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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腦有病
      
                                        唐偉
      
          他們都叫我二傻子,其實我才不傻呢!阮玲玉要是有腦病我就和她搞對象,她
      要治好了,我就不和她了。因為不般配了。
      
          聽我癱巴奶奶講,我媽三十三才懷了我,懷了我之後六七個月她到農村去給人
      看病還外帶講課,很多大夫一起去的,叫支農醫療隊,她和一個小夥子分派到一個
      小山溝子裡,半夜有人砸門,送來一個老頭子,當時已經快沒氣了,我媽看了看老
      頭子,又看了看和她一道來的小夥子,那小夥子扭過頭去,對送老頭子來的那夥人
      說:我們就倆兒人,沒帶那麼多醫療器械,你們還是往縣城送吧。那夥人一聽就急
      了,一個老婆子大哭小叫嚎個不停,還有一個姑娘大概是老頭子女兒,撲通就跪下
      了。我媽就對小夥子說:小孫,你準備注射,我幫他排淤堵。小夥子說:他這怎麼
      排啊,抽痰機在醫院呢?我媽說:人工排。我奶說我媽是個大個子,長得水靈,肉
      皮透明透亮的。她讓人們把老頭子抬到床上放平,就彎下了腰,嘴巴緊緊貼住那老
      頭子的嘴……在場的人都呆愣愣地看著,後來一齊哭了起來……老頭子終於緩過氣
      了,大家卻都哭得上不來氣了,和我媽一道的小夥子邊哭邊說:白姐,應該是我,
      應該是我做呀……說著他扭過臉去不敢看了。
      
          我媽從農村回來,就查出了肝炎,我媽哭了好幾天,她說不能打針吃藥,我爸
      說咋能不呢,我媽說打了針吃了藥孩子腦子就該有病了,我爸說那得治呀,孩子就
      憑天由命吧。
      
          我生下兩歲了還不會說話,孫大夫常來看我,有時他還哭,我媽就笑他不讓他
      哭,他走時,我媽就教我說:孫叔走了,說孫叔再見有空來玩!
      
          可我光會張嘴流一串哈喇子,我奶說我媽看在眼裡痛在心上,沒人時連天地念
      叨都怪她,後來她死了,那是在我三歲頭上,我奶說她是活活憋屈死的。我十二歲
      上了小學一年級,同學們叫我二傻子,他們愛跟我玩,他們一叫我二傻子我就答應
      到,我一答應他們就樂,我見他們樂我也樂,我也愛跟他們玩。我上小學三年級的
      時候我爸出了車禍,他騎自行車和一輛大卡車撞,一撞他就飛了,連下巴都不知道
      飛哪兒去了。早上起來他告訴我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學,讓我跟奶奶好好呆著,他
      去街上給我買雞腦袋,我愛吃雞腦袋。我爸也愛讓我吃,他說吃雞腦袋聰明,吃哪
      兒補哪兒。說完他騎上車走了,一天也沒回來,後來來人告訴我奶我爸被卡車撞死
      了,我奶就一頭摔到地上,再後來她就癱巴了,她說不清楚話,我是唯一能聽懂她
      的話的人,再來人和她說話就由我幫著傳話,來人說我是翻譯,還誇我翻譯得好。
      
          我和癱巴奶奶以前住在兩間紅磚房裡。燒煤泥,挑公用自來水,胡同裡住的都
      是醫院的人,有一天來了個戴眼鏡的,告訴我奶奶和我,讓我們到前邊樓裡去住了,
      我樂得一宿沒睡,第二天有人來收門和窗戶,我把它們外加我媽過去的衣服統統翻
      出去,和那人換了一台電視機,電視機很髒,有兩本書大,可是很漂亮,我們搬進
      那棟新樓後,我把它擺在中間的房子裡,一通上電它就開始放出閃閃的光,拔起上
      邊的細鐵棍,就有很淡的圖像,不過聲音很清楚,唱東西的時候差點,說東西的時
      候最清楚。
      
