有什麼發亮的東西?」
   
    「禮花!」他說。
    這頗出我意料之外,原以為他會說出太陽、月亮、星星之類的東西。
    「還有呢?」我問。
    「閃電!」他回答。
    天上發亮的東西還有閃電,我怎麼給忘了……
    和冰兄做了三十多年朋友,一心只想起他是個傑出的漫畫鬥士,反動統治時期跟國民黨殺得死去活來。一直以為在他的生活天空裡只有太陽、月亮和星星,卻把閃電和禮花忽略了。
   
    不僅僅是我和他的別的朋友,連他自己也不重視自己生活中的閃電和禮花,自然還有孩子沒有提到的北極光。
    一九四六年我從廣州到香港去謀事。新波把我安排在灣仔的一間稱作「南國藝術學院」的房間裡的六張課桌上,白天在英國文化委員會的圖書館和美國新聞處圖書館裡找書看,晚上再回到那六張課桌拼成的床上睡覺。記得好像是在五樓上吧!碼頭恰好是一座龐大的垃圾站,一陣陣給翻騰起來的臭氣熏天的全香港的腐爛精華湧進鼻子裡和夢裡來。那時候年輕,對一切困苦都不在乎,工作肯定無望,只有新波有時從《華商報》下班時來看看我,給我點零用錢。他那時經濟上也夠嗆,我明自得很,那種幫助是一種「吐哺」,把自己體內的營養的一部分給了朋友。
    他告訴我,冰兄也在這裡,生活和工作擔子重得不得了,身體也不好,為了戰鬥,一天到晚地畫。
    冰兄是我早就尊敬的一位畫家,只是沒有見過面。新波說好幾時去看看他,約著去喝一次咖啡。後來因為被別的雜七雜八的瑣事所耽誤,沒有能實現。
    後來我就離開香港到別處去了。一九四八年我又回到香港,在一個什麼會上還是新波把我介紹給了冰兄。
    老實說,第一印象並不怎麼好。他體型瘦而幹,鼓起兩隻大眼睛,淚囊出奇地明顯;起伏的鼻樑下面一張大嘴,而且,在會上很快就發現這張大嘴的作用;那麼大的嗓門,囊括了全部發言的一半。他很像一個仗打得很勇猛的粗魯的將軍。對這一類人,人們總是充滿原諒的。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
    我是個「生客」,又年輕,會上有的是前輩和學長們,我只靜靜地撐持著有限的傾聽和觀察的權利。
    會接近尾聲的時候,新波把我介紹給大家,然後他說:
    「他剛來,連住處也沒有,誰家裡可以供他吃飯和鋪張床的?」
    這真是需要認真思考的事,所以空氣顯得有點緊張。
    「噯!行啦,行啦,行啦!到我那兒去吧!」冰兄很快地作了這個決定。
    只是第一次見面,他把人世間壯麗的慷慨處理得那麼輕率而瀟灑。
    第二天下午,我帶了箱子、鋪蓋以及一大堆畫框、畫架,「進駐」了廖家。
    見到了冰兄嫂嫂,他們的五歲的大女兒「零一」和兩歲的小女兒「零二」,還有他們的老保姆秀姐。那時候,用板子間隔成的雙人床大小的房間又走出兩位青年男女,
    是睿智的作家艾明之夫婦。
    三十平方米見方的一層狹窄的樓房裡,擠進那麼多的人,不能不嘆服主人的胸懷寬闊了。只有幾釐米板牆相隔的生活,幾乎是連跳蚤咳嗽的聲音也聽得見的。
    樓外大街只有深夜數刻的安靜。
    冰兄的創作往往必須在最熱鬧的中午弄出來。很快,報館取稿的朋友就會來敲門。
    冰兄漫畫的構思從來沒有枯竭,每一天新鮮而犀利的譬喻往往使我大笑幾次。
    香港天氣熱多涼少。冰兄為了禮貌必穿長褲,為了消暑又必減溫;如果我記性不錯的話,他穿的應該是一條很薄的花條子的睡褲,上邊一件短袖汗衫。瘦而單薄,站在一個地方,雙膝向內形成一個「x」形的下半身。朋友們半公開地給他一個「臘腸」的綽號。
    他從來不像另一位傑出的漫畫家張文元和作家孟超對我誇耀過自己的英俊。但冰兄從不為長得不夠體面而歉然過。他好像從未關心過自己的形體問題。
    「零一」和「零二」時常夜哭,嫂夫人每天一早還要上班,冰兄只好起來抱著孩子來回走動,唱著可怕的催眠曲:
