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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夏天亂糟糟
      
                                      王小榮
      
          星期一早上我照常去上班。走到廠門口,只見工廠大門緊閉,早到的工友們一
      窩麻雀似的嘰嘰喳喳地議論什麼,有靈通人士說是廠裡昨晚被盜,老闆已經向公安
      局報案,為了保護現場今天推遲上班。
      
          大家悠閒地等,法不責眾,遑論過錯並不在自己,玩著都不扣工資,多好。等
      到9 點鐘,公安局的人沒來法院和勞動局的人倒來了。像3 年前我那強壯如牛的二
      舅意外跌了一跤就一命歸西一樣,原來我們的工廠暴病而亡,破產了。靈通人士說
      是因為老闆妻妾成群外加往澳門賭場送禮太多所致。工友們不關心原因只擔心結果,
      我們擔心的結果就是能不能拿到自己的血汗錢。
      
          真不知道法院和勞動局那麼多計算機是用來幹什麼的,算了個把月才把我們能
      得到的錢算出來。領到工資後大家罵罵咧咧作鳥獸散。我滿以為還可以領兩千幾百
      塊錢,誰知竟是寥寥幾張大鈔,數都懶得數就把它放在口袋裡,要不是勞動局那個
      財會小姐嬌柔可愛我非質問他們為何不早點通知我們沒幾塊錢可領,害我非自掏腰
      包吃飯度日如年等了一個月不可。這是一個漂亮者生存的年代,如果勞動局派一個
      黃臉婆財會來,我絕不會像條瘟豬似的一聲不吭。
      
          大概工業村管理處也沒領到幾個錢,我們的宿舍被他們急不可待地收了回去。
      我只好收拾好被蓋去南頭投奔我的妻子。妻看到我口袋裡掏出來的幾張皺巴巴的鈔
      票比我還煩。我為難極了,我誇下海口說最少可以領2000塊錢的,現在差了這麼多,
      不知她又會想出什麼詞兒來貶我。經常犯錯誤的人是得理不讓人的,畢竟機會難得
      嘛!
      
          妻問:「真的只有這麼多?」
      
          答:「騙你的是和尚搞出來的野崽。」
      
          妻詐:「肯定是昨晚打牌輸掉了!」
      
          答:「昨晚摸了牌的他娘是娼婦。」
      
          妻又詐:「又上髮廊洗頭了是吧?」
      
          我大怒,脫了褲子給她看。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想當初她在我手下當文員
      的時候也是柔弱可愛的。我覺得自己今天應該跟那財會大吵一架才是,真他媽溫柔
      都是可恥的。
      
          妻的鼻子聳動了一下,眼圈兒跟著紅了,一副褒己損人的樣子:「錢多錢少我
      不怪你,但你不該騙我!我寫信告訴我爸這個月寄3000塊錢回去還帳的,現在拿什
      麼去還!」他媽的我簡直變成她家的長工了。想到她美夢落空我心裡反而高興起來。
      妻去年回家的時候據說生了一場怪病,在醫院住了十天用了萬把塊錢,那時候名義
      上我們還不是夫妻,我為了表現我們湖南人的忠厚誠實收了她這爛東西還付了修理
      費,鬼才知道這是不是在訛詐我,害我天天沒錢吃早餐空著肚子去上班,月月做欠
      帳鬼。
      
          我想我這個人最大的弱點就是死愛面子。一個女孩在她14歲那年就愛上了剛上
      中學的我,我想騎單車她偷賣了她娘的首飾,我喜歡打籃球她到醫院裡賣血給我買
      了雙李寧牌球鞋,我想抽煙她為我天天吃豆腐渣和白菜……說真的我很感激她。可
      是她不漂亮,她愛了我整整十年我從沒跟她親吻過,從未帶她去見我的親人和朋友。
      她像一座古老的房子,明知道住進去將會十分舒適,但我害怕注重外部裝修的現代
      人(肯定)會小覷我。後來我和來自天府之國某縣城的妻結了婚,縣城的公共廁所
      靚過鄉村的大房子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不敢跟妻吵架,她知道我愛面子,一吵她就會利用她的聲帶優勢吸引無數看
      客來同時不失時機地用她的修得又長又銳的指甲在我臉上劃個「√」或打個「×」,
      像老師們批改過的作業又像法官們在死囚的名字下的塗鴉。她常常既是戰爭的挑起
      者又是戰爭的受益者,而我永遠是受害者。她的邏輯是誰吵贏了誰就有面子。有一
      次我和她在街上碰到了她的老鄉,那人指著我的臉問:「怎麼搞的臉上劃傷了?」
      我以為有了機會把她狠損一通,想好了準備說:「還不是那狗日的雞婆!我動都沒
      動她,她……」還沒想好,妻早替我答道:「又不聽我的話被我抓的,我讓他每天
      一照鏡子就想起聽話。」說完了洋洋得意的像只打鳴的公雞,羞得我恨不得把臉擱
      到褲襠裡去。
      