          我們住在最底層,頭上的那家經常摔東西,有女人聲音嗷嗷叫,他們家有電話,
      電話鈴經常響,那東西很忙,很嚇人耳朵,我經常在夜裡被叫醒,我開始想過去的
      房子,可它已經被拆了。
      
      
          頭上那家的男人腰上還有一個電話,他經常站在樓門口我家窗戶前打電話,他
      根本不用站那麼近,他的電話有磁性,能鑽進我家電視裡來,不管看得見看不見他,
      只要我看電視時他打電話,電視就停止別的聲音,只有他的話,非常清楚,等他打
      完電話,電視的聲音才跑了回來。
      
          那次他在外邊,不知道是他往家打電話,還是他家的女人往他電話上打電話,
      那女的扯著脖子罵他,我可以通過窗口傳進來的聲音聽得一字不差,當時我正在看
      電視,通過電視我又可以聽見那個男人的回罵,女的罵男的:去死吧,你個畜牲東
      西!男的說:你個死×,你瞅你那個酸×臉相,扔大街上也沒人撿你這樣的傻×!
      
          女的說:馬老邪,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我立馬就跳樓!
      
          男的說:死×,你不跳你是我重孫子!又說:你還是撞牆吧,二樓,他媽嚇唬
      誰?嘟的一聲後,電視裡的歌聲回來了,可沒唱兩句,「馬老邪」的聲又鑽進來了,
      他說:您好,傳1059,呂經理,我和羅先生在富鑫城桑拿娛樂中心的三樓餐廳芳草
      閣等你有十幾分鐘了,速來,姓馬,謝謝,嘟。
      
          這時候就聽外邊「撲通」一聲,然後有刺耳的慘叫聲「媽啊」,我跑到窗前看,
      二樓那個女人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媽啊」就是她發出的動靜,我跑出去說:不
      是讓你撞牆嗎?
      
          她說:我操你媽的,媽啊!
      
          我說:我媽死了,有事你找我奶吧,不過,她是癱巴!
      
          她尖叫:我腰,我腰啊!快幫我叫救護車!
      
          我說:又沒著火,叫啥救火車。
      
          我過去把她翻了個兒,她嗷的一聲不動彈了,像一攤鼻涕,她後腦勺流血了,
      她旁邊有一個大花褲衩子,繃在一個晾衣架上,濕淋淋的,沾了些泥,我撿起來說
      :這不白洗了嗎,誰家的?
      
          樓門口湧出來好些人,有一個光頭男的,他是我家對門裡的,他念叨著:這是
      誰家的,誰家的?怎麼這不小心啊?
      
          我說:是啊,白洗了,還得重洗。
      
          光頭說:什麼啊什麼啊,我說這是誰家小媳婦,這麼不小心,家裡人呢?
      
          我說:在富鑫城什麼草閣裡。
      
          光頭說:那還不去叫去,快去啊。
      
          我說:咋去啊,在哪疙瘩呢?
      
          光頭說:過小市場上大街頭一家就是,快去吧,我先找孫大夫幫著急救。
      
          我說:好吧,我試試,我不一定找著,找著找不著都不能怨我。
      
          我穿過小市場上了大街,富鑫城原來就是一個掛著有顏色的燈泡的樓房,我也
      不明白它咋就叫城,我家那樓咋叫扶貧樓,按說也可以叫扶貧城了,我一邊問一邊
      找,服務員過來把我帶到一個掛紅色亮閃閃布簾的門口,我進去就叫:馬老邪,馬
      老邪你家人跳樓了!
      
