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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鬥酒
●湯雄
陸強生剛到公司報到的第二天,經理就交給他一個任務:去市機械廠索討一筆
20萬元的欠款。臨行時,經理特別向陸強生關照說,該廠的王廠長很狡猾,拖賬賴
債有絕招,務必高度重視,認真對待,不要輕易中他的緩兵之計,同時,又向陸強
生講明:這次討債成功與否,除了能否拿優厚的獎金之外,還將決定陸強生在公司
的去留,作為對他工作能力的綜合考察,所以要求陸強生務必全力以赴,力爭得勝
而歸。為了工作,陸強生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一年前,由於陸強生夫婦所在的單位經濟全面滑坡,關門倒閉,陸強生夫婦雙
雙成了下崗工人,為了再就業,夫婦倆雙雙自謀出路。沒多久,妻子宋美娟運氣好,
先行一步,被一家工廠錄用,而且安排在廠部坐辦公室,月薪達四位數。而陸強生
整整在家呆了半年,好不容易才被現在這個公司初步錄用,為此,陸強生自然十分
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當天,陸強生就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按圖索驥來到市機械廠。
果然,王廠長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見到討債人上門,非但不急不慌,反而嬉
皮笑臉,不當回事,只是一味地又是遞煙又是沏茶,一副遇事不驚見多不怪的腔調。
陸強生好不容易打斷王廠長的敷衍,把來意說明,王廠長卻抬腕看了看表:「年輕
人,不急不急,現在已到民以食為天的時候,還是讓我們先一起去喂一下肚子再說。」
陸強生一聽,急了:「不行,王廠長,今天我來是為公司催討欠款的,完不成任務,
老總馬上就會炒我的魷魚。再說,這筆款子……」
王廠長皺起了眉頭:「哎呀,年輕人,你急什麼呀!常言道,人是鐵,飯是鋼
嘛,事情再多,工作再急,總也得先吃了飯再說。你放心,我會儘量滿足你的要求
的。」聽王廠長這麼一說,陸強生不好再強下去了,只得硬著頭皮跟著王廠長來到
廠辦食堂的小餐廳。
餐桌上已擺了滿滿一桌豐盛的酒菜,四邊有幾個彪形大漢站立守候,王廠長請
陸強生入席。陸強生望瞭望那幾位彪形大漢,再看了看桌上的幾瓶白酒,心裡已明
白了幾分:看樣子,對方擺的是鴻門宴,其目的是想用酒把自己灌醉,然後將欠債
之事一推了之,所以,陸強生坐下後就聲明在先,一口咬定自己不會喝酒。王廠長
本是久經沙場之輩,怎肯輕易放手。他見陸強生這樣固執,便甩出了黃牌,揚言如
果不飲上幾杯,那麼討債之事就不必再談。
陸強生萬般無奈,但為了任務,只得再次硬上頭皮,端起了酒杯,於是,王廠
長的臉上這才恢復笑意。
果然,王廠長擺下的是鴻門宴,陸強生剛喝定這第一杯酒,王廠長便下了命令
:一人半斤白酒,一口喝幹。一聲令下,眾大漢齊聲應諾,事到如今,陸強生自知
難以脫身,勢成騎虎,於是,眾人開始推杯換盞。令王廠長他們沒有料到的是,半
斤白酒下去,陸強生非但沒有一絲醉意,倒是那幾位酒場上的「職業殺手」頂不住
了,一個個喝得面紅耳赤,東倒西歪。畢竟是長時期與酒打交道,這幾位彪形大漢
體內的血管裡始終流淌著酒精,他們頂不住這天天的酒精刺激,酒量有限。而陸強
生年輕力壯,平時酒量尚可,所以這半斤酒非但沒有將他放翻,反而使他在酒精的
