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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黑眼珠
七等生/ 文
[ 編者按:七等生本名劉武雄,於一九三九年出生,苗栗通霄人,臺北師範學
校藝術科畢業。曾任教於瑞芳鎮九份國民小學、萬里國民小學,現已退休,專事寫
作。一九八三年八月接受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之邀赴美,年底回國。
曾獲第一屆、第二屆臺灣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吳三連先生文藝獎。臺灣
《聯合報》等發起評選的「臺灣文學經典」的共10本小說類中,七等生的《我愛黑
眼珠》入選。相關研究]
李龍第沒告訴他的伯母,手臂掛著一件女用的綠色雨衣,撐著一支黑色雨傘出
門,靜靜地走出眷屬區。
他站在大馬路旁的一座公路汽車亭等候汽車準備到城裡去。這個時候是一天中
的黃昏,但冬季裡的雨天尤其看不到黃昏光燦的色澤,只感覺四周圍在不知不覺之
中漸層地黑暗下去。他約有三十以上的年歲,猜不准他屬於何種職業的男人,卻可
以由他那種隨時採著思考的姿態所給人的印象斷定他絕對不是很樂觀的人。
眷屬區居住的人看見他的時候,他都在散步;人們都到城市去工作,為什麼他
單獨閒散在這裡呢?他從來沒有因為相遇而和人點頭寒暄。有時他的身旁會有一位
漂亮的小女人和他在一起,但人們也不知道他們是夫婦或兄妹。
唯一的真實是他寄居在這個眷屬區裡的一間房子裡,和五年前失去丈夫的寡婦
邱氏住在一起。李龍第看到汽車彷彿一隻沖斷無數密佈的白亮鋼條的怪獸急駛過來,
輪聲響徹著。
人們在汽車廂裡歎喟著這場不停的雨。李龍第沉默地縮著肩胛眼睛的視線投出
窗外,雨水劈拍地敲打玻璃窗像打著他那張貼近玻璃窗沉思的臉孔。李龍第想著晴
子黑色的眼睛,便由內心裡的一種感激勾起一陣絞心的哀愁。隔著一層模糊的玻璃
望出窗外的他,彷彿看見晴子站在特產店櫥窗後面,她的眼睛不斷地抬起來瞥望壁
上掛鐘的指針,心裡迫切地祈望回家吃晚飯的老闆能準時地轉回來接她的班,然後
離開那裡。他這樣悶悶地想著她,想著她在兩個人的共同生活中勇敢地負起維持活
命的責任的事。汽車雖然像橫掃萬軍一般地直沖前進,他的心還是處在相見是否就
會快樂的疑問的境地。
他又轉一次市區的公共汽車,才抵達像山連綿座立的戲院區。李龍第站在戲院
廊下的人叢前面守望著晴子約定前來的方向。他的口袋裡已經預備著兩張戲票。
他就要在那些陸續搖盪過來的雨傘中去辨認一隻金柄而有紅色茉莉花的尼龍傘。
突然他想到一件事。他打開雨傘沖到對面商店的走廊,在一間麵包店的玻璃櫥
窗外面觀察著那些一盆一盆盛著的各種類型的麵包。
他終於走進麵包店裡面要求買兩個有葡萄的麵包。他把盛麵包的紙袋一起塞進
他左手臂始終掛吊著的那件綠色雨衣的口袋裡。他又用雨傘抵著那萬斤的雨水沖奔
回到戲院的廊下,仍然站在人叢前面。都市在夜晚中的奇幻景像是早已呈露在眼前。
戲院打開鐵柵門的聲音使李龍第轉動了頭顱,要看這場戲的人們開始朝著一定的方
向蠕動,而且廊下剛剛那多的人一會兒竟像水流流去一樣都消失了,只剩下糾纏著
人兜售橘子的婦人和賣香花的小女孩。那位賣香花的小女孩再度站在李龍第的面前
發出一種令人心惻的音調央求著李龍第搖動他那只掛著雨衣的手臂。他早先是這樣
思想著:買花不像買麵包那麼重要。可是這時候七時剛過,他相信晴子就要出現了,
他憑著一股衝動掏出一個鎳幣買了一朵香花,把那朵小花輕輕塞進上衣胸前的小口
袋裡。
李龍第聽到鐵柵門關閉的吱喳聲。回頭看見那些服務員的背影一個一個消失在
推開時現出裡面黑霧霧的自動門。