          裡邊坐著幾個人,點著電視,他們邊看邊吃喝,二樓的男人正被一個年輕女的
      端著杯往嗓裡灌酒,聽見我叫,一下子嗆著了,噴了四周人一臉,那個年輕女的笑
      得渾身亂搖亂顫,撞得桌邊上兩個酒瓶和一個大盤子摔到地上,頓時大家亂成一團。
      
          我注意到那個年輕女的眼睛很黑很亮很大,她右邊的一隻耳朵上掛著一枚鑰匙,
      那眼睛和那鑰匙閃閃發光。我被光亮照得喘不上氣來。
      
          二樓的女人摔得不能動彈了,馬老邪找到我家,說是因為我動了她才不能動,
      讓我賠醫療費,他說了半天,我奶一個勁兒朝他流哈喇子,他說要是耍賴他就到公
      安局告我去,他走後我奶瞪著我說真真真真……我問:真倒黴?她又瞪了瞪眼,我
      說:真氣人?真?真好笑?我奶把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我說:明白了,真不要臉
      是吧?這時我發現我奶流淚了。後來我突然明白了,我說:枕頭!我奶閉上了眼,
      露出了一絲笑容,我走過去,把她的枕頭放平一些,她睡著了。
      
          晚飯時我才覺得不對勁兒,經過一番研究,我認為我奶死了。
      
          我跑到房門口叫喊:我奶死了,我奶死了!
      
          喊了一會兒,沒有人出來,我只好回屋,坐在奶奶身邊,過了幾分鐘,有敲門
      聲,我很高興跑去開門,是對門的光頭,我說:我奶死了。他奇怪地看看我,說:
      那你樂個屁!
      
          光頭翻了翻我奶的眼皮,說:是真死了,送醫院吧。
      
          我問:送醫院?
      
          他說:都得送醫院。又看了看我說:你不是二傻子吧?
      
          我說:我是啊,你是誰我咋想不起來了呢?
      
          他愣了一下,說:你認識我?
      
          我說:我想不起來你叫啥了,反正是我同學唄。
      
          他哈哈笑,說:誰他媽是你同學啊?
      
          我說:不是我同學你咋知道我外號呢?
      
          他說:哦,哦哦。那你就叫我同學吧。
      
          我說我叫你光頭同學吧。他說那也行。
      
          光頭同學和我一起把我奶送到醫院,接下來我們忙了好幾天,最後把我奶的骨
      灰埋到一棵老槐樹下,完事他說:哥們兒算又做了一件好事,回家哥們兒請你吃飯。
      
          他把我領到他家,讓我陪他喝酒,我們喝了大半瓶白酒,他的臉紅得像要往外
      滲血。
      
          我是名人之後,我祖上是大資本家!他說。
      
          我問:啥是大資本家?
      
          他說:不信是不?不信你不信!他翻箱倒櫃找出兩片兒寫著字的白紙,說:阮
      玲玉知道嗎?這就是她老人家給我曾祖父寫的遺書,我現在當了作家、藝術家兼詩
      人,我就更要加把勁兒,把我祖上的各種故事寫出來,讓群眾都知道知道!
      
          有一年冬天,早晨我曾祖父起床了,然後他準備喝茶,不幸的是他發現紫砂茶
      罐裡連一撮茶底兒也沒有了,我曾祖父思索了一會兒,他皺著眉頭,兩個肩膀聳著,
      一隻手摳著腳趾縫,他有嚴重的腳氣,廣東香山縣的人幾乎個個都有腳氣,他摳著
      摳著接著叫來我祖父,他說:去找你舅,給我賒二兩茶葉。
      
          我祖父猶豫了一下,但他還是很聽話地套上大卦,精神抖擻地踱著方步來到他
      舅的店裡,他皺著眉頭,兩個肩膀聳著,對他舅說:賒二兩「口噙」。這種茶葉據
      說是皇家專享的東西,年輕的採茶女采完茶後都要一絲不掛地接受檢查,以防止夾
      帶,有一些心眼兒多的姑娘就把茶葉噙在舌頭底下,終於使皇家專享的東西流到社
      會上,大家就把這種茶叫口噙茶。
      
          我祖父的舅看了看我祖父,眉毛立立著,嘴角掛著一絲不怎麼地道的笑,說:
      賒帳?
      