刺激下越發顯得精神抖擻,思維敏捷。
王廠長頂不住了,暗示手下以車輪大戰的方式,向陸強生進攻。陸強生當然不
答應,認定有失公平,不再端杯,於是,王廠長圖窮匕首見,向裡面拍了幾下巴掌。
應著掌聲,裡面走出一位中年女子,款款來到面前。這女子雖已人到中年,卻長得
體態輕盈,容貌姣好,談吐舉止落落大方。
王廠長向陸強生介紹:來人是他們廠公關部副主任宋美娟,現在她特意前來陪
陸強生喝上幾杯,以助酒興。
起先,陸強生對來者沒有注意,但王廠長一句「宋美娟」三個字讓他心頭一跳,
抬眼一看,不由目瞪口呆:這宋美娟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朝夕相見、同枕共眠的愛
妻!這時,宋美娟也認出了眼前的這位不速之客,頓時,四目相視,雙方愣怔在那
裡。
宋美娟機靈,首先反應了過來,她立即恢復了平靜,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
向丈夫伸出了小手:「幸會幸會,陸先生同意讓我為你助助酒興嗎?」
生活真是太富有戲劇性了,陸強生怎麼也沒想到此時此刻會在這裡遇見自己的
妻子。半年來,陸強生忙忙碌碌尋找工作,對妻子再就業後的工作情況知道很少,
他只知妻子現在某工廠的辦公室工作,接待任務很繁忙,每天回家總是喝得醉醺醺
的,可他沒想到妻子就在這個工廠工作,而且還擔任了什麼公關部副主任,在這個
老奸巨猾的廠長手下謀事。望著愛妻強打精神的笑容,陸強生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
憐惜之情。他有心把事挑明,不讓愛妻的身心再承受這酒精的折磨,但是,在妻子
的暗示下,陸強生克制住了此時此刻一齊湧集在心胸的甜酸苦辣,裝作不在意地對
妻子揮了揮手:「謝謝你的好意,我領情了,宋小姐請回吧。」
「怎麼?陸先生不肯賞臉?不請我陪你喝上一杯?」宋美娟心裡有些急了,她
擔心陸強生拒絕,使自己難以完成任務。說實話,當時宋美娟之所以被王廠長錄用,
除了她本身所具有的文化素質與幾分姿色外,更主要的卻是她那不亞於一般男子的
酒量。今天要是不能完成王廠長特別交代的任務,那麼對她來說就等於失職,失職,
就等於危及宋美娟眼前的這個飯碗呀!
陸強生的手心被妻子用力抓了一下,心中漸漸清醒:與其全軍覆沒,倒不如丟
卒保車、將計就計。但是,這個「計」可實在不好將就呀,陸強生心明如鏡:對方
的目的是奉命將自己灌醉,而自己又決不能在今天這個時候被對方灌醉。無需多說,
現在擺在他們夫婦面前的將是一場與自相殘殺無異的惡戰。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陸強生心中一聲感歎,
面露幾分猶豫。見丈夫神色遲疑,宋美娟更急了,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她
心中又何嘗不是心明如鏡:要是今天這場酒鬥不起來,不但意味著自己的失職,還
意味著丈夫的失職,意味著丈夫好不容易才尋求到的這份工作的得失。車到山前,
船到江心,現在,除了背水一戰破釜沉舟外,已再無退路。為此,見丈夫猶豫,宋
美娟不得不攻心為上,來了一招激將法:「陸先生,看來,你是看不起我吧?」
妻子這句話提醒了丈夫,陸強生脫口而出:「不錯,好男不與女鬥。」宋美娟
哈哈大笑:「陸先生是因為看不起我等女流之輩,還是心存男女不平等之陋見?」
陸強生不敢點頭。「難道是因為你的地位職務比我高?」陸強生搖搖頭:「我一個