          妻又嘮叨開了。我保持沉默,沉默是金。通常情況下只要我像個小學生似的聽
      上半個鐘,她就會偃旗息鼓。對付她我已有較為足夠的經驗,只要風雷暫止,我就
      會把握良機誇她口才好,或者她才買的那件衣服漂亮又划算,又或者說到了年底接
      她媽到深圳來風光風光。不切實際的誇獎和根本不想兌現的承諾常常把她的褲子哄
      脫,然後共臨仙境。這次沒用,任我巴掌拍爛嘴巴誇幹,她毫不為所動,像一個病
      入膏肓的病人對某種高級藥物產生了抗藥力一樣,她喋喋不休地數說我的種種「卑
      劣行徑」,那架勢是非跟我吵一架不可。我忍無可忍,打了半個鐘腹稿,終於拍案
      而起:「你有沒有完!不就說錯了一句話嗎!我是有兩千多塊錢但勞動局只發這麼
      多我有什麼辦法?你要逼我去搶銀行是不?過一兩個月寄錢回去還帳又死不了人!」
      
          「過一兩個月,說得倒輕鬆!」她抬高了嗓門,「農貿市場殺牛不用刀,叫你
      去吹死算了!過一兩個月寄不了錢,你叫我去賣淫是不是?」
      
          無意中我又誇了海口,這是我扔給她的用來還擊我的超級榴彈。看來這一戰我
      又必敗無疑了。與其被打得落花流水不如立馬繳械投降,我說:「好了好了我認錯。
      明天就去找工作,掙到錢一分一厘全交你,行不行?」
      
          「我才不管你找不找工作,只要不到這裡煩我就行了。我沒錢給你吃飯!」
      
          「那我一個人租房子找工作,絕不來煩你。」
      
          「租你媽個×,沒錢還想租房子!」她毫無忌憚。我早告誡她從小到大誰敢罵
      我媽我就會讓誰流血的。我毫不猶豫地揚起巴掌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看到她的嘴
      角流出了血我不等她反應過來就背起包沖出門外。那天是新千年的第一個勞動節。
      
          我到南新路口去租房子。南新路口建設銀行對面有一個廣告欄,廣告欄該貼廣
      告的地方什麼也沒貼,四周和背面倒貼滿了諸如「招聘男女公關月薪2-5 萬」、
      「東南亞證件集團深圳分公司」業務員的名片和「十元住宿」之類的廣告。
      
          天黑了還沒有租到房,一個人背了個包像個遊魂似的在大街小巷瞎闖了半天,
      什麼有用的信息都沒得到。走到一個投影場門口站了好一陣子準備看通宵場又害怕
      自己身上的汗臭味趕走觀眾,老闆要我賠償損失。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回到南新路口
      的廣告欄那裡去找一個「十元住宿」。
      
          我胡亂地在廣告欄的不銹鋼柱子上撕下一張紅色的「十元住宿」廣告,按照上
      面留的call機號碼找「劉小姐」。劉小姐很快就複機過來。
      
          我問:「你那裡有沒有床位?」
      
          劉小姐說:「有,有,大把的有,你有幾個人?」
      
          我說:「就我一個人。我怎樣才能找到你呢?」
      
          她問:「你穿了什麼衣服?我馬上派人到南新路口來接你。」
      
          「我穿著白襯衣和短褲,背上還背了個牛仔包。」
      
          劉小姐說:「這麼熱的天誰不穿襯衣?短褲,我一年365 天都要穿短褲。這樣
      吧,你到建行門口那個石獅子邊等著,我派人來接你。」
      
          等了幾分鐘來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打扮得妖嬈十分,問都不問就要我跟
      她走。我跟著她七拐八拐穿街過巷走到一棟樓房的三樓,打開門走進去,只見客廳
      裡擺著三隻雙層床,床上連枕頭都沒有,唯一使人滿意的是屋內那台效果不錯的電
      視機。小姑娘一走進去就大叫一聲:「客來了。」說完便走進一間小房子。
      