          我祖父說:賒帳。
      
          我祖父的舅說:那你讓你媽來賒。
      
          我祖父說:我媽死了。
      
          我祖父的舅說:那完了,我只賒給我自己家的人。
      
          我祖父說:好,你有老母嗎?
      
          我祖父的舅愣了一下,從櫃裡一拳就把我祖父打到街上,我祖父的問話在香山
      縣就是罵人,它的步驟是——你有老母嗎——如果有我日你老母——如果沒有我日
      你死老母。
      
          我祖父嘴角掛著血回到家,向我曾祖父彙報了他的遭遇,我曾祖父聽後大叫道
      :把咱家那鎬頭找出來!
      
          我祖父說:我沒什麼事,傷的皮肉,您犯不著跟他拼命。
      
          我曾祖父說:把鎬頭找出來!
      
          我祖父猶豫了一下,但他還是很聽話地脫了大褂,一溜小跑到堆放雜物的下屋
      裡翻騰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一把鏽跡斑斑的鎬頭。
      
          我曾祖父夥同我祖父來到我們家祖墳前,我曾祖父指著高高聳立的墳頭說:刨!
      
          由於墳頭是雞蛋清和的泥,我祖父和我曾祖父輪流刨了兩個多時辰,終於讓我
      曾祖父的爹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曾祖父用他經常摳腳的那只手摳開他爹的嘴
      說:不好意思,我先借這東西用用,幾年兒就還。
      
          我曾祖父摳出來一顆晶瑩剔透的大個兒珍珠,就是人們常說的夜明珠,我曾祖
      父的先人中曾有一位做過不小的官,據說還和林則徐一道禁過鴉片,可他老人家絕
      對不是個清官,這種珍珠真的能在黑暗中發光,我猜它可能含磷。
      
          我曾祖父賣了珠子開始經營茶葉,兩年後他宣佈誰也不許給他內弟的店裡一兩
      茶葉,我祖父的舅不但沒茶葉賣,最後連喝也喝不上了,因為賣茶葉的接到指示,
      多少錢也不許賣他茶葉。我祖父的舅一咬牙一跺腳,散了所有鋪子,改行種茶,後
      來他擁有香山縣所有茶園,孫中山愛喝的一品綠茶就是我祖父的舅種的。香山縣改
      名叫中山縣那一年,我祖父的舅喝茶,一片茶葉嗆到肺裡,把他活活嗆死了。
      
          我曾祖父壟斷了茶葉生意後決定再找女人,他相中了縣長的二女兒,我祖父知
      道他爹的心思後,主動請纓去提親,他提著半斤口噙茶拜訪林縣長一家,一見縣長
      就破口大駡人家叫女兒勾引他爸,被氣得臉色紫青的縣長攆出門後他逃往上海,我
      曾祖父追到上海,發誓要騸了這個畜牲。
      
          在上海我曾祖父怒氣衝衝看了一場電影,他喜歡上那個姓阮的女主角,出了電
      影院他怒氣全消,決定留在上海做茶葉生意,於是他成了上海的茶葉大王,開始他
      在霞飛路買了房子,終於有一天他認識了女明星,並請她到自己的宅子裡做客,他
      對女明星說: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臉,一下就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什麼叫
      女人什麼叫美!
      
          姓阮的女明星要和母親同住,還希望搬到新閘路以便於她上班,她是聯華製片
      廠的台柱。民國24年3 月7 日午夜,她在我曾祖父的鼾聲中寫下了遺書。
      
          當時我曾祖父在新閘路沁園村9 號寓所2 樓的臥室裡打著呼嚕,女明星把3 瓶
      安眠藥拌在一碗陽春麵裡,一口氣吃進肚,然後推醒我曾祖父,問道:你是真心愛
      我嗎?
      
