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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驅趕著的賭徒
      
                                      沈蒞欣
      
          有人收手成正果,有人沉淪變囚徒,一切的結果都在於自己能否掙脫欲望的囚
      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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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蛋指揮著一群磚瓦匠,用了五天時間把寒磣家的大磚房蓋起來了。看著寒磣
      的房子跟自己的房子一樣高一樣大一樣能散射光芒,他才把心裡的一股寒氣吐了出
      去。似乎寒磣確實把某種物質遺留在白蛋心裡,寒寒地,時刻催促他去做些事情。
      看著看著,白蛋就覺得頭裡常響著一些聲音,那些聲音還會帶出許多跳躍閃爍的畫
      面,就像早些年還流行的黑白電視機。
      
          寒磣家的房子蓋好後,他又給寒磣婆姨五萬塊錢。這樣,白蛋才覺得自己義氣
      了,心裡多少有些安慰,但心裡還是不安。
      
          後來,白蛋遭遇了村人的嘴巴。
      
          溜光錘子還能成器哩!他們說。
      
          這狗日的想寒磣的婆姨哩!他們說。
      
          嘖,天不長眼睛喀了!他們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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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磣本來不叫寒磣,而叫富貴。
      
          富貴小時候愛得雜病,常躺在炕上。這樣的日子他會聽見他爹怨天尤人地罵。
      他覺得他爹是在罵他,因為他爹一罵他娘就開始哭。他想,他娘一定是因為他才哭
      的。
      
          富貴後來就不叫富貴了,而叫寒磣。他的一個姑姥姥說這娃命薄淺,咋敢叫富
      貴這個名,經受不起的,叫個寒磣算了。
      
          名字一改果然就好了,雜病見少,他爹他娘就從寒磣兩個字裡叫出了許多安慰
      與喜悅,那名字就被叫得跟鈴鐺兒一樣響。
      
          寒磣此後茁壯如樹,初中畢業後回家就娶妻生子,日子還算滋潤。爹娘相繼入
      土後寒磣就覺得透不過氣來,每天都在黃土裡流那些怎麼流也流不完的汗滴子。過
      日子吃喝是不愁的,就是沒錢花。沒錢花對這個世界的人是多麼殘酷的事情呀!他
      想。
      
          驢日的錢,我非掙它幾麻袋!寒磣老這麼給他婆姨說,語言激昂而又憂傷。
      
          寒磣跟著其他人一同去城裡蓋大樓,不是抱磚就是搬石頭,錢掙得不多,還不
      能及時拿到,寒磣就回家了,其中有個原因是他也不知為啥夜裡老想自己婆姨,想
      得白天幹不好活。寒磣不願再挨工頭的罵了,他給婆姨說有些錢掙著划不來,種田
      也餓不死,何必給人使得跟驢一樣呢。
      
      
          這幾年寒磣老愛罵風。
      
          風這驢日的!他這樣罵。
      
          春天,苗剛剛出土風就來了,風帶著沙子,像惡人似的在大地上跑,跑來跑去,
      就把苗踩壞了,葉梢子卷得枯黃了。每年到秋天收成就沒有他估計的那麼好。所以
      那天沙暴一來,天黃黃的,像整了容,寒磣就要跺腳,他被嗆得直咳嗽,他除了罵
      風沒有辦法。
      
          這驢日的風!把沙子揚到天上它就跑了!驢日的風!它跑了讓沙子一點一點落
      下來嗆我,這驢日的風!
      
          寒磣罵完就想起了錢,後來想起了白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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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蛋小時候爹娘給生產隊裡燃著的麥垛纏住燒死了,叔父們又不管他,他就一
      個人長大了。什麼偷雞摸狗的活他都做過,壞水兒就像樹一樣有生命地長著。有些
      老人說這狗日的日後歹咧!
      