          一個比小姑娘打扮得更妖豔的老婦人聽到聲音從另一間小房間裡走出來,把我
      打量一番後說:「你就是剛才打我call機的那位先生吧?我是劉小姐。」
      
          我一聽趕緊扶穩了眼鏡。我想我應該叫你劉奶奶呢。劉奶奶接著說:「這幾天
      放假找工作的人少我這兒的生意也不太好。你自己隨便挑張床睡。」
      
          把包放下我就去沖涼。沖完涼出來,劉奶奶正準備開門出去,見了我,問道:
      「小夥子,做不做生意?」
      
          我聽得目瞪口呆。有人說沒餓過肚子就不算來過深圳我想說聽不懂這句話的人
      從未出過家門。王朔說的,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哼哼。我雖然從沒跟人做過「生意」,
      但對「生意」還是理解的。我驚訝的是她的年紀。
      
          劉奶奶胡同裡趕豬直來直去,見我驚慌的樣子,她索性像商場裡的促銷小姐一
      樣介紹起產品來:「嫌我老是吧?剛才那個女孩是我孫女,喜歡不?南新路口擺水
      果攤的是我么女,等一會就回來。」老中少全都有,產品齊全。我說:「我有老婆
      呢,哪敢做生意!」把她打發走了。躺在床上想起前幾年我們稱漣源人「爛了廟堂」
      (這話就是亂了倫常的意思),漣源人有夫帶妻為娼的,有父帶女帶媳、姐帶妹賣
      淫的。像這樣一家三代齊上陣與為數眾多的三陪女明娼暗妓分一杯羹者大概也是絕
      無僅有的了。白天賣水果晚上賣肉,難怪她家電視機那麼好!
      
          一夜無事。第二天早晨起來在「旅館」裡買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又去找租房。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一走下樓,抬頭便見一塊紙皮上寫著「招
      租」二字掛在二樓的防盜網上。返回去跟房東一說,馬上便在六樓租了一間小房,
      月租260 元,特別使我高興的是屋裡除了一張床還有一套桌椅,我可以在屋裡寫寫
      畫畫。
      
          交了房租之後我到街上去買炊具。我有一套炊具在妻那裡。昨天打了她後我就
      把我的call給關了,不知道她有沒有call過我,想到這裡我就打電話到總台詢問,
      心想只要她call過我,我就去跟她講和。大丈夫能屈能伸呀!
      
          她沒call我,我只好咬著牙根花錢買了一套全用電的傢伙,回到租房把錢一數,
      不多不少還有200 塊。
      
          精明的房東把我們那套房子的大廳用木板隔成三間小木房,每間月租160 元,
      三間租出去了兩間,還剩中間那間又窄又悶的沒租掉。我跟老闆說好話,她退了80
      塊叫我搬進小木房去。
      
          住進去的當天就碰到一件挺尷尬的事。那時候我躺在床上閉目養神,我的左鄰
      回來了,一男一女一進屋就悉悉卒卒開始脫衣,三月不見油腥的猴急。我來不及發
      出警報聲他們已直奔主題,為了不使他們敗興和留給他們心理陰影,我只好屏氣斂
      聲,任他們把隔板搞得搖擺如風中樹葉。
      
          一隻可惡的蚊子不識時務地飛到我的臉上來吸取食物,我完全是不由自主地當
      場把它擊斃。「啪!」的一聲,就聽到女鄰居中斷了嗯嗯啊啊的叫喚,她問:「蚊
      子又叮你屁股是不是?」男鄰居忙著幹活,敷衍道:「是的,是的。」我這廂直想
      發火,怎能把我的臉去跟人家屁股相提並論!忍。
      
          隔了一陣子他們倆正入港的時候我來了一個生理現象,放了個響屁。這次男女
      鄰居異口同聲:「你放屁?」被我連續無意破壞兩次,女鄰居興致全無,男鄰居亦
      索然無味,肉搏戰罷休,連我都為他們歎氣。
      
          睡了一覺醒來,我到廚房裡去淘米煮飯。這時我的右鄰剛好從外面回來。她走
      到燈光下我才看清楚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輕女子,漂亮得使張曼玉和鞏俐只有嫉
      妒的份,年輕得像一枝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她的亮麗可以使任何一個初見她的人暫
      時失語。
      
          芳鄰非常友好。她率先向我打招呼:「你也租房子找工作的是吧?」我還沒交
      待清楚她又發問:「你結婚了沒有?你老婆住這裡嗎?」我說:「我老婆過年的時
      候死在老家。你也一個人住嗎?」當得知她也是一個人住時我十分高興,淘米時特
      意多抓了兩把米。
      
          芳鄰嫌一個人做飯太麻煩,天天在外面吃快餐。由於我熱情相邀,芳鄰就跟我
      搭夥,把另外兩位住房間的男人氣得半死。誰不想跟漂亮女孩在一起!
      