          我曾祖父打呵欠說:真,我不賣假貨。說話間他發現女明星神色異常,他就把
      她拉到被窩裡,問:你怎麼想起問這種話,難道對我還不放心?
      
          說著我曾祖父吻了女明星,並且撫摸她的乳房,可是女明星一點反應也沒有,
      連連打呵欠,我曾祖父說:壞了壞了,你是不又幹傻事了?以前她吃過一回鼠藥,
      我曾祖父把她弄到日本人開的福民醫院洗過腸胃。這當兒,女明星困得眼睛都睜不
      開了,迷迷瞪瞪地說:沒有,我沒吃安眠藥。說著嘴角流口水,我曾祖父跳起來叫
      女明星的母親,同時他發現了桌子上的3 個空瓶子。
      
          阮玲玉的死在上海乃至整個中國引起了強烈的轟動,她遺書中的一句「人言可
      畏」成為當時的流行語,她寫道:我現在一死,人們一定以為我是畏罪,其實我有
      什麼罪可畏呢?因為我對於張達民,沒有一樣對不起他的地方。別的姑且不說,就
      拿我和他脫離同居關係之後,還每月給他一百元,這不是空口說的話,是有憑據和
      收條的,是他恩將仇報,以怨報德,更加上外界對此中情況不明,還以為我對不起
      他。唉,那有什麼法子想呢?想了又想,只有一死了之。唉!我一死何足惜,不過
      還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罷了!阮玲玉絕筆,24年3 月7 日晚午夜。
      
          在另一信紙背面靠下,她又寫道:我不死,不能明我冤,我現在死了,總可以
      如他所願,你雖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張達民,我看你怎樣逃得過這個輿論!
      你現在可以不再誣害唐季珊了吧,因為你已經害死了我啊!
      
          現在她的遺書潔白地夾在我的相冊裡,它們不泛黃,我也納悶,它們有種柳樹
      葉的清香。
      
          我曾祖父沒能救活阮玲玉是因為他去的福民醫院根本沒有夜班制度,所以耽誤
      了時間,在福民醫院,我曾祖父情急之下還罵了不少髒話,尤其是對把門的日本浪
      人漆田,他罵道:你操母狗母狗都跑,你個賴皮把門的畜牲!漆田氣得半宿沒睡不
      說,第二天在街上迷迷瞪瞪走到天后宮西邊的路岔,被虞洽卿外甥女的汽車給撞死
      了,虞洽卿賠了點錢,他是上海商業界巨頭,上海物品交易劃線的小職員蔣中正就
      是通過虞洽卿幫忙介紹,拜了黃金榮當先生,當時蔣中正的恒泰號經紀行賠得一塌
      糊塗,這是他和朋友湊錢開的,本來打算賺個天翻地覆,兩個月後一算帳,賠了七
      萬多塊,而且這七萬多塊是蔣中正一個賠的,雷全頂他一個腦袋上,蔣中正當時都
      想自殺,後來虞洽卿幫他還了錢,虞說:你這人不是做生意的料,找中山樵去吧!
      還給了蔣中正200 塊錢路費,沒想到蔣中正真拿著200 塊錢闖了一番天下,成了中
      國最後一個光頭獨裁者。
      
          我曾祖父想在北區再找一家醫院,逛了半天,汽油都跑光了居然沒找著醫院,
      我曾祖父下車指天劃地跺腳罵老天爺的不公,突然發現右邊牆上就畫著箭頭後邊寫
      著周氏診所,周大夫一看阮玲玉說:唐老闆,我這能耐肯定不行,我這兒有電話,
      你找能人吧!
      
          我曾祖父說:誰是能人?周大夫說:老把子路陳家兄弟!那就是當代的李時珍
      了!
      