他的右掌緊握傘柄,羞熱地站在街道中央,眼睛疑惑地直視街道雨茫茫的遠處,
然後他垂下了他的頭,沉痛地走開了。
他沉靜地坐在市區的公共汽車,汽車的車輪在街道上刮水前進,幾個年輕的小
夥子轉身爬在窗邊,聽到車輪刮水的聲音竟興奮地歡呼起來。車廂裡面的乘客的笑
語聲掩著了小許的歎息聲音。李龍第的眼睛投注在對面那個赤足襤褸的蒼白工人身
上;這個工人有著一張長滿黑鬱鬱的鬍髭和一隻呈露空漠的眼睛的英俊面孔,中央
那只瘦直的鼻子的兩個孔洞像在瀉出疲倦苦慮的氣流,他的手臂看起來堅硬而削瘦,
像用刀削過的不均的木棒。幾個坐在一起穿著厚絨毛大衣模樣像狗熊的男人熱烈地
談著雨天的消遣,這時,那幾個歡快的小夥子們的狂誑的語聲中始夾帶著異常難以
聽聞的粗野的方言。李龍第下車後;那一個街道的積水淹沒了他的皮鞋,他迅速朝
著晴子為生活日夜把守的特產店走去。李龍第舉目所見,街市的店鋪已經全都半掩
了門戶打烊了。他怪異地看見特產店的老闆手持一隻吸水用的碎布拖把困難地彎曲
著他那肥胖的身軀,站在留空的小門中央擋著滾滾流竄的水流,李龍第走近他的身
邊,對他說:「請問老闆──」
「嗯,什麼事?」他輕蔑地瞥視李龍第。
「晴子小姐是不是還在這裡?」
他冷淡地搖搖頭說:「她走開了。」
「什麼時候離開的?」
「約有半小時,我回家吃飯轉來,她好像很不高興,拿著她的東西搶著就走。」
「哦,沒有發生什麼事罷?」
「她和我吵了起來,就是為這樣的事──」
李龍第臉上掛著呆板的笑容,望著這位肥胖的中年男人挺著胸膛的述說:「─
─她的脾氣,簡直沒把我看成是一個主人;要不是她長得像一隻可愛的鴿子吸引著
些客人,否則──我說了她幾句,她暴跳了起來,賭咒走的。我不知道她為了什麼
貴幹,因為這麼大的雨,我回家後緩慢了一點回來,她就那麼不高興,好像我侵佔
了她的時間就是剝奪她的幸福一樣。老實說我有錢決不會請不到比她漂亮的小姐─
─。」
李龍第思慮了一下,對他說:「對不起,打擾你了。」
這位肥胖的人再度度伸直了身軀,這時才正眼端詳著李龍第那書生氣派的外表。
「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是她的丈夫。」
「啊,對不起──」
「沒關係,謝謝你。」
李龍第重回到傾瀉著豪雨的街道來,天空彷彿決裂的堤奔騰出萬鈞的水量落在
這個城市。那些汽車現在艱難地駛著,有的突然停止在路中央,交通便告阻塞。
街道變成了河流,行走也已經困難。水深到達李龍第的膝蓋,他在這座沒有防
備而突然降臨災禍的城市失掉了尋找的目標。他的手臂酸麻,已經感覺到撐握不住
雨傘,雖然這只傘一直保護他,可是當他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掙扎到城市中心的時
候,身體已經淋漓濕透了。
他完全被那群無主四處奔逃擁擠的人們的神色和喚叫感染到共同面臨災禍的恐
懼。
假如這個時候他還能看到他的妻子晴子,這是上天對他何等的恩惠啊。李龍第
心焦憤慨地想著:即使面對不能避免的死亡,也得和所愛的人抱在一起啊。當他看
到眼前這種空前的景象的時候,他是如此心存絕望;他任何時候都沒有像在這一刻
一樣憎惡人類是那麼眾多,除了愈加深急的水流外,眼前這些愴惶無主的人擾亂了
他的眼睛辨別他的目標。李龍第看見此時的人們爭先恐後地攀上架設的梯子爬到屋
頂上,以無比自私和粗野的動作排擠和踐踏著別人。他依附在一根巨大的石柱喘息
和流淚,他心裡感慨地想著:如此模樣求生的世人多麼可恥啊,我寧願站在這裡牢
抱著這根巨柱與巨柱同亡。他的手的黑傘已經撐不住天空下來的雨,跌落在水流失
掉了。他的面孔和身體接觸到冰冷的雨水,漸漸覺醒而冷靜下來。他暗自傷感著:
在這個自然界,死亡一事是最不足道的;人類的痛楚於這冷酷的自然界何所傷害呢?