          芳鄰剛剛中專畢業來深圳。她和她的幾十個同學被學校「分配」到寶安區一家
      電子廠工作。她受不了那工廠每天十三四個鐘點的勞累和每月五六百錢的工資,聽
      說市內工資高就一個人到市內來了。我說:「憑你這魔鬼般的身材天使般的臉蛋,
      深圳的五星級酒店還不任你挑!」芳鄰聽了杏眼圓瞪:「你看我是進酒店的人麼?
      我爸要是知道了我不學好,准會被我氣死。我表姐在酒店做了一年就染上愛滋病!」
      我說:「你不要戴有色眼睛看酒店好不好?即使那樣你也可以出污泥而不染嘛!」
      
          妻一直沒call我,如果每天不是有芳鄰相伴,我早就去找她道歉了。其實並非
      全是我的錯,是她有錯在先。我從未向芳鄰提及我的妻,芳鄰亦從不打聽。每晚我
      一進房芳鄰就在我門上加一把鎖,到了半夜我就從隔板的縫隙裡伸一隻手過去摸她,
      芳鄰遞一隻手過來和我牽著。我壯著膽說過來把我的房門打開好不好,芳鄰馬上會
      把手拿開放一支筆到那裡把我的手刺得生痛。
      
          很快地我和芳鄰把我那一點錢吃光了,我唯一的存摺被妻保管著,最後想了個
      辦法:拿身份證到銀行報了掛失。過了幾天去取,妻發了工資還存錢進來了,我領
      了一千多塊錢。拿了那些錢我和芳鄰一起到深圳市人才大市場去找工作。
      
          看來美貌並非萬能的。每一個招聘者對芳鄰的容貌十分欣賞,但一問她的學歷
      和其它常識問題就搖頭歎息愛莫能助。我運氣卻不差,羅湖區一家港資電子廠要我
      去做品檢部副主管,過幾天就去上班。
      
          回到南頭我特地到市場多買了幾個菜。買菜的時候正巧碰到妻的一個同事。她
      問我:「出個題目考考你,什麼帽子男人不想戴?」我不知她是什麼意思,就絞盡
      腦汁地想問題,後來我高興地答道:「是高帽子吧!」她被我逗樂了:「是高帽子,
      綠油油的高帽子!我們主管你的老鄉送你一頂高帽子。」我又愛起面子來:「哦!
      那狐狸精騷貨我早把她甩了,你們主管年紀輕輕怎麼也吃剩食?」說完笑著返回市
      場賣酒的檔買了兩瓶五糧液。
      
          回到我租房醉得一塌糊塗,吐得滿地污穢。芳鄰把我扶到她床上,我順勢地把
      她壓在身下,她拼命地反抗,我只好放了他,然後沉沉睡去。
      
          第二天房東上六樓來催芳鄰搬房,她的房租到期了。六樓租房的人像住旅館一
      樣住幾天就走了。我的左鄰我只聞過其聲未見過其人,不知他們是害羞我偷聽了他
      們的呻吟或者找到了好工作,我住了幾天他們就走了。後來又來了一個湖北九頭鳥,
      住了兩天又走了。大概六樓有時也搶「十元住宿」的生意呢!
      
          我遞了十塊錢給房東讓他再讓芳鄰住兩天,我的房租還有十來天到期,過幾天
      我去羅湖了就讓芳鄰搬過來。
      
          去羅湖的前一天我到家鄉某縣駐寶安辦事處去辦一個流動人口計劃生育證明。
      我想政府的政策就是跟我們老百姓的錢過不去,我的家鄉到這兒十萬八千里,他們
      根本就不知我是否婚育,只要我交錢,結了八次婚也可說是「未婚」,辦了證明到
      處通用,暢通無阻。
      
          辦好證件由南頭檢查站進市場內的時候我才發現忘記帶暫住證,沒帶暫住證就
      過不了關卡,想回辦事處辦一張邊防證或叫人「帶關」又沒有足夠的銀子,慌忙中
      才想出辦法叫芳鄰給我送暫住證來檢查站。於是急忙打她call機。我對她說:「我
      的房門鑰匙在我們租房放垃圾的牆角落裡,我的暫住證和錢放在枕頭下。你快點給
      我送來。」我常會把一個孤魂野鬼般的鑰匙搞丟,把它放在垃圾堆裡很保險的。
      
          我等了她半天她還沒來,call她又不見複機,我很納悶。下午五六點了幾個專
      管帶人過關的男子又來問我要不要「帶關」,我問他們18塊錢帶不帶。他們說18塊
      錢太少了,你跟我們走我們會帶你到沒有鐵絲網的地方去,你自己爬進去,我們不
      收錢。我差點感激地叫他們「大哥」。我跟著他們走了一陣發現情形有點不對勁,
      又心想深圳這大林子裡自己什麼鳥沒見過?怕他幹嘛!
      