          陳達明,陳繼堯來的時候,阮玲玉已經是人事不醒了,嘴角竟然掛著一絲美麗
      異常的笑容,我的相冊裡有一張攝于殯儀館的阮玲玉遺容照,我敢說那是全中國最
      美的死人。
      
          陳繼堯說需要人工呼吸,他呼吸了將近四分鐘,後來神色驚惶面色緋紅地走了,
      陳達明冷靜地每15分鐘注射一種淺黃色液體,在並不見效的情況下,陳達明帶病人
      和我曾祖父來到薄石路中西療養院,除了人工呼吸還輸了氧,最後脫光阮玲玉全身
      衣服,放進熱水浴盆,這中間女明星複醒數次,但旋即昏迷,最後還是停止了呼吸。
      
          我曾祖父說:張達生,我他媽非活剝你皮!
      
          阮玲玉遺書中「人言可畏」談成了當時的流行話,魯迅都急了,寫一篇東西,
      好像就叫《論人言可畏》,魯迅還和他的日本朋友說:我落了淚。
      
          魯迅當時被人誣陷為拿了日本的錢,他其實是最嶽飛的一個文人,受不得這個,
      所以他真的生氣也真的傷心,有段時間混蛋編輯們不用他的稿,他只好請人抄寫後
      再用化名投出去,有話不能說,我猜他寫阮玲玉的事就像白居易寫琵琶女。
      
          我曾祖父的生意垮了,除了一些負影響,還因為他失去了心愛的人心也死了,
      他幾乎癡呆了,在殯儀館他身著黑色禮服,神色呆板,不停地將人們送來的花籃放
      到死了也豔若桃花的女明星遺體前,並且從此沉默寡言,有人說從那時候起他腦子
      裡就生了病。
      
          這人好面熟啊!我端詳著光頭遞過來的照片。我見過她!
      
          別、別、別逗了你……光頭身子一仰倒在沙發上,我叫了幾聲他不回應,他睡
      著了。
      
          我想起照片上是誰了,我跑到富鑫城去找她,她一見我就笑,我告訴她我見過
      她的照片。
      
          什麼?
      
          我見過你照片!
      
          在哪兒?
      
          我們正聊著,突然沖進來十幾名警察,我們和一大群人被帶上警車。
      
          在一間大車庫裡我被問了好半天,警察後來樂了,說:出奇,掃進一個傻子,
      快放了,回頭傳出去,那樂子大了!
      
          我說我不走,我是來找人的,我得把阮玲玉帶回去給光頭看。我指著她說:就
      是她,她是我光頭同學的親戚,叫阮玲玉。
      
          警察叫她過來,問她叫什麼,去富鑫城幹什麼,有身份證嗎,她說她也是去找
      人的,沒帶身份證,家就住旁邊樓。她指著我說:他可以作證,我是去找我男朋友
      的。
      
          警察又樂了,說:他還給別人作證?這次放你,下次留神別讓我抓到「現行」!
      
          我們出了大門,我說:光頭該管你叫什麼啊?
      
          她反問我:光頭究竟是誰呀?
      
          我說:時間太久你大概忘了吧,他是我同學你親戚呀!
      
          他究竟是幹什麼的呀?
      
          他是什麼什麼兼詩人。
      
          哎呀這麼噁心,奸屍人……判了多少年?
      
          多少年?你是問他多大歲數吧,這個我不清楚。
      
          不說算了,你帶我去哪兒呀?
      
          去見光頭啊。
      
          哎呀那種客人我可不接啊!不過今天多虧你了,不然真「現行」了,我陪你一
      宿吧,咱可說好,感謝歸感謝,我可沒有打折的習慣。
      
          陪我一宿?也行,反正我奶也死了,家裡也沒個人。
      
          我帶她回到家,她四下打量一番,說:你家……這樣啊?你掏得起二百塊錢嗎?
      
          什麼二百塊錢?
      
          跟我裝傻是不?想玩把兒貨到地頭死是不是?我呸,我可不吃你這套,沒錢我
      可走人!
      
          你樂走就走唄,我就是想讓你見見光頭。
      
          我見什麼光頭我?你知道這麼晚我沒處去了,你他媽欺負人……她抽泣起來。
      
          我說:我咋欺負你了?
      
