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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該惆悵
      
                                       張保良
      
          苕兒是聰兒的哥哥,苕兒先天性傻拉巴嘰的。苕兒和聰兒是六爹嫡親的兒子。
      六爹六十掛零年紀,在桂花村王姓人中,他輩分大,十有八九的人都叫他爹。因他
      見天日時,是第六個從娘的肚子裡爬出來的,所以大家叫他六爹。
      
          六爹根本想不到聰兒會打苕兒。苕兒挨打後的那副慘樣,六爹當時確實氣得雙
      腳跳。六爹曉得改了二十多年的革,聽伢兒們說,還要進一步改,進一步革。但是,
      怎麼也弄不明白還要往土裡改,朝地裡革。革得聰兒打苕兒,弟弟打哥哥!
      
          三天前的中午,聰兒喜滋滋顛到垸南的千斤坪的桑地,看桑苗的長勢如何。他
      見到的場面,使他咬牙切齒怒火中燒,論火氣非把苕兒這雜種殺了不可。
      
          苕兒正光著背膀汗流浹背,揮舞板鋤將綠油油嬌嫩嫩的尺多高的胡桑苗,一鋤
      一棵百發百中。挖斷的桑苗蔫拉巴嘰萎縮著,未挖的桑苗正搖著綠嫩的葉子,像是
      向聰兒招手求救。苕兒如果把聰兒的屁股挖了,聰兒還不會生氣,那一鋤一棵地挖
      桑苗,比挖聰兒的心都難受。
      
          「苕貨,住手!」聰兒的吼聲驚天動地,把地邊的喜鵲驚得撲哧張翅而飛。但
      是,吼聲對苕兒來說,只不過是對牛彈琴,無動於衷。苕兒仍氣喘吁吁,一鋤一棵,
      很執著很賣力的樣子。聰兒餓虎般撲過去,一把掀翻苕兒,苕兒不知所措地向聰兒
      睜著疑惑不解的眼兒。聰兒搶過苕兒手中的板鋤,鋤柄對著苕兒的屁股雨點般落下,
      聲音悶悶的像捶死豬。打得苕兒抱頭滾地,嚎得精疲力竭為止。
      
          苕兒爬著向垸裡去。
      
          聰兒丟了板鋤,望著挖倒的要死不活的胡桑苗,眼淚滾滾落落地掛滿了臉。
      
          六爹見到苕兒時,苕兒褲子破了,屁股上數不清的血痕。苕兒鼻涕眼淚泥土糊
      滿臉,要不是有雙眼兒能轉動,如泥匠捏的泥人差不多。六爹把苕兒攬在懷裡,一
      字一句地問他:「誰打……你?為了什……麼事?」
      
          苕兒又苕又啞,嗚嗚哇哇嗷嗷叫。他向六爹打著往嘴裡扒飯的手勢和挖地的手
      勢。六爹原以為苕兒要吃飯,忙去盛碗飯來。苕兒卻不吃,只哭,仍做扒飯和挖地
      的手勢。
      
          六爹眼淚汪汪的,指著苕兒的鼻子說:「等我兩眼一閉去了你娘那裡,看你麼
      樣活啊……」六爹知道是聰兒打了苕兒時,是日暮西垂的時候。
      
          聰兒進屋見了六爹:「父,我把苕貨打了。」聲音很低沉,也很平靜,聽得出
      他認為自己打苕兒打得有理。
      
          六爹滿是皺紋的臉一陣痙攣,悶聲問:「為麼事?」
      
          「他把桑苗挖了。」聰兒站在堂屋中,顯得很理直氣壯。六爹靜坐許久,不聲
      不響地出門了。
      
          六爹站在千斤坪的桑地邊,四畝桑苗已挖了半數。他撿起一棵瞄瞄,蔫蔫的幾
      乎沒有了綠色。他莫明其妙地一笑,隨即臉上又佈滿了愁雲,眉毛蹙成了兩個砣砣。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仰臉望天,天仍然是那麼藍,晚霞仍然是兒時見到的那種桔
      紅。
      
      
          這時候,六爹才明白了苕兒扒飯吃手勢的意思,更明白了挖地手勢是說明什麼。
      唉,人是要吃飯的呀!古話說得好:長根的要肥,長嘴的要吃!這四畝地是聰兒的
      大姑媽和二姑媽用身子換的呀,是為了王家不絕代,是為了一家人有飯吃!
      