          他們果然把我帶到一個鐵絲網被剪了洞的地方。我不敢爬,怕有電,他們罵了
      我一句就用手放在鐵絲網上。我敢了,正想爬,他們卻一把拖住我:「就想這麼過
      去?總該表示個意思吧!」我哆嗦著往口袋裡掏錢,一共19塊錢,我還要留1 塊坐
      大巴其餘18塊全數交給他們。他們老大收了錢又揍了我一拳:「BP機呢?手錶呢?
      你要老子親自動手是不是?」說完掉了一個眼色,我馬上成了另外幾個人的肉靶子。
      
          算我幸運,他們把我的證件全掉到鐵絲網的那一邊,我艱難地爬過鐵絲網,收
      拾了證件,在月光地裡走了好久才走到深南大道上,又沿著深南大道走回租房去。
      
          回到租房芳鄰已搬走了,我枕頭下的800 塊錢不見了。其它什麼都還在。
      
          我把我那套電傢伙炊具賣給劉奶奶,還有未吃完的本來是留給芳鄰吃的米、油
      送給劉奶奶,打點了一下行李就到羅湖去上班。那一天是5 月24日。
      
          羅湖是深圳的北京。幾年前我第一次來深圳的時候我就住在羅湖區的木頭龍住
      宅區。那時候我還是個處男,羅湖街上的如雲美女使我不穿緊身牛仔褲就不敢出門,
      一穿牛仔褲上街回去老二又被綁得慘不忍睹,我回湖南後許多有志來深圳大展宏圖
      的同學向我取經,我就說:「去了深圳千萬不要去羅湖,萬一去了羅湖一定要穿緊
      身牛仔褲;去了羅湖千萬不要去看地王大廈,萬一去了一定不要戴帽子。」地王太
      高,仰頭一望,戴得再牢的帽子也會掉到地上被羅湖的海風吹跑。我的那頂阿迪達
      斯球帽就是在地王下面丟掉的。
      
          人是活潑的化學物質,深圳是一座強催化爐。如今我到羅湖去一般穿著寬鬆的
      西褲,走過地王的時候,我瞧都不瞧它。這叫成熟,不是陽痿。
      
          和我一塊去那間工廠報到的還有一位不知來自何方的與我年紀相若的男人,那
      人相貌堂堂氣派十足。我和他在門衛室等了一陣子人事小姐才出來領我們進寫字樓。
      
          來到寫字樓,人事小姐叫我在候客室稍等,她和那先生先進去。我等了一袋煙
      功夫她紅著臉把我叫進去領到人事主管的辦公桌前。人事主管問:「這是張寶先生
      吧?」我遞身份證給他,說:「我是張寶,上星期六跟您見過面的。」主管看了我
      的身份證,把剛才那位人事小姐叫過來一頓臭駡:「你是怎麼搞的?我叫你領張先
      生的,你為什麼領他進來?」人事小姐支支吾吾說:「我……我……」我心裡說,
      就怪南頭檢查站那幾隻叫不出名兒的鳥在我臉上啄了點花樣,人事主管不甘心,回
      過頭又罵那位先生:「怎麼這麼不老實,問你是不是品檢部副主管,你還說是。我
      看你做不了幾天就會滾蛋!」寫字樓七八個小姐全伸長脖子往我們這邊看,那先生
      是個老戰士,他神態自若,低聲嘟囔道:「我是品檢員又咋樣?人家掏糞工時傳祥
      還跟劉少奇握手呢。」
      
          接下來人事主管跟我談我的待遇:月工資980 元,加班費另計。我覺得有點低,
      但又不敢說,想到自己口袋的幾十塊錢和脖子上的有點令人同情的臉開我98塊錢一
      個月我也得幹。我幾乎自卑地在幾張合同上簽上自己的大名,然後跟著那位被罵得
      令人頓生憐香惜玉之情的人事小姐走到品檢部去了。
      
          品檢部陰陽調和男女各半。這是好事,只要調配得好就不會發生兩個蘿蔔一個
      坑或者幾個坑爭一個蘿蔔的事故。我在辦公桌裡翻了半天希望找些事情做,東翻翻
      西翻翻快到下班了我才想起應該向誰問問中午在哪裡吃飯,隨便找了個長得悅目點
      的品檢員問:「我們廠的飯堂在哪?」她說:「我們廠沒飯堂,想吃飯到外面去買
      快餐。」我問:「廠裡補不補我們伙食費?」她嘴巴一翹:「剛進來補助3 塊錢一
      天,三個月後一個月補助450 塊。」我聽了趕緊捂了捂口袋,媽的,我幾十塊錢怎
      麼過日子呢?
      
