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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時代的愛情
朱輝
信息時代的愛情會是什麼樣呢?
如果說談戀愛在大學期間是一門選修課,畢業以後,它就成了一門必修的課程。
李淳和張信穎是H 大學女教工宿舍的一對室友,她們在大學期間都沒有談過一次完
整的戀愛,這種相似的經歷使她們住到一起後不久就成了很不錯的朋友。
她們同一年參加工作。張信穎來自外校,學的是園藝;李淳學植保,是本校的
畢業生。張信穎剛進H 大學時,李淳經常和她一起在校園散步,她以一個主人的身
份向張信穎介紹,這是學生城,那邊是行政樓,那個大煙囪下面的就是教工浴室,
國慶節後它就會營業……走著走著,她有時會突然驚呼起來:哇,好漂亮,這是什
麼花呀?這時,張信穎就會以一個行家的口吻告訴她:這是西府海棠,這是廣玉蘭,
冬青樹圍著的那一棵是三角楓,到了深秋它們就會更好看了……那是一段令張信穎
至今追念不已的時光。H 大學的校園非常美麗,在這樣美麗的環境裡她們時常會談
到愛情。有一天,李淳突然問:「你說,可愛的男人為什麼總是婚姻裡的男人呢?」
這話有些繞口,張信穎不解地看著她。
李淳說:「我是說為什麼結過婚的男人才顯得那麼可愛?」
張信穎說:「你這樣覺得嗎?」
「是的,」李淳說,「沒結過婚的男人我覺得太小了。」她歎了口氣。
說這話時是一個深秋的黃昏,具體的日期張信穎記不清了。她模模糊糊地記得,
那是在認識成湧之後不久的某一天。
認識成湧幾乎是一個必然。他是植保系的教師,年輕的副教授,英俊瀟灑,談
吐幽默。李淳以前是他的學生,畢業後就成了他的同事。他們的接觸也就多起來了。
因為外地來了一個校友,就有了那次很鬆散的聚會。李淳和張信穎平時合在一
起吃飯,李淳有了飯局,就把張信穎也拖上了。她告訴張信穎,成湧還在電臺主持
著一檔節目。「他聲音很好,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聚會定在廣州路的「肯特基」。這是張信穎第一次見到成湧,應該說,她的印
象很深刻。成湧彬彬有禮,言辭得體,比之校園裡那些誇誇其談的「小男孩」,自
有一種成熟的吸引力。開始時張信穎還有些靦腆,後來在李淳的影響下她也漸漸放
鬆開來。李淳平常就是一個很會鬧的人,張信穎看出,那天她相當興奮。張信穎記
得自己當時拿起了一隻雞腿,小心地在嘴邊撕著,李淳笑眯眯地說:「你在開墾。」
張信穎的臉紅了,見李淳正端著一杯可樂,順嘴回敬她:「你在灌溉。」
這是流傳在女教工宿舍的一句「臺詞」。周圍的人全笑了起來。
那天人很多。也許成湧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注意她們兩個的。他開始隔著人頻頻
與她們說話,臨分手時他掏出名片,在上面寫上了自己家裡的電話。他把名片分別
遞給張信穎和李淳說:「有空給我打電話。」
李淳笑著說:「我還要打電話嗎?我們在系裡經常見面的。」
成湧說:「那不一樣。在系裡那是工作。」
張信穎看到李淳的臉紅了一下。
那段時間她們的寢室出現了一個常客。他叫陳雁臨,是本校體育系的教師。他
整天穿著運動衣,每天下午要在運動場跑上五千米。李淳參加校女教工籃球隊的訓
練,一來二去,就和他認識了。有一次她們在食堂吃飯,排隊時遇到了陳雁臨,李
淳介紹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從來不騎自行車的人,他是長跑健將。」張
信穎好奇地問:「你真的從來不騎車?」陳雁臨說:「我不是長跑健將嗎,我喜歡
走路。」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了女工宿舍附近,張信穎邀請他上去坐坐。從那兒開
始,陳雁臨就經常到她們寢室來了。
陳雁臨很快就成了一個追求者。這一點李淳和張信穎都看出來了。他隔三差五
地買來很多零食,在她們寢室裡坐上半天。他不光是健將,也很健談,經常竭力鼓
動她們也去長跑,還說了長跑無數的好處,「你們看我這身體!」他拍拍他精瘦結
實的胸脯。張信穎說:「李淳跑我就跑。」李淳說:「我不能再跑了,我已經太瘦
了。」陳雁臨熱切的眼睛頓時黯淡下來。