          白蛋東家一口米西家一口水地按撫恤政策長大了,卻沒人管他去上學,早早就
      混在村落裡,後來就成了專門靠賭博為生的人了。村裡人知道白蛋的「營生」,都
      不想讓他輸。他們知道白蛋輸了他們的某件物什就會不翼而飛的。但也絕對沒人想
      過讓他去贏。
      
          在一個冬天白蛋贏了不少錢,使他的名字成為傳播的熱點。第二年春天他就蓋
      起了一串子大磚房,鑲著五顏六色的瓷磚。那些天村裡人的眼珠子差點都掉下來了。
      
          溜光錘子還能成器哩?他們驚訝。
      
          這狗日的還能蓋起大磚房?他們說。
      
          嗨,天不長眼睛喀了!他們又說。
      
          好長時間沒人願意看白蛋的房子,可那房子偏偏來堵人的視線。後來又發生了
      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白蛋置辦了酒席要結婚。
      
          白蛋說他結婚不收禮錢,只圖個熱鬧,所以村裡多數人都去美美地吃了一頓。
      有些眼尖的人回去後就給村長說真是個傻女人,就是沒見他們有結婚證,說不定那
      女的還是個幹那種事的,要查一查。想想看誰願意嫁給白蛋這號人哩?應該去查查,
      這年頭這種事複雜哩!
      
          三天后村長就去了,白蛋拿出了紅本本給村長看了,說老子的婆姨是幹那事的?
      都瞎了狗眼!
      
          白蛋的話沒有激怒村長,可村子裡總會有些不舒服的聲音。
      
          溜光錘子還能成器哩?
      
          這狗日的還能娶上婆姨?
      
          唉,天不長眼睛喀了!他們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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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磣也覺得白蛋的房子在堵他的眼睛,因為他和白蛋是緊挨著的鄰居,對比很
      明顯。
      
          寒磣覺著該去找一下白蛋,到了不得不去的時候了,都由不住他了。寒磣就又
      罵了句驢日的風,然後去了白蛋家。
      
          白蛋說兄弟,這玩意不是說贏就能贏的!
      
          寒磣說你贏了,還贏了那麼多!
      
          白蛋說我是我,我是啥都沒有才去賭的,輸了頂多一條命;可你不行,你現在
      啥都有!
      
          寒磣說能贏個幾萬塊錢就行了,我窮怕了!
      
          白蛋聽笑了,說兄弟,這條路黑著哩,越走越遠,越陷越深,想靠賭發財,你
      可千萬別去,走遠了就回不來了!這年頭在這上邊栽跟頭的人多,我都想洗手了,
      要去你自個兒去,別讓人家說我給你這麼個老實人指了條黑路!
      
          寒磣說我根本進不了場子,人家認得我是誰呀!不操練我才怪呢!
      
          寒磣就這樣跑了幾次,把白蛋逼得沒退處了,白蛋就說好,我帶你去,可就一
      次。
      
          寒磣就在那激動了他一生的頭次賭博中贏了;第二次又去,贏了;第三次再去,
      又贏了。寒磣贏了快一萬塊錢了。
      
          那時白蛋覺得寒磣身上有一種不簡單不平常的東西。他是從寒磣眼裡看出來的,
      是一種光,讓人捉摸不透。白蛋有了一種並不太好的感覺,他勸寒磣趕快收手,說
      賭場上的事沒准性,弄不好輸了就可惜了。
      
          寒磣眼裡的那些光忽然就從眼眶裡撲了出來,似乎是要刺破白蛋的眼珠子。這
      似乎是先期的回答,接著寒磣說我覺得我還能贏更多,你千萬別攔著我。我由不住
      這種感覺,真日他媽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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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圓百里,真正贏了錢的就兩個人,一個是白蛋,一個是寒磣,都有十幾萬了,
      很轟動。
      
          溜光錘子還能成器哩!村裡人說。
      
          這狗日的朝死吊寒磣哩!他們說。
      
          唉呀,天不長眼睛喀了!他們又說。
      
          白蛋聽到了,只是沒想到。他發現寒磣眼裡的那些光變得越來越硬,像是玻璃
      珠子發出的光。白蛋尋了寒磣,說你趕快拿出些錢蓋房子,賭場上逞不了英雄,小
      心啥都沒落著。
      
          寒磣給了他一種怪異的笑,說沒事,我用不著蓋房,我打算再贏些錢去城裡買
      套樓住住,我還想讓娃娃去城裡上學,聽說教得好。
      
          白蛋說你該收手了,這條路黑!
      
          寒磣有些躁,說你這是賣面的見不得賣石灰的麼?還是你咒我哩?
      
          白蛋也躁了,說你咋這樣說話,我把你帶上這條路,就有責任把你帶回去!
      