          下了班就隨著人流來到一間快餐店,一個女孩買了飯後問老闆:「多少錢?」
      老闆說:「兩塊五。」
      
          我看了大為高興。我還以為羅湖的東西比南頭的要賣得貴,哪想這麼便宜。老
      板問我要什麼菜,我像暴發戶似的一口氣狂點了五六個好菜,然後遞過一張10塊的
      給他,靜靜地站在那裡等他找錢。老闆卻忙碌著給人打菜,我理直氣壯地問:「老
      板,咋不找錢?」
      
          老闆說:「你要了五個葷菜剛好10塊錢,我還沒收你5 毛錢飯錢呢!」引得一
      旁幾個等著打菜的女孩一齊向我行注目禮。我像只偷吃的老鼠似的灰溜溜地走到桌
      邊去,心裡酸酸地心痛起那10塊錢來。
      
          品檢部主管是香港人,一個星期只來廠裡兩天,其餘時間在香港那邊做事。品
      檢部的人叫我叫「主管」叫我們主管「李生」。我上班的第一天李生在香港,品檢
      部8 個人全部在談天說地,我像只吞天老虎不知從何處著手工作,心裡一直在心痛
      那10塊錢,還有芳鄰。我想漂亮女人真是賤,其實只要她開口,我那些錢可以全給
      她,可她偏偏要用那種我不喜歡的方式。男人的高貴在於光明正大地索取,就像我
      從沒強迫或者誘逼過芳鄰跟我做愛一樣。其實我是非常希望體驗進入芳鄰身體的那
      種美妙絕倫的感覺的。她是我見過的最女人的女人。
      
          妻給我的記憶好像已經很遙遠。認識她的時候我是我們那間廠工資最高的大陸
      人,她是那裡最漂亮的女人,她和我接觸過幾次以後,就迫不及待地為我獻身。她
      了卻了我的一個夙願,我體諒她打工多年辛辛苦苦嘔心瀝血保持女兒身的艱辛。我
      說過我愛面子,我把那晚她畫了一朵大紅花的白床單晾在宿舍的陽臺上把全廠男工
      的眼睛映得血紅後就死心塌地娶她為妻。我不知道她為何要背叛我。我們之間已經
      無法挽救,我也不願挽救。想到這裡我有點沮喪。
      
          渾渾噩噩地在辦公桌前坐了一個下午,心裡想的全是女人和錢,這是最令人頭
      痛的兩樣東西。沒女人會感到空虛和寂寞,沒錢就會餓肚子,二者缺一不可。
      
          品檢部有一個來自衡陽的老鄉。她介紹我認識了一個和我同縣的老鄉張道花。
      張道花是個豪爽的男子漢,一聽說我找他借錢吃飯他把身上的幾十塊錢全部給了我,
      他自己另想辦法。從他那裡我又瞭解到廠裡更多的情況,比如說4 月份很多工人只
      領到190 塊錢全廠罷工兩天,5 月份領工資又只有五六百塊錢他還了伙食帳又只剩
      幾十塊;還告訴我新進廠的管理人員前半年每月要扣200 塊「培訓費」。我聽了心
      裡涼了半截,做了打算幹一段時間就走的準備。
      
          上班時間十分自由。工人們懶洋洋地做事,沒事做的時候圍在一堆說笑話吃東
      西,老闆娘不來幹什麼都成。李生來了大家更活躍,因為他常常請客,他很大方。
      
          我的工作是負責解決一些品檢員有疑難的問題,制訂、修改品檢要求和措施。
      那間廠生產微型玩具、電子鐘、電動剃鬚刀什麼的,生產出來的產品從不要品檢部
      去檢驗,品檢部其實只要檢驗來料。
      
          我解決的第一個疑難問題是一個品檢員拿了顆螺帽來問我:「主管,這種螺帽
      比我們要求的重量少了0.1 克,只有18.7克重,你說行不行?」
      
          我問他:「這種螺帽是用來幹什麼的?」他告訴我是放在電子鐘裡面用來加重
      的。
      
          我說:「那怎麼不行?粘螺絲的時候多用點膠水就行了。」就在報告上簽了字,
      又畫蛇添足般注明:比標準重量略輕。
      
          第二天一上班老闆娘親自找我:「你想不想幹?不想幹馬上給我滾蛋!」我丈
      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以為自己昨夜夢遊弄髒了她的內褲,看到她手裡拎著昨天那張
      品檢報告才明白了個大概,我正想耐心地給她補習一點數學知識,她已經拿出一張
      「罰款單」:「簽字吧!」
      