面對這不能抗力的自然的破壞,人類自己堅信與依持的價值如何恒在呢?他慶倖自
己在往日所建立的曖昧的信念現在卻能夠具體地幫助他面對可怕的侵掠而不畏懼,
要是他在那時力爭著霸佔一些權力和私欲,現在如何能忍受得住它們被自然的威力
掃蕩而去呢?那些想搶回財物或看見平日忠順呼喚的人現在為了逃命不再回來而悲
喪的人們,現在不是都絕望跌落在水中嗎?他們的只睛絕望地看著他(它)們漂流
和亡命而去,舉出他們的只臂,好像傷心地與他(它)
們告別。人的存在便是在現在中自己與環境的關係,在這樣的境況中,我能首
先辨識自己,選擇自己和愛我自己嗎?這時與神同在嗎?水流已經昇到李龍第的腰
部以上,他還是高舉著掛雨衣的左臂,顯得更加平靜。
這個人造的城市在這場大災禍中頓時失掉了它的光華。
在他的眼前,一切變得黑漆混沌,災難漸漸在加重。一群人擁過來在他身旁,
急忙架設了一座長梯,他們急忙搶著爬上去。他聽到沉重落水的聲音,呻咽的聲音,
央求的聲音,他看見一個軟弱女子的影子扒在梯級的下面,仰著頭顱的掙扎著要上
去但她太虛弱了,李龍第涉過去攙扶著她,然後背負著她(這樣的弱女子並不太重)
一級一級地爬到屋頂上。李龍第到達屋頂放她下來時,她已經因為驚慌和軟弱而昏
迷過去。他用著那件綠色雨衣包著她濕透的冰冷的身體,摟抱著她靜靜地坐在屋脊
上。他垂著頭注視這位在他懷裡的陌生女子的蒼白面孔,她的只唇無意識地抖動著,
眼眶下陷呈著褐黑的眼圈,頭髮潮濕結黏在一起;他看出她原來在生著病。雨在黑
夜的默禱等候中居然停止了它的狂瀉,屋頂下面是繼續在暴漲的泱泱水流,人們都
憂慮地坐在高高的屋脊上面。
李龍第能夠看到對面屋脊上無數沉默坐在那裡的人們的影子,有時黑色的影子
小心緩慢地移動到屋簷再回去,發出單調寂寞的聲音報告水量昇降情形。從昨夜遠
近都有斷續驚慌的哀號。
東方漸漸微明的時候,李龍第也漸漸能夠看清周圍的人們;一夜的洗滌居然那
麼成效地使他們顯露憔悴,容貌變得良善冷靜,友善地迎接投過來的注視。李龍第
疑惑地接觸到隔著像一條河對岸那屋脊上的一對十分熟識的眼睛,突然昇上來的太
陽光清楚地照明著她。李龍第警告自己不要驚慌和喜悅。他感覺他身上摟抱著的女
人正在動顫。當隔著對岸那個女人猛然站起來喜悅地喚叫李龍第時,李龍第低下他
的頭,正迎著一對他相似熟識的黑色眼睛。他懷中的女人想掙脫他,可是他反而抱
緊著她,他細聲嚴正地警告她說:「你在生病,我們一起處在災難中,你要聽我的
話!」
然後李龍第俯視著她,對她微笑。
他內心這樣自語著:我但願你已經死了:被水沖走或被人們踐踏死去,不要在
這個時候像這樣出現,晴子。現在,你出現在彼岸,我在這裡,中間橫著一條不能
跨越的鴻溝。我承認或緘默我們所持的境遇依然不變,反而我呼應你,我勢必拋開
我現在的責任。我在我的信念之下,只佇立著等待環境的變遷,要是像那些悲觀而
靜靜像石頭坐立的人們一樣,或嘲笑時事,喜悅整個世界都處在危難中,像那些無
情的樂觀主義者一樣,我就喪失了我的存在。
他的耳朵繼續聽到對面晴子的呼喚,他卻俯著他的頭顱注視他懷中的女人。
他的思想卻這樣地回答她:晴子,即使你選擇了憤怒一途,那也是你的事;你