寄人籬下的討債人,你一個堂堂的公關部副主任,兩者不能相提並論。」
宋美娟緊追不捨:「那麼就是酒量了?陸先生看不起我是嫌我沒酒量,不能陪
你盡興?」愛妻此話點到實處,陸強生不由點了點頭。夫妻多年,對妻子的酒量,
做丈夫的心裡是瞎子吃餛飩——心裡有數,每次不管是逢場作戲,還是逢年過節,
妻子總是滴酒不沾。記得他倆新婚大喜之日,眾親朋好友向新娘敬酒,妻子實在抵
擋不住親友們的盛情,勉為其難,只喝了一杯白酒,便滿面通紅,氣喘吁吁,半宿
沒能安眠。如今她出沒酒場滿桌飛,實在是為了這份工作呀!然而,陸強生不點頭
也罷,一點頭,竟激起了妻子的義憤,於是,她「咚咚咚」轉身走向里間,然後笑
吟吟地提出兩瓶高度白酒,左右開弓置放桌上。
宋美娟將其中一瓶酒推到丈夫面前,一聲冷笑:「既然陸先生的酒量大,那麼,
陸先生敢與我這個女流之輩一比高低嗎?」宋美娟一聲挑戰,正中在座的王廠長等
一干人下懷。如果說王廠長是巴不得有人把這個討債鬼灌倒放翻的話,那麼,另幾
個彪形大漢則很大一部分是出自惡作劇、看熱鬧的心態,頓時,酒桌上爆起一陣起
哄聲。
這下可苦了陸強生,他萬萬沒想到妻子會當眾甩出這麼一招殺手鐧,一下子將
他逼到了無路可退的懸崖邊上:面前裝的可是兩斤烈性白酒呀!但是,當他驚疑地
向妻子望去時,卻見宋美娟那雙眼睛裡分明充滿了挑釁與鄙夷的神情。陸強生惱羞
成怒,他倒豎兩眉、瞪圓雙眼,「呼」一下站起身。不過,當他伸手取過那瓶酒時,
他還是沒有忘了他此番前來的使命,於是,他頓了頓,轉向了王廠長:「王廠長,
它的價碼是什麼?」
王廠長脫口而出,反問道:「你說它的價碼是什麼?」陸強生嗝也沒打一個:
「那筆20萬元的欠款,應該在我喝完這瓶酒的同時,分文不少地到我手中。」王廠
長拿腔拿調地笑了:「可——以。」陸強生緊追不捨:「此話當真?」
王廠長一臉奸笑:「且慢,我有個條件。就是你喝完這瓶酒後,不能吐酒。」
王廠長說著,向陸強生張開了他的那張乾癟癟的手心。
「好歹毒!」這一招陸強生沒有料到,不由在心裡惡狠狠地咒了一句。但事到
如今,他只得豁出去了,為了不辱使命,全節而歸,更為了自己能就此再上崗再就
業,哪怕自己喝得胃出血,也決不能倒下!想到這裡,陸強生渾身是膽,以一種壯
士一去不復返的勇氣,拍響了對方伸過來的巴掌:「君子一言……」王廠長的巴掌
與陸強生的巴掌並在一起:「駟馬難追!」
當下,便有人送來了已注上那筆欠款的支票,王廠長將簽上自己名字的支票交
給宋美娟,請她作公證:「宋副主任,就看你的了。」
宋美娟點點頭,將支票交陸強生過目後,放入自己的口袋裡。於是,一場別出
心裁的酒場拼鬥拉開了序幕。
夫妻倆像前世冤家那樣,虎視眈眈地隔桌對立片刻,再齊齊旋開酒瓶蓋。
宋美娟一把抓起酒瓶,先仰脖喝了一大口,然後提議:為了防止浪費,雙方鬥
酒時不得採用任何容器。
眼見妻子當真喝下這麼一大口,陸強生的心都痛了,他恨不得沖上前搶下妻子
手中的酒瓶,拉著妻子退出這個齷齪的場合,但在妻子那嚴厲眼神的警告下,他忍
住了。這時,在四周一片嘈雜的起哄喧鬧聲中,陸強生用顫抖的手向對面的妻子舉
起了酒瓶,然後猛地將酒瓶口插進嘴中,猛灌了一大口。
沒想到這一喝,陸強生的兩汪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般奪眶而出。王廠長等見了,
認定陸強生頂不住高度烈酒的灼燒,嗆出了眼淚,不由一個個幸災樂禍地拍手哄笑
起來。其實,陸強生流的這兩汪眼淚,並非像王廠長他們認為的那樣,而是另有原
因。不明內裡的王廠長他們得意地狂呼亂叫起來:「喝呀,陸先生,怎麼?膿包了?」