    喔喔喔!乖乖快睡覺,乖乖快睡覺……該死的東西,再哭!再哭就丟你下樓去!再哭!喔喔喔!寶寶乖,乖乖快睡覺,乖乖快睡覺……
    在這種催眠歌聲裡,真正受益的倒是我,我是一覺睡到天亮的。
    他很少娛樂,一是家務,一是錢,一是時間;但當時沸騰的進步活動他可是每會必到。
    我已經忘記具體的吃飯的方式,意思是說,基本上我是在他家吃飯。我當時沒有收入,不可能在經濟上作貢獻,怎麼可以吃那麼些日子呢?他和嫂夫人從來沒有表示過厭煩的意思——誰都有經驗,主人只要有哪怕百萬分之一的厭煩暗示,客人都會感覺出來。
    白天要作畫,晚上哄孩子,我住的那些日子天天如此。
    他從各種角度,各種方向瞄準反動派,對其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我若是反動派而又懂點幽默的話,讀到冰兄的作品,一定會哈哈大笑表示欣賞的;但是反動派那時候曾宣言要幹掉廖冰兄。
    他還每天畫一種名叫「阿庚」的四幅一套的連環畫,諷刺香港不正常、不合理的社會生活。他是很懂得戰術和策略的,市民爭相搶購他的作品。
    那麼紛擾、那麼艱苦的生活中,有時候他居然雅興大發而作起曲來。他可能還認為自己有音樂才能,這一點,肯定是他對自己估計過高。儘管他宣稱曾經擔任過音樂教員之類的職務……
    我老遠就分辨得出他是不是要作曲了。
    一隻腳蹺在座位上,左手緊緊地抱住不放,右手捏著剛剛畫完畫的鉛筆,桌子上攤著紙,眼望天花板,用捏著鉛筆的手剝著下嘴唇發幹的嘴皮(剝得過火有時還流血),忽然,靈感來了俯身便寫,嘴裡連忙唱著:
    (此處音符,省)
    每一次的靈感都是「3」音,我這個最接近作曲家的人都不免認為,鴨子要成為作曲家,恐怕比他要容易得多。
    每一個人都有對自己估計過高的毛病,不能寫詩的人硬要寫詩,不能畫畫的人硬要畫畫;比如我自己就曾經認為既然能刻木刻,當然能刻印章;於是買了石頭、雕刀、印床,還弄來不少印譜;事後才覺得未免衝昏頭腦,不自量力,明白圖章不是說一聲刻就刻得來的。
    冰兄作曲就是這樣,就連偶爾拉開嗓子唱兩句歌,跟退休的老母雞一樣,也叫不成什麼名堂。
    作為天空的發亮的東西,它不過只是丟失了火藥撚子,原來可以到天空亮一下的沖天炮。
    紺弩老人曾經說過,廖冰兄是個大詩人。冰兄的竹枝詞、粵謳,幾乎是隨口成章,句句見好,充滿了機智和生活的歡快。一幅漫畫,怎麼容得下冰兄的全部修養呢?但是冰兄一點也不自覺,仿佛他根本不是一個詩人似的。我覺得實在可惜。他不寫或少寫,大家怎麼看得見呢?
    很多很多年以前,冰兄給詩人彭燕郊的詩集《第一次愛》做的封面,使我深受感動。我在一九四八年曾寫過一篇關於冰兄的短文談到過,他不只是一位漫畫家,而且還應該是一位畫大畫的畫家,。比如畫壁畫之類。
    他那充滿磅礴、浪漫情感的想像力,大膽地說,當今畫家沒有第二個人。
    從他早年在重慶時期畫的那些帶色彩的富於悽愴詩意的描寫知識分子的幾幅漫畫中也可以見到。多麼深刻而燦爛!
    但是,這麼多年,他再也沒有畫出什麼來。耳朵越聾,嗓子越響(聾子大都如此,自己聽不見還以為別人也聽不見),恐怕,脾氣也越來越怪。
    人,並非自己塑造自己。
    奇怪的性格產生於奇怪的遭遇。套一句托爾斯泰的名言,改之為:
    「正常的性格都一樣,奇怪的性格各有各的奇怪。」
    未嘗不可。
    有沒有可能?——我這是對冰兄說,在晚年寫一些詩,畫一些大一些的畫呢?
    冰兄啊!你根本沒有發掘自己!
    你知道你是誰嗎?
    「米修士,你在哪裡呀!」
    1981年3月15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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