他一走,兩個女孩憋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笑成了一團。張信穎說:
「他這是邀請我們參加愛情長跑。」
李淳說:「他是邀請你,與我沒關係。」
張信穎說:「邀請你!」
李淳說:「我早就認識他了。我對他沒感覺。」
張信穎尖銳地問:「那你對誰有感覺?」
李淳嬉笑著指著嘴裡的梅子說:「我對這個有感覺。」
她們吃著桌上的話梅,沒有就這個問題繼續談下去。也許那個時候,她們的心
裡都飄過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就在這天的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張信穎給成湧家打過一個電話。
對她和李淳而言,成湧是一個微妙的話題。她從另外的渠道聽說了有關成湧的
一些背景。他結婚已經五六年,沒有孩子,妻子早幾年到韓國去了,不知是留學還
是工作。關於他們的夫妻關係,有人說是快要離婚,還有人說其實已經離了。這是
一些傳聞,它具有某種程度的真實性,卻又不完全可信。在張信穎打那個電話以前,
她所知道的也僅止於此。
宿舍樓的電話在走廊裡。張信穎撥出那個電話號碼,突然間有些慌亂。她甚至
沒想好究竟說些什麼。
電話裡是長長的振鈴聲,沒有人接。張信穎正要放棄的時候,耳機裡傳來了悅
耳的女聲:
「……,……」
這是一連串嘰哩咕嚕的外國話,突如其來。除了能聽出那是一個女人,她一個
字也聽不懂。張信穎嚇了一跳——天啦,這是串線串到外國去了嗎?!她慌忙扔下
了電話。
她心裡怦怦亂跳著回到寢室,李淳正躺在床上聽收音機。她正聽得入迷,沒有
注意到張信穎通紅的臉。
收音機裡傳出的是著名的「夜晚心橋」節目。一個小女孩正訴說著她的心思。
她說她喜歡班上的一個同學,但她不敢表白。主持人說:「為什麼呢?」小女孩說
:「我擔心一旦說出口,連好朋友都做不成了。」「哦,哦。」主持人理解地應著,
開始了循循善誘的開導。
張信穎聽出了那個主持人的聲音。那是成湧。原來他正在主持節目。李淳聽得
很入神。等電臺裡一個電話接完,李淳說:「整天陪這些人聊天,真不知道他煩不
煩。」
張信穎支吾著,生怕她問自己剛才出去幹什麼。幸虧收音機裡另一個電話又打
進去了。
成湧家電話裡的那個外國女聲是一個謎。張信穎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宿舍樓的電話是分機,張信穎很快就排除了電話串到外國的可能。她相信,那個女
人是成湧的夫人,她從韓國回來了。她剛剛回國,一時還不適應國內的語言環境。
成湧他是一個有老婆的人,而且他們的感情還沒有破裂:這是一個明確的提醒。
張信穎如挨一猛掌。她有些惆悵,也如釋重負。
實際上她後來知道了,成湧家裝的是一部可以留言的傳真機:「這裡是成湧的
家,現在是錄音電話,有事請留言。」成湧不在的時候,它就會如此應答。那部傳
真機是他老婆從韓國帶回的「原裝貨」,它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如果主人不在的時
候停過電,它裡面的錄音就會被洗掉,自動切換上機器內部電腦的韓國話。張信穎
碰上的就是這個情況。
這個電話阻斷了張信穎生活中的某種可能。現在,她經常想,如果李淳在第一
次給成湧打電話時,也碰巧聽到了那個聲音,她會怎麼辦呢?事情的發展還會是後
來那個樣子嗎?
張信穎果斷地將成湧劃出了自己的生活範圍,但她漸漸地,越來越明確地感覺
到他在自己生活邊緣的某種存在。可以肯定的是,李淳戀愛了。
這是一個尊重私生活的年代。張信穎委婉地提醒過李淳,但她很快發現,在她
們之間,所有由她首先提出的有關成湧的話題都是不合時宜的。甚至在李淳誇獎成
湧的時候,過於熱情的附和都會引起她的警覺和誤解。
「你不必再多說了,」張信穎提醒自己,「再要多說,可真的『連好朋友都做
不成了!』」
李淳很忙,她在寢室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張信穎也開始和陳雁臨一起跑步。這
人耐力好,耐心也好,張信穎終於被他打動了。他們穿著式樣相同的「李寧牌」運
動鞋,在環繞H 大學的馬路上奔跑著,梧桐樹向他們的身後退去……在他們節奏均
勻的奔跑中,李淳沉浸在她癡迷的愛情當中。秋天去了,春天來了,他們迎來了麥
城炎熱的夏天。