          我強忍著沒罵她粗話,我說:「你去找總工程師,他要說該罰我就認了,否則
      我不簽字。」她氣得滿臉通紅,洶洶地走了。
      
          下午來了一張「警告通知書」:不服從管理,警告一次。我愉快地簽了名。只
      要不罰金,判死刑都無所謂啦。
      
          我在廠裡又看中了一個河南女孩,很高挑很白皙很純潔。我跟她打過幾次交道
      正待進一步發展她卻不見了,原來我還沒進廠她就提出了辭工了。那廠工資太低,
      稍微有點資本的人幹幾天就走了。全廠三四百女工不是剛來初潮的小女孩子就是瀕
      臨絕經的大姑大姨,唯獨寫字樓和工程部有幾個湊合著能說幾句話的女人,然而她
      們早就成了廠裡那些工模師傅、電子工程師的枕邊人。品檢部的花魁被不知幾個男
      孩輪流供著,沒有足夠的糖衣炮彈絕對轟不動她的心。
      
          每晚下班後張道花都會約我去三九大酒店跳迪斯高,那裡的舞廳不收門票,那
      裡的靚女特多,還有又高又胖的外國男人女人。我們一進去就必須不停地跳蹦,否
      則酒店裡的小姐就會過來問我們要不要台要不要飲料。跳得越晚越刺激,快收場的
      時候就會有穿得很性感的小姐在人堆裡擠來擠去,她們帶電的眼睛常把我們麻得暈
      頭轉向。
      
          淩晨兩三點鐘從舞廳出來,那時候馬路上行駛的大部分是出租車。一個又一個
      小姐跟著一個又一個男人上了車,我們一路蹦跳著走回宿舍去。
      
          沖過涼躺在床上的時候才覺得累,腦海裡舞廳的節奏聲仍沒有褪去,心裡想的
      是跟各種各樣的女人呼風喚雨時的種種美妙。
      
          日子過起來快我的錢也用得快,我像個討奶吃的孩子般不斷地找老鄉借錢,好
      不容易才捱到發工資的日子。5 月份我上了8 天班才領了幾十塊錢。領到工資我就
      提出辭職,老闆娘答覆我要一個月後才能離廠。
      
          辭職以後工作更沒幹勁。一次東莞一家廠商送了幾十萬片計算器線路板來廠,
      我叫幾個女孩子去檢驗。她們檢驗後告訴我沒有一片是好的,我不肯相信,拿到工
      程部去測試,沒有一片是壞的。壞的是我們的測試架。為了慎重起見,我去找老闆
      娘,老闆娘說:「你測了是壞的就寫壞的,工程部測的不算。」我照她的話寫了報
      告,把那一批貨全部退了回去。
      
          隔了幾天那批貨又被送了過來。這次老闆娘親自驗貨,我藉故離開了。送貨的
      自己測試了一次,全部是壞的,又把貨拉了回去。老闆娘告訴我:「這批貨他們已
      過了我貨期,再送來我們就不收貨了。」
      
          第二天對方老闆帶了幾個人送貨過來,我奉命行事。那老闆指著我的鼻子罵:
      「你要是不會測試可以打電話叫我們派人來,要是不想幹就早點滾開!」我直說不
      是我的意思,他氣勢洶洶地去找老闆娘算帳。
      
          老闆娘非常心黑。她欠了人家幾萬塊錢貨款三四年了還沒還,又想了這個辦法
      造成對方「違約」,企圖昧掉那筆款子。她知道那天那老闆會來自己早躲了起來。
      那老闆沒找到老闆娘又回來找我,臨走的時候在我臉上惡狠狠地吐了口濃痰,我沖
      上去跟他拼命,他的隨從把我架住了。
      
          很快就到了離職期。老鄉們都要我做好拿不到工資的準備。他們告訴我,我的
      前任辭職三個月了還沒拿到錢。我說拿不到錢我就去勞動局告它。
      
          「告狀?告狀有屁用!你以為《勞動法》真是那麼回事?我們哪個月加班沒超
      過14個鐘?我們又有幾個月拿到深圳市最低工資標準的工資?」
      
          我說:「還不是你們不去告它!」
      
          張道花「嘿嘿」冷笑了一聲:「這裡哪間酒店沒有雞婆?政府是不准嫖的呀,
      可公安為什麼不去抓她們?不僅不抓,有的公安自己也嫖也養情婦呢!」
      
          我說:「你怎麼知道?你又不是公安。廠裡不發我工資我一定要去告它!」嘴
      裡這麼說,心裡卻非常惶恐。
      
          出乎意料我很順利就領到工資,差幾天兩個月才領了1100多塊錢。老實說我不
      敢奢望它太多,但它跟我計算出的數目還是差了一大截。我本不想領,想到人家辭
      工幾個月還沒領到錢我又覺得自己有點狂妄自大。難道人家不會告狀嗎?
      