          算了,算我倒黴,一百,這可不能再少了。
      
          一百?什麼一百?
      
          你別太過分了,老娘我也不是好惹的!沒見過你這樣不要臉的,得寸進尺啊你,
      你是不是還要我倒給你房租錢?
      
          你要是住一天就算了,要是一個月,就得給我二百五。
      
          嘿,你倒來勁了!二百五?我看你就是二百五!……二百五?還真不算貴,我
      剛和我那色鬼糟老頭子房東吵了一架,他他媽背後說我騷貓叫春,我他媽就不讓他
      上!那糟體格子吧,出了人命誰擔著?不過,姐們兒暫時沒錢,下打租行不行?
      
          下打租?啥意思?
      
          不明白啊,下打租就是……我明白了,你是個……說了半天,大哥你貴姓啊?
      
          姓魏,我叫魏星,1970年4 月生,漢族,門牌號五龍街道五龍煤礦醫院住宅6
      棟4 號,我媽是白大夫,她死了,我爸叫魏柱兒,他也死了,有事你找我奶,她是
      個癱巴……她也死了,她,也死了,那你找誰呀?
      
          我找你唄,這樣吧,我當你女朋友吧?
      
          是不是對象啊?
      
          就是那玩意兒唄,咋叫都行,你願不願意吧?
      
          我願意也不行啊,我腦有病,我不能搞對象,我腦有病……
      
          那怕啥,慢慢治唄,你有錢嗎?有錢我幫你治,上省裡就能治好,我認識那兒
      的大夫……
      
          不行不行,我奶說我媽我爸早帶我去過,不行。
      
          你那哪年的事了,現在啥都發展了。
      
          那我還沒錢啊,不行不行,我不能搞對象。
      
          你這人可真……對了,我腦也有病啊,你和我咱倆都有病,這就沒啥說的了,
      這就可以隨便搞了。
      
          真的啊?!
      
          真的,這還有開玩笑的?
      
          行,行行!那你腦咋整的呢?
      
          你呢?
      
          聽我癱巴奶奶講……
      
          我和阮玲玉聊著聊著,發現她睡著了,她更像光頭給我看的那張照片了,我輕
      輕給她蓋上一條毛巾被,又拿奶奶的枕頭給她墊好,然後望了她一會兒,就睡著了。
      
          早晨我睜開眼,發現她不見了,我跑到門口,喊了幾聲阮玲玉,招來樓上女人
      一陣臭駡,我躲回屋,肚子脹乎乎的,我跑到光頭家,昨天我忘了給他關門,他還
      在睡,我拍醒他,說:阮玲玉昨天夜裡來了,在我屋睡的覺,說跟我搞對象,她腦
      子也有病……
      
          光頭紅著眼看了我一會兒,翻了個身說:阮玲玉是我曾祖父的,誰也搶不去,
      除了死神!死神啊死神,你這美麗而莊嚴的狗雜碎兒,你這永恆而不見不散的騷娘
      們兒,我會把我的舌頭翻騰成花蕊,獻給你狂熱而理直氣壯的吻……
      
          我聽得渾身泛起雞皮疙瘩,我說:我得回去了。
      
          我回到屋,看見奶奶的枕頭上落著一根黑亮亮的長頭髮,放在鼻前有香味,這
      一定是她的,我盡情地聞,後來我緊緊抱著枕頭又揉又搓,枕頭開線了,裡邊露出
      一個塑料袋的小包,小包裡有小本和兩個黃閃閃的黃鐵圈,我又去拍醒光頭,他看
      過後蚱蜢一樣跳起來說:傻子,你發財了,這是你爸給你存的存摺,這金戒指可能
      你奶的,甭管誰的反正歸你了。你有錢了,一共三萬多塊呐,哥們兒,你想咋花吧,
      想不出來我幫你想,花錢方面我也算專家!
      