該看見現在這條巨大且兇險的鴻溝擋在我們中間,你不該想到過去我們的關係。
李龍第懷中的女人不舒適地移動她的身軀,眼睛移開他望著明亮的天空,沙啞
地說:「啊,雨停了──」
李龍第問她:「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你抱著我,我感到羞赧。」
她掙扎著想要獨自坐起來,但她感到頭暈坐不穩,李龍第現在只讓她靠著,只
膝夾穩著她。
「我想要回家──」
她流淚說道。
「在這場災難過去後,我們都能夠回家,但我們先不能逃脫這場災難。」
「我死也要回家去。」她倔強地表露了心願。「水退走了嗎?」
「我想它可能漸漸退去了,」李龍第安慰說:──「但也可能還要高漲起來,
把我們全都淹沒。」
李龍第終於聽到對面晴子呼喚無效後的咒駡,除了李龍第外,所有聽到她的聲
音的人都以為她發瘋了。
李龍第懷中的女人垂下了她又疲倦又軟弱的眼皮,發出無力的聲音自言自語:
「即使水不來淹死我,我也會餓死。」
李龍第注意地聽著她說什麼話。他伸手從她身上披蓋的綠色雨衣口袋掏出麵包,
麵包沾濕了。
當他翻轉雨衣掏出麵包的時候,對面的晴子掀起一陣狂烈的指叫:「那是我的
綠色雨衣,我的,那是我一慣愛吃的有葡萄的麵包,昨夜我們約定在戲院相見,所
有現在那個女人佔有的,全都是我的……」
李龍第溫柔地對他懷中的女人說:「這個麵包雖然沾濕了,但水份是經過雨衣
過濾的。」
他用手撕剝一小片麵包塞在她迎著他張開的嘴裡,她一面咬嚼一面注意聽到對
面屋頂上那位狂叫的女人的話語。
她問李龍第:「那個女人指的是我們嗎?」
他點點頭。
「她說你是她的丈夫是嗎?」
「不是。」
「雨衣是她的嗎?」
他搖頭。
「為什麼你會有一件女雨衣?」
「我扶起你之前,我在水中檢到這件雨衣。」
「她所說的麵包為什麼會相符?」
「巧合罷。」
「她真的不是你的妻子?」
「絕不是。」
「那麼你的妻子呢?」
「我沒有。」
她相信他了,認為對面的女人是瘋子。她滿意地說:「麵包沾濕了反而容易下
咽。」
「天毀我們也助我們。」
他嚴正地再說。李龍第暗暗咽著淚水,他現在看到對面的晴子停止怒駡,倒歇
在屋頂上哭泣。
有幾個人移到李龍第身邊來,問他這件事情,被李龍第否認揮退了。因為這場
災禍而發瘋甚至跳水的人從昨夜起就有所見聞,凡是聽見晴子咒駡的人都深信她發
瘋了,所以始終沒有人理會她。
你說我背叛了我們的關係,但是在這樣的境況中,我們如何再接密我們的關係
呢?唯一引起你憤怒的不在我的反駁,而在你內心的嫉妒:不甘往日的權益突然被
另一個人取代。至於我,我必須選擇,在現況中選擇,我必須負起我做人的條件,
我不是掛名來這個世上獲取利益的,我須負起一件使我感到存在的榮耀之責任。無
論如何,這一條鴻溝使我感覺我不再是你具體的丈夫,除非有一刻,這個鴻溝消除
了,我才可能返回給你。上帝憐憫你,你變得這樣狼狽襤褸的模樣…
…
「你自己為什麼不吃呢?」
李龍第的臉被一隻冰冷的手撫摸的時候,像從睡夢中醒來。他看看懷中的女人,
對她微笑。
「你吃飽我再吃,我還沒有感到餓。」
李龍第繼續把麵包一片一片塞在她的口腔裡喂她。她一面吃一面問他:「你叫
什麼名字?」
「亞茲別。」李龍第脫口說出。
