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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筍樓
作者:聶鑫森
一
在古城湘潭,不管歲月如何更替,有一部彈詞卻經久不衰地流傳,它的篇名曰:<湘
潭說古>.從城西的石子尬,一直唱到城東的文昌閣,再唱到城中的海會寺、雨湖、關聖
殿……唱了城裡唱城外。周昭王南征至此的昭山,湘軍打造戰船的楊梅洲,王閻運為楊
度、齊白石授業解惑的湘絝樓……一個地名,便有一個或幾個叱吒風雲的人物,便有一
個或幾個不同尋常的故事,這些地名如今還在。這些人物在史冊中可尋,於是歷朝歷代
的興衰,便清晰地凸立在眼前。不,也有例外的,比如傳說故事中的萬筍樓,到底在何
處,樓上又發生過什麼樣的故事,在彈詞中卻語焉不詳:
湘潭有座萬筍樓,
萬樣相連巧運籌。
樓旁青竹如劍載。
白雲到此也下流。
山堂堂主布迷陣。
只等叛逆上釣鉤。
尤頭一動萬樟動,
天崩地裂樓不留。
城外山深林又稠……
自小及長,每聽到這一段彈詞,我便心矽
搖動,興奮不已,總覺得那裡面藏著一個什麼
秘密。我開始竭盡全力而又悄悄地去探測彈
詞背後的真實內涵,書房讀史,街巷訪老,日
積月累,便逐漸明白了萬筍樓的許多秘事
貳
漫天的鵝毛大雪下得好緊。
衰老的宋管家從剛剛關上的園門邊,走
向不遠處的萬筍樓。雪花一身,長而濃的眉
毛上雪花一顫一顫。他趔趄著走在深深的雪裡,一腳落下去,雪淹靴面,一腳拔出
來,便帶
出一聲沉悶的雪響,寒氣順著腳杆襲進心窩。如針砭一般。在這個冬天,他深感自
己歲月
的遲暮的精力的衰微。園子裡立著大大小小
的一片翠竹,如就如劍,不時地傳來一聲兩聲竹梢在重壓中爆裂折斷的脆響,如爆
竹的燃放。往年的冬天,雪沒這麼大,風沒這麼冷。竹子也沒這麼的怒響。他似乎感到
了一種不祥之兆。
當他奔進燃著紅紅炭火的萬筍樓廳堂時,哥老會荊楚山堂龍頭大爺杜五,和園林營
造師黎成軒下圍棋已下到收官子的緊要關頭。
宋管家歙聲屏氣,輕輕地站在旁邊。
他看見杜五的眼裡英氣灼灼,噴射出一股炙人的熱力,而黎成軒的臉色卻顯出一種
沉鬱,目光並不停留在棋盤上,飄移在廳堂各處,洋溢著痛惜之情。他以為是黎成軒輸
了。杜五凱旋曲將奏,但細看棋勢,猶在難分勝敗之時。真怪,他們就這樣默默地下棋,
一連下了七天。似乎都不在乎勝負,注重的只是一種形式,這使宋管家惑然不解。而且,
每至黃昏,杜五也不留黎成軒宿此。一向謹慎的杜五,卻不怕因黎成軒頻繁的出入,以
致暴露這個不為世人所知的地方!
杜五手中捏著一顆圓潤黑子,正欲放到棋盤上去,忽然又停住了,問:「宋管家,
有事麼?」宋管家肅然躬身,說:「杜五大爺,有