          我說:好啊,三萬多塊,我還沒見過這麼多的錢呐,到哪兒去取啊?
      
          這事好辦,就全交給我了,你這個,得上街道開個證明去,你就跟我走就行了,
      回來可得請我一頓了!
      
          嘿!有錢了,我不請你我請誰呀?說實話,你不告訴我錢的事,自己去取去,
      我也不知道,你說是不是?
      
          哎呀,你也不傻呀!我咋沒想到呢?我最近想出門,還正缺錢花。
      
          你甭後悔了,你是好人,想到你也不會那樣做!
      
          這……倒也是。
      
          晚上我們高高興興回到家,我有錢了,加上利息錢,我一共有了六萬多塊,兩
      個口袋塞得滿滿的。
      
          我請你去富鑫城喝酒!我對光頭說。
      
          好啊,夠力度!
      
          我們喝了很多酒,阮玲玉沒有出現,光頭喝著喝著,不知怎麼到對面小房間裡
      和另一幫人喝起來了,我交了錢,沒叫光頭,出了富鑫城,迎面遇上孫大夫,他見
      我吃了一驚,說:小星,你咋能上這種地方來?
      
          我說我請個同學,他是大資本家的孫子,他姓曾的祖宗和阮玲玉搞過對象,阮
      玲玉今天早晨走了,她說她腦子也有病,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回來。
      
          孫大夫皺著眉說:你讓他騙了,我知道這小子,他逮誰跟誰胡吹一個點兒,我
      還不知道他家咋回事?和我家一樣八輩貧農,祖上都是從唐山郊區逃荒過來的!你
      少和他打連連,他典型的青春期狂想症,老跟他在一起對你的病可沒好處,我說你
      聽見沒?
      
          我說:我看他是個好人。
      
          好人?好人裡挑出來的!對了,這地方以後你別來,來這兒的就沒好人!他說
      著用手背朝我擺了擺,就急匆匆進去了。
      
          我想了想,朝裡邊說:孫叔再見有空來玩!
      
          我一邊往家走一邊想孫大夫的話,想得我腦子很亂,肚子裡也很難受,走到住
      宅樓口我就吐了,我抬起頭,看見了阮玲玉,她就站在我家窗前。我說:「你到哪
      兒去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她說:我去取我的東西了,你個死鬼,你看你喝得那德性,男的怎麼都這操行!
      
          我把手插進口袋,掏出那些錢,說:我有錢了,好多錢呐!
      
          她張大嘴啊啊了半天沒說出完整的話,後來她身子一癱昏了過去,我只好把她
      抱進屋去。
      
          等她醒過來,我把所有遞給她,說:你收起來吧!
      
          她接過來,用手死死抓著,說:我收起來?
      
          我說:對呀,你不收誰收啊,你不是和我搞對象嗎?
      
          可是,可是……她又昏了過去。這次我相信她的腦子真的有病。可她長得這麼
      好看,真可惜。
      
          她第二次醒來,我問她:你的病治過沒有?
      
          什麼病?
      
          腦病唄,我想你應該去治治,你長得這麼好看,要是治好腦子,一定能找個好
      對象。
      
          那你呢?
      
          我,我治不好了,你不用掛著我。
      
          你不想跟我搞對象了?
      
          當然想,如果你也治不好,我們就搞!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不是個好人!
      
          我笑了,我說: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臉,一下就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間我明白了
      什麼叫女人什麼叫美。
      
          在我的勸說下,阮玲玉終於帶上錢去治病了。走的時候她親了我一下,親在我
      的腦門上。她帶走一枚金戒指,留給我一枚鑰匙,就是她耳朵上的那一枚。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我、阮玲玉、我奶、我爸、我媽,五個人在一起。
      
          作者簡介:唐偉,男,30歲,遼寧阜新人。1986年始進行文學創作及新聞采寫,
      迄今發表各類作品150 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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