「哈哈,陸先生一定膽小了,被我們這位女中酒仙嚇倒了……」
陸強生鄙夷地乜視著這幫蛀蟲,一個靈感突地湧上腦海,他決定借此機會懲罰
一下王廠長他們,發洩一下自己心中的義憤。他望定對面站著的妻子,笑道:「宋
小姐,古時喝酒,文人吟詩答對助酒興,武人劃拳猜令掀酒風。今天我倆這樣鬥酒,
似乎少了點氣氛與興趣。我建議,我倆何不以流行於當今的有關喝酒的民諺民謠作
為鬥酒的條件,我吟一首,你也吟一首,詩不論長短,只論流行。一分鐘裡吟不上
來的便視作是輸,得罰酒一大口,你看如何?」
宋美娟沒想到丈夫會出此奇招,不由忍俊不禁。知夫莫如妻,這兩年,身為縣
民間文學研究會會員的丈夫,業餘時間喜歡收集一些民諺、民謠、民歌,手中已積
累了不少資料。妻子知道丈夫的愛好,所以有時也留心幫助丈夫搜集采風,一有閑
暇,夫妻倆也喜歡互相交流。現在她見丈夫提此建議,自然笑吟吟地點了點頭。
王廠長他們聽了,更是興趣倍增,圍在四下起哄不止。於是,一場別開生面的
吟詩鬥酒比賽,在陸強生與宋美娟這對夫妻中展開了。
陸強生先開頭炮:「兵馬未動,酒肉先行,個個灌醉,路路打通。」宋美娟聽
了,不待丈夫落下話音,也跟上一首:「吸煙基本靠送,喝酒基本靠貢,工資基本
不動,老婆基本不用。」宋美娟一首剛畢,王廠長他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倒。夫妻
倆都吟出一首,各自喝下一大口。
第二輪繼續。陸強生興趣盎然:「起先花言巧語,中巡豪言壯語,後來胡言亂
語,最終無聲無語。」宋美娟不甘示弱:「上級吃請,下級請吃,上下對口,橫向
聯席。」陸強生緊接上一首:「上午輪子轉,中午檯子轉,下午骰子轉,晚上裙子
轉。」宋美娟略作思忖,也接上一首:「滿身油腥,一肚酒精,開會打盹,走路抽
瘋。」
雙方各一口酒下肚,陸強生旋即又拋出一首:「酒場就是戰場,酒風就是作風,
酒量就是膽量,酒瓶就是水平。」宋美娟也馬上背出一首:「感情淺,舔一舔,感
情深,一口悶,感情鐵,喝出血,感情好,能喝多少是多少。」
「好哇——你們兩人感情都鐵了,得喝出血來呀!」王廠長他們又是借機一陣
喧嘩。陸強生看著宋美娟喝下一口後,自己也喝了一大口,然後笑道:「該輪到我
來了,王廠長,你們聽好: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紅了眼睛喝壞了胃,喝得手軟腳
也軟,喝得記憶大減退,喝得群眾翻白眼,喝得單位缺經費,喝得老婆流眼淚……」
陸強生背到這裡,冷不防宋美娟接了過去:「晚上睡覺背對背,一狀告到紀委會,
書記聽了手一揮,能喝不喝也不對,我們也是天天醉。」背到這裡,陸強生義憤填
膺,喝了一口,緊接著又說出一首:「你不醉,我不醉,馬路旁邊誰來睡?你喝醉,
我喝醉,人民醫院去開會;不擔心,不後悔,反正醫療有公費。」
就這樣,在陸強生夫妻倆的一唱一和下,兩瓶烈性白酒在不知不覺中雙雙告罄。
王廠長他們定睛一看,陸強生依然雙目圓睜,穩穩地站在那裡。面對事實,王廠長
他們只得連稱陸強生酒量大,無可奈何地將那張支票交給了陸強生。
當天夜裡,夫妻雙雙回到家中,陸強生激動地抱住妻子,連誇妻子有辦法,以
兩瓶礦泉水幫他渡過了難關,而妻子則誇丈夫會抓機遇,在不知不覺中將一些貪官
汙吏痛駡了一通,而被罵者還蒙在鼓裡,說罷,夫妻倆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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