          那時六爹才6 歲。也是六爹的老子帶他在這地裡播種小麥的時候。6 歲的六爹
      很頑皮,他挺著肚子任小雞撒出的尿嘩啦啦淋在界碑上,他老子打他的屁股,他哭
      得潑,在界碑邊地打滾滾。六爹頭上是5 個姐姐,就六爹最小,就六爹才是個接代
      做種的。當然,老子見他哭得狠,心軟了痛了,就哄他。等六爹不哭時,老子就在
      他幼小的心靈上播下了4 畝地的歷史和仇恨。
      
          原來,六爹的姐姐都生得模樣兒耐看,如深山裡的幽蘭,美得素雅,看得清遠。
      鄉長托人說媒,要六爹的大姐作偏房,答應給地作聘禮。六爹的老子曉得鄉長有50
      多歲了,就不答應女兒的婚事。鄉長說不答應就要六爹全家不安穩,沒得好日子過。
      
          窮人家無辦法,只好應允了。
      
          鄉長登老丈人門的那一天,見六爹的大姐二姐都長得出眾,一個18歲,一個16
      歲,都大了。黑了心肝的鄉長,說給4 畝地作聘禮。要六爹的大姐二姐去作七房八
      房姨太太。那時,六爹的老子無插針之地,靠打長工度苦日子。六爹的老子見有4
      畝地,又見鄉長是惹不起的人物,只好含淚答應下來……
      
          自那以後,六爹全家人的命就在這4 畝地上。六爹的老子經常對六爹說,就是
      樹上長金元寶,地也只能種糧食。一句話,人要吃飯,人活著時人吃「土」,人死
      了土「吃」人。六爹雖然沒有喝過墨水,總把老子的這話記在心上,當傳家之訓。
      
          沒過幾年就土改了。六爹家本該劃雇農,因他姐姐嫁了偽鄉長,是偽方,又有
      4 畝地,六爹才劃了個不乾淨的貧農。土改分果實時,六爹的老子說什麼也不要,
      只要他家種的4 畝地就行了。土改工作隊的人答應了,六爹的老子歡喜得不得了,
      在茅屋裡喝了3 天喜酒。別人家只貼了一張毛主席像,六爹的老子卻貼了一面牆。
      
          合作化時,要走集體化道路,成立農業合作社,土地要入社,人也要入社,要
      把小圈圈都化了,化成一個大天地。六爹的老子和娘想不通,明擺著的飯碗都化了,
      日子怎麼過?!兩位老人對才十幾歲的六爹說,如果我們死了,把老骨頭埋在地裡,
      埋深些不堆墳,我們要守住這4 畝地。
      
          鬼使神差,六爹的老子和娘在一個烏雲密佈的夜晚,雙雙懸樑自盡了。六爹是
      孝子,照老人的囑咐做了。結果,地仍沒有保住,社長還帶很多的大官小官在地裡
      開了現場會,還說六爹的老子和娘破壞走合作化道路。無法,六爹還是入社了,四
      畝地也跟著姓社……
      
          天已漸漸地黑下來。六爹抱頭蹭在地邊,一陣沁涼的春風,吹得他寒顫,使他
      從合作化的記憶深處又回到了現實。世事滄桑,社會的變化令他感到糊塗和困惑。
      唉,是苕兒挖得有理,還是聰兒打苕兒打得有理?六爹又撿幾根桑苗細細看,他總
      覺得蹊蹺,為這東西,哥倆竟六親不認了。
      
          六爹高一腳矮一步地往垸裡走,他拍額頭捋臉龐,神經質地笑起來。他覺得世
      事變得讓人捉摸不透,連地裡都不讓種糧食,要搞什麼經濟家治(價值),唉,說
      這新詞兒都拗口。地裡統統栽桑種茶種藥材,娘的X ,國家有幾大,省有幾大,我
      不曉得。這河東垸百多口人長嘴巴吃飯,未必去吃桑葉吃茶葉!想不通了,六爹幹
      脆一屁股坐在茸茸草地上,望著朦朧中的那坪地,有些悲哀起來。我王家三代人靠
      吃它長大的,現在讓蠶來吃它!聰兒這小雜種不聽老子的話,不曉得我為這4 畝地
      操苦了心。
      
          那是1982年春天的一天,大隊的喇叭裡通知,叫社員趕快到大隊部開會,說上
      面來了新政策,讀最新的文件。一會兒,隊長跑到路邊大手一揮:「大夥兒快去開
      會!」
      
          六爹隨著大夥兒一道去了。
      
          大隊禮堂的牆上仍殘留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標語。會議已經開始,
      大隊黨支部書記正在讀文件,幾百人豎著耳朵認真聽。六爹找個石頭作的凳子的空
      位坐下,一聽心裡就咚咚跳得慌,媽呀!難道真的這樣做嗎?!六爹把耳朵挖了又
      挖,側臉很認真很過細地聽了又聽,才相信是千真萬確不可否認的真實。我的老天
      爺,走合作化道路,人民公社了二十幾年,現在管理區要改鄉,大隊要改村,田和
      地要分到戶……
      
          散會時,六爹拍屁股笑,嘴角的涎水流了尺多長。
      
          平時小隊開社員會,大家都蔫拉巴雞拖拖拉拉的。這夜隊長一通知開社員會,
      天將煞黑,社員們就雷厲風行齊齊刷刷地都到了,而且沒等上面發話,鄉親們都改
      口叫隊長為組長了。討論田地是分到戶還是不分到戶的時候,平時磨子壓不出個屁
      來的六爹,卻破天荒地第一個發言:「田地到戶,我把腳也舉起來,舉兩雙手贊成!」
      