「那個女人說你是李龍第。」
「李龍第是她丈夫的名字,可是我叫亞茲別,不是她的丈夫。」
「假如你是她的丈夫你將怎麼樣?」
「我會放下你,冒死泅過去。」
李龍第抬頭注意對面的晴子在央求救生舟把她載到這邊來,可是有些人說她發
瘋了,於是救生舟的人沒有理會她。李龍第低下頭問她:「我要是拋下你,你會怎
麼樣?」
「我會躺在屋頂上慢慢死去,我在這個大都市也原是一個人的,而且正在生病。」
「你在城裡做什麼事?」
「我是這個城市裡的一名妓女。」
「在水災之前那一刻你正要做什麼?」
「我要到車站乘火車回鄉下,但我沒想到來不及了。」
「為什麼你想要回家?」
「我對我的生活感到心灰意冷,我感到絕望,所以我想要回家鄉去。」
李龍第沉默下來。對面的晴子坐在那裡自言自語地細說著往事,李龍第垂著頭
靜靜傾聽著。
是的,每一個人都有往事,無論快樂或悲傷都有那一番遭遇。可是人常常把往
事的境遇拿來在現在中做為索求的藉口,當他(她)一點也沒有索求到時,他(她)
便感到痛苦。人往往如此無恥,不斷地拿往事來欺詐現在。為什麼人在每一個現在
中不能企求新的生活意義呢?
生命像一根燃燒的木柴,那一端的灰燼雖還具有木柴的外形,可是已不堪撫觸,
也不能重燃,唯有另一端是堅實和明亮的。
「我愛你,亞茲別。」
李龍第懷抱中的女人突然抬高她的胸部,只手捧著李龍第的頭吻他。他靜靜地
讓她熱烈地吻著。突然一片驚呼在兩邊的屋頂上掀起來,一聲落水的音響使李龍第
和他懷中的女人的親吻分開來,李龍第看到晴子面露極大的痛恨在水裡想泅過來,
卻被迅速退走的水流帶走了,一艘救生舟應召緊緊隨著她追過去,然後人與舟消失
了。
「你為什麼流淚?」
「我對人會死亡憐憫。」
那個女人伸出了手臂,手指溫柔地把劃過李龍第面頰而不曾破壞他那英俊面孔
的眼淚擦掉。
「你現在不要理會我,我流淚和現在愛護你同樣是我的本性。」
李龍第把最後的一片麵包給她,她用那只撫摸他淚水的手夾住麵包送進嘴裡吃
起來。她感覺到什麼,對李龍第說:「我吃到了眼淚,有點鹹. 」
「這表示衛生可吃。」
李龍第說。李龍第在被困的第二個夜晚中默默思想著:現在你看不到我了,你
的心會獲得平靜。我希望你還活著。
黑漆中,屋頂上的人們紛紛在蠢動,遠近到處喧嚷著聲音;原來水退走了。
這場災禍來的快也去的快。
天明的時候,只留下李龍第還在屋頂上緊緊地抱著那個女人。他們從屋頂上下
來,一齊走到火車站。
在月臺上,那個女子想把雨衣脫下來還給李龍第,他囑她這樣穿回家去。他想
到還有一件東西,他的手指伸進胸前口袋裡面,把一朵香花拿出來。因為一直滋潤
著水份,它依然新鮮地盛開著,沒有半點萎謝。
他把它插在那個女人的頭髮上。火車開走了,他慢慢地走出火車站。
李龍第想念著他的妻子晴子,關心她的下落。他想:我必須回家將這一切的事
告訴伯母,告訴她我疲倦不堪,我要好好休息幾天,躺在床上靜養體力;在這樣龐
大和雜亂的城市,要尋回晴子不是一個倦乏的人能勝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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