          寒磣笑了,說等我再贏個十萬塊錢我就收手。我覺得你這麼早收手真是可惜了,
      賭場上的錢半腰深哩!
      
          白蛋說寒磣,你要聽我的,現在正嚴打呢,公安局的耳朵靈性著哩!
      
          寒磣說不怕,頂多罰點錢,再開幾個包廂要幾個小姐。噢,對了,以後別叫我
      寒磣了,叫我富貴,我本來就叫富貴,寒磣這名字我聽著難受!我決定改掉!
      
          白蛋聽了心裡很著急,說好,你想怎麼怎麼去,以後在賭場上別提我的名,也
      別說我帶你入的場子,我不想受牽連!
      
          寒磣笑著說得了,將來誰怎麼樣還沒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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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蛋真沒想到,寒磣用了三個月時間就贏夠了十萬塊錢。當他找到寒磣時寒磣
      正在包廂裡喝酒,一個長得不算太粗糙的小姐給他捏脖子呢。
      
          白蛋說二十多萬了,夠你用了,收手把!
      
          寒磣輕輕笑出聲,說我真是由不住我自己了,有句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現在就是這情景。
      
          寒磣要給白蛋也召個小姐,白蛋拒絕了。
      
          白蛋說二十多萬還不夠嗎?
      
          寒磣支了小姐出去,很深沉地說大概夠我用了,但我兒子哩?我們上輩人給我
      們只留了兩樣東西,一塊地一塊炕,我們就只能睡了幹,幹了睡。我不想把這些東
      西再留給我兒子了,那樣我就不算是好當爹的。
      
          白蛋說你走遠了,寒磣,別騙自己了。
      
          寒磣說我知道你心裡不平,你帶我入的場子,我倒比你贏得多,你是想讓我交
      學費?行,你說個數!
      
          白蛋怒吼著說你媽的×,我還裡外不是人了,從今後咱倆啥關連也沒有,你記
      住!
      
          寒磣很氣派地說行,但你記住,以後別叫我寒磣了,我叫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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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蛋回來後坐臥不安,他覺得寒磣很危險,可他又太無能為力了。第二天早晨
      他就聽說寒磣在晚上又去賭時給公安局逮了。
      
          寒磣呆在看守所裡很苦惱,覺得自己像一隻什麼動物。寒磣放出風來誰要是弄
      他出去給現金五萬塊。他知道他婆姨絕不會來,自從他賭錢後就沒回過幾次家。他
      沒想到救他的人就是白蛋。
      
          白蛋走了正規的途徑保釋了寒磣,交了三萬多塊錢罰款。白蛋想寒磣該收心了。
      
          寒磣出來後沒有見白蛋去接他,心裡有些沉重,就提了幾條好煙看白蛋,白蛋
      卻是一副不想理寒磣的樣子。
      
          寒磣說你別氣了,我由不住自己,一時沒了掌握……
      
          白蛋笑了,冷冷地說你還能沒掌握,富貴大哥!我告訴你,我這不是救你,我
      這是救我自己,我還擔心你把我也供出去了呢!
      
          寒磣一聽心裡就輕鬆了,他覺著該讓白蛋找自己要錢。他到時就說想要錢是吧?
      你把我送回看守所去換錢吧!
      
          可是,白蛋一直沒有去找寒磣要錢,似乎他的錢跟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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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磣總是有口氣吐不出去。已經沒有有能力跟他賭錢的人了,賭徒也越來越少,
      有時他就恨公安局的人,斷了他的財路。他感覺他能贏下一座小縣城呢!他也這麼
      說過。
      
          寒磣在物色對手時就想起了白蛋,他這才覺得自己容易忘事了,竟把白蛋淡忘
      了幾個月。
      
          寒磣使人去約白蛋,白蛋一動不動。寒磣就帶著他的三個手下親自去約。
      
          白蛋說我不賭,我早就不賭了,這你知道。
      
          寒磣說玩玩,我心慌得厲害!
      
          白蛋說你甭打我的主意!
      
          寒磣有些氣急敗壞了,說我跟你賭定了!
      