張信穎幾乎從來沒有在校園裡看到過成湧和李淳共同的身影。她相信他們另有
一些更好的去處。她知道成湧一人獨住一個單元。「五。一」節前後,李淳曾經神
秘地「失蹤」過幾天,她說是去雁蕩山玩了。她回來的時候臉色蒼白,時不時捂一
捂肚子,成湧跟在她的身後。他很周到地給李淳端茶倒水,看上去無微不至。張信
穎注意到,成湧的表現略顯尷尬。張信穎後來才知道,李淳那是去做了一次人流手
術。
有一次在聽「夜晚心橋」時,李淳曾經說,成湧的節目「很有情調」,有「人
情味」。現在她已經死了。張信穎經常記起她這句話,推想著他們故事的細節。她
對陳雁臨說:成湧身上的「人情味」,其實是「情人味」,他「很有情調」,也許
是「很會調情」吧。
暑假還沒有結束,成湧的妻子回來了。
那是麥城最為難熬的季節,也是李淳喪魂落魄的日子。她經常魂不守舍地坐在
寢室裡,癡癡地發呆。有天晚上,李淳出去打電話,走廊裡隱約傳來了一陣壓抑的
爭吵。回來的時候李淳淚流滿面。張信穎不敢問她什麼。她隱隱地預感到,好像要
出事了。
事後的傳聞有聲有色,說法不一。很多人言詞鑿鑿地糾正別人的說法,好像他
們都親眼目睹了那個場面。待塵埃落定,李淳也已隨風而去後,張信穎還常常夢見
那一幕。
李淳是在樓子路等到成湧的。她紅腫著眼睛趕上前去,把自行車停在成湧的車
前。成湧刹住車,愣住了。那是晚上九點多鐘,路燈斑駁的光線投射在他們身上。
「你怎麼在這兒,這麼熱的天?」
李淳說:「我等你。」
成湧看了看表說:「我要去做節目,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李淳說:「我只要你一句話。你知道的。」
成湧遲疑著。他不斷地看表,緊皺雙眉。
沉默了片刻,李淳說:「我明白了。」她推起車子,走向馬路對面。成湧站在
原地沒有動。「你不要誤會。」他期期艾艾地說。
「我看錯了你!」李淳在馬路對面站住了。有行人騎著車從他們面前飛馳而過,
留下了一串串破碎的鈴聲。馬路很窄,泛著蒼白的燈光,仿佛是一條乾涸的河流。
李淳說:「這是河!這是河!」她尖利地喊道,「你根本就沒打算渡過來!從來都
沒有!」
成湧沉默著。李淳從口袋裡掏出她從實驗室帶出的農藥,猛地塞進了嘴裡。
安瓿瓶碎了,她的嘴唇也破了。紅的和黑的液體立即就湧出了她的嘴邊。等成
湧跑過去時,李淳已經倒在了地上。
搶救進行了五個多小時,但沒有效果。李淳是有備而去的,在那麼炎熱的天氣
裡,農藥幾乎立即就被乾渴的身體吸收了。
李淳的死耽誤了當晚「夜晚心橋」節目的正常播出。值班導播一面給成湧打尋
呼,一面在機器上反復播放著流行音樂。激越嘶啞的歌聲伴著電波在天空回蕩。那
是李淳已無法聽到的挽歌。
成湧沒有出席李淳的告別儀式。他回避了一個難堪的場面。陳雁臨說:「李淳
的那些親友不會放過他的!」他恨恨地攥著拳頭,「我恨不能揍他一頓!」張信穎
溫柔地摸摸他淩亂的頭髮,讓他不要胡來。
張信穎和陳雁臨的長跑還在堅持。他們把時間移到了晚上,因此你在白天的馬
路上看不到他們奔跑的身影。有一天,他們跑過寧夏路的一家小賣部時,張信穎聽
到了店裡的收音機裡傳出的成湧那侃侃而談的聲音。
成湧正在做節目。無數的聽眾躺著、坐著,或者拎著收音機走在馬路上,聽著
他們中的某一個人對著電話傾訴心聲。
電臺裡燈火通明。導播接進了一個電話。成湧覺得聲音有些耳熟,但他一時聽
不出究竟是誰。「請問小姐,你今天『上橋』想談點什麼?」
對方說:「我想和你談談愛情。」
電話裡隱約掠過汽車的行駛聲,好像是在街頭打的。這是很常見的情況。
成湧說:「你說說看。是你自己的事嗎?」通常他都是這麼開頭的。
「就算是吧,」對方說,「這要看你怎麼看待。」
成湧開始警覺。他沉默著。
「我想問你,如果一個人愛你,最後為你而死,你會怎麼樣呢?」
成湧慌亂起來。他一不留神打翻了桌上的杯子。他拼命地朝隔著玻璃的導播做
著手勢。導播立即明白過來,飛快地把電話切斷了。
收音機裡一陣忙音,然後響起了音樂聲……
寧夏路上,張信穎從磁卡電話亭走了出來。陳雁臨迎上去,想要問什麼,被她
用一個簡捷的手勢制止了。她挽上他的手,慢慢向學校走去。
前面的小賣部裡,一個老頭拿著他的老式收音機,詫異地調著台。裡面傳出的,
是被他弄得走了形的通俗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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