          還掉所有的帳後身上又只有500 多塊錢。做了兩個多月工掙了500 多塊錢和一
      身排骨。我瘦了許多。
      
          下午我搬到朋友在黃貝嶺的租房裡去準備在那裡住幾天。那裡到人才大市場較
      近。
      
          星期五下午找工回來我去理髮。快理完了理髮師傅問我:「你什麼時候長了個
      汗斑?」我不知汗斑為何物,照照鏡子才知道是左耳上前方的一塊指印大的白斑。
      我去鳳凰醫院買藥搽,醫生說:「這不是斑,是白癜風,激光治療一次400 塊,否
      則會越來越大。」
      
          我嚇了一跳。想都沒想就到深圳西站買了從深圳西到衡陽的火車票。
      
          8 月6 日下午1 點多我乘火車離開了羅湖,離開了深圳。
      
          火車到達衡陽站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我饑腸轆轆,一下火車就走到一間日夜
      營業的小飯館裡準備吃個快餐。老闆十分熱情地為我倒茶、遞煙。
      
          等了半晌,飯還沒上來。我催老闆,老闆說很快就來。
      
          耐著性子繼續等。店裡就我一個客人,老闆也在那裡看電視。我又催,他又叫
      我等,人卻坐在那裡看電視。我以為廚房裡有人在忙,走進去一看裡面鬼都沒有一
      個。我說我不吃了。
      
          老闆說:「不吃可以,我不強迫你。留下茶錢煙錢你就走。」
      
          我不肯給,我們爭吵的當兒,樓上打牌的幾個年輕人一齊沖了下來,我乖乖地
      給了20塊錢。
      
          我從衡陽上汽車往邵陽。車到邵陽車站的時候天還未亮,我要趕到南門口去,
      我的父母在那裡做菜生意。
      
          我搭上一輛摩托車,摩托車在黑暗裡拐來拐去,拐到一棵大樹下幾個「便衣」
      攔住我們。領頭的拿了個手電在我臉上照了照問道:「剛從深圳回來的吧?」
      
          我說:「我剛從韶關收容所放出來。」
      
          他又問:「身份證呢?」我說還在韶關收容所。
      
          他說:「沒身份證罰款500 塊,跟我們上派出所吧!」
      
          我說我身上就40塊錢,還要給摩托車10塊。他們不信,一開始就摸我老二(在
      此告誡打工朋友們:那種能帶錢的內褲實在不安全,防扒卻招劫),然後要我脫掉
      鞋子(放在鞋裡也不安全),再搜我口袋,什麼也沒搜到。摩托車司機悄悄對我說
      :「有沒有錢?有的話拿100 塊打發他們算了!」
      
          我說我真的沒錢。摩托車司機非常替我著急,好像抓他而不是抓我一樣,他千
      方百計跟「便衣」講好話。
      
          「便衣」終於開了恩:「交30塊錢來,便宜你他媽的!」
      
          交了錢摩托車又載著我走了。一路上他不斷吹噓自己的本事。我說:「你跟他
      們很熟吧?」他說不熟不熟。到了邵水橋上我叫他停車,我想撒泡尿。
      
          他把車停下來,我撒了泡尿,舒展了一下筋骨,說:「多虧你幫助,否則我包
      裡幾萬塊錢全給他們搶了。」
      
          他說:「那你怎麼不交幾百塊給他們?害我欠了個人情。我送你回去交吧,免
      得他們以後找我們的麻煩。」
      
          我沒吱聲,走到他身後我用右手把他的脖子掐住。我感覺到他真的很輕,我把
      他「提」到路旁,說:「信不信我把你掉進邵水河?現在我不怕你了。」怕掐死他,
      又松了手讓他透口氣,誰知他死狗不怕熱燙,嘴硬地說:「有種你跟我回去,看我
      搞不搞死你!剛才真不該叫他們幾個放了你。」
      
          我說我沒種你有種敢送我去南門口。手又用上了力,那人又矮又瘦,根本沒法
      反抗。
      
          過了一會他裝死,我趕忙放了他,一放開他就用手抓喉嚨。大概有點癢呢,我
      見他沒死,又想打他。他這次老實了:「退你30塊錢可以了吧,打死我你也沒什麼
      好處。」
      
          我收了他的錢,跨上摩托車對他說:「過一個小時後到南門口來騎車,丟了我
      不負責。」一加油門就走了。
      
          到了南門口我小跑著走到父母的租房裡去,他們早已到市場賣菜去了。我過了
      好久才從打人的快感中恢復過來,入夏以來的種種不快頃刻蕩然無存。
      
          母親回來的時候我在睡覺。她見到我感到很驚喜:「怎麼回得這麼巧,今天你
      三妹20歲生日呃!」那天立秋。我三妹叫張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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