          寒磣帶著他的人走了,他也沒回家,他們的車在村路上揚起一條土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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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車三天兩頭往白蛋家門口停,白蛋就三天兩頭被警車帶到派出所。一頁又一
      頁口供錄完後,辦案人員說你回去吧,可能有人報假案。
      
          白蛋說我根本就沒想過去賭,有人誣陷!
      
          白蛋經受這樣十幾次的折磨之後,覺得由不住自己了,真的像被驅趕著。他想
      跟寒磣賭一場。他想,現在只能這樣了,輸了就把自己解脫了,贏了就把寒磣解脫
      了,最好是讓寒磣解脫了,因為寒磣是被善良的祈願逼進黑暗的。
      
          固定的賭場也不安全了,寒磣現在在一輛麵包車裡等白蛋。車在河邊,河水濁
      濁地向遠處流去。寒磣覺得他的財源就會像河水一樣。
      
          白蛋覺得麵包車的黑色玻璃給人的感覺很不好,像設了什麼埋伏一樣。
      
          白蛋說就來一下,勝敗在天,我這是十五萬,全部的家當。
      
          寒磣說好,我就要你這句話哩!
      
          他們從黑色玻璃的車裡出來時白蛋徐徐吐出一口氣,像解脫了一樣,說這是好
      結局呀!我敗給你了,富貴!
      
          寒磣莫名其妙地看著白蛋的車消失在河邊後,他把那裝著三十多萬塊錢的皮箱
      狠狠摔在地上。他感覺他沒有贏白蛋,倒把什麼東西輸給了白蛋。寒磣看著遠去的
      河水,對他的手下說白蛋是個好人!是條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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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車再次停到白蛋家門口時已是三年之後了。白蛋已經是個醬油廠的廠長了,
      很正派。
      
          白蛋坐著警車去了看守所,心裡很苦。他知道那時村裡的人是怎麼說的。
      
          溜光錘子還能成器哩!他們說。
      
          這狗日的把寒磣吊上了!他們說。
      
          天不長眼睛喀了!他們又說。
      
          公安人員告訴白蛋:寒磣死刑判定了。寒磣組織了很大一個團夥,專門賭博、
      放高利貸,有時還跨省犯罪,先後索債打死兩人,另有三人因為負債難償而自殺。
      
          白蛋心落到腳心裡去了,覺得冷。在他見到寒磣時就一句話說不出來。這並不
      是他怕寒磣供他出來。
      
          寒磣激動地說哥呀,三年沒見了,家裡還好著哩?都沒時間嘗嘗你的醬油。寒
      磣是一副痛且快樂著的樣子。
      
          白蛋說不出話。
      
          寒磣說我老覺著被什麼趕著,像牛和羊一樣,走到這一步了,由不住我自己的。
      
          白蛋還是不說話。
      
          寒磣說誰也救不了我,定型了。我不怨你,我早覺著你是個好人了,我是罪有
      應得。我本來就準備洗手不幹了,誰知這時就讓逮了。
      
          白蛋沉默,身子似乎有些抖。
      
          寒磣說我在你家的門樓上扔了個皮包,裡邊有十萬塊錢,是我被逮的前幾天扔
      的,我知道一定還在。我那時有預感要犯案,所以那麼做了。等我的案子全部結了
      以後,你拿出五萬給我婆姨娃娃蓋點房,要跟你家的一樣高一樣大一樣漂亮一樣氣
      派。
      
          白蛋沒說話,像個泥人。
      
          寒磣說還有五萬是你的,早該給你了。
      
          白蛋這時看了寒磣,寒磣多年前眼裡的那些光已經蕩然無存了,完全是坦誠和
      真實。
      
          寒磣說這麼幾年來,沒人再叫我寒磣了,這幾天我覺得孤,心裡很不踏實,好
      難受哩!我讓你來,就是要你再叫我一聲寒磣。
      
          白蛋叫不出口。
      
          寒磣說了十來遍你叫吧,叫一聲就行了!寒磣著急得流出了眼淚,頭在鐵欄杆
      上磨蹭著,要磨出血來了,嘴裡還叫著你叫啊,讓我死得踏實點,讓我死了還能見
      上我爹娘,叫啊,讓我以後再能回到咱村子裡去看看……叫啊……
      
          白蛋的眼淚先落了下來,而後嘴裡顫抖出那兩個字,似乎那兩個字裡真的飽含
      著某種生命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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