          垸鄰們哄堂大笑。六爹也笑出了眼淚,幾乎像哭。六爹還說:「日他娘,我的
      堂客要在世該多好,看看田地又回到家來該多好!」
      
          大家點頭助興道:「是的!有理兒!」
      
          會開到最後階段,當然是按人口分田分地了。
      
          六爹又是搶在先發言:「大侄子,啊,會堂上該呼你組長。分田地的事,我求
      長輩和晚輩們一件事,我家只3 口人,水田我不要,把那千斤坪的4 畝地分給我就
      中!」
      
          六爹眼裡漾出哀求,咕嚕嚕地望著老少爺們。
      
          河東垸小組外姓人少,六爹的輩分大,晚輩們當然作個順水人情,都表示同意。
      
          第二天早飯時,六爹把頭天晚上的事兒對聰兒說了。他以為聰兒會高興,會誇
      他做老子的會辦事。但是,聰兒沒等六爹住口,他就將飯碗「叭」地丟在桌上,白
      淨的臉兒漲成一朵大紅花。他說:「父,你做苕事算苕到頂了,要水田該多好,把
      田埂加高,能種藕又能養魚,一舉兩得,比種谷種麥來錢哩!要有經濟眼光。」
      
          「放你娘的屁!扒土巴的命,不種糧食吃雞巴!」六爹也把碗丟了,白花花的
      飯撒了一桌。
      
          苕兒嚇得抱頭,溜進桌底下哇哇幹嚎。聰兒掉頭要跑,六爹一把拉住他,六爹
      沒有打聰兒,向聰兒述說了4 畝地的歷史。六爹述說得聲淚俱下,很憂傷很憤懣的
      樣子。
      
          自從父子爭吵以後,六爹帶著苕兒聰兒,在4 畝地耕作了幾年,能糊口能混個
      肚兒圓。聰兒總不滿足,總吵著要改種,六爹硬是不答應。
      
          有一次村長到河東垸小組來開會,村長說話時的勁頭十足,手揮得比拳擊運動
      員還帶勁:「要加快改革步伐,走出山垸,面向市場,不能只望著碗裡的飯砣砣,
      我們要到市場中去撈金砣砣。山地平地斜坡地,還有不保收的旱田,都種桑種茶種
      藥,低澇田加埂蓄水,養魚種藕……」
      
          六爹覺得自己坐的不是凳子,是坐在火坑裡,是坐在犁尖尖上,油煎般的難受。
      六爹認為這些當官的當昏了頭,白天說夢話。六爹終究沒有忍耐住,直截了當地憤
      憤然問:「大侄子,啊村長,不望碗裡的飯砣砣,未必讓我60多歲的老頭子去吃桑
      葉?去吃世界?世界,世界是哪方天我不曉得,我要吃飯我要吃白饃饃!」
      
          村長無奈地向六爹笑,六爹卻強脖子翻白眼,恨不得吐口痰村長臉上。聰兒當
      時也在會場,他說:「父,你僵化,你保守!蠶絲、茶葉、中草藥可賣錢,也可以
      拿到外國賺外匯,沒有糧食可以買,國家也可以進口糧食。」
      
          這小雜種!居然站在村長一邊。我僵滑(化),我保守,守的這個家還不是你
      小雜種的!用得著你來教訓老子?!六爹在會場上扇了聰兒一巴掌,「賺你娘的X ,
      我只吃桂花村的糧!我只吃河東垸的糧!吃我從土裡扒出來的糧!」
      
          聰兒沒有哭,捂臉沖出門,回頭大嚷:「就是要改!也非改不可!」
      
          翌日天將朦朦亮,六爹跑到千斤坪那片地邊撫摸綠茸茸露晶晶的麥苗歎息。扯
      把鮮嫩的麥苗放到鼻尖聞聞,眼淚一滴一滴地滾落……
      
          唉,我怎麼也強不過那小雜種……六爹走得很慢。聰兒趕到地邊來攙扶六爹,
      六爹憤憤地推開聰兒,腳步好一陣蹣跚。
      
          苕兒見六爹和聰兒進屋,沖過來拍六爹的胸口,又做往嘴裡扒飯的手勢,做挖
      地的手勢。無須再費神了,苕兒的意思很明白。苕兒還用手指聰兒,頭擺得像貨郎
      鼓。
      
          六爹石破天驚地吼一句:「吃你娘的X !」六爹的話雖憤怒,但從話音的最後
      下滑而低沉中聽得出,道出了他心中無盡的惆悵。接著,六爹一陣乾咳,聰兒忙扶
      他,柔聲問:「父,你把留給我下年結婚的錢拿去買桑苗,補栽上,行不?」
      
          六爹的手擺得很重:「我是離天高離土近的人了,這把骨頭朝不保夕,我不管
      你小雜種的事了!」
      
          六爹癱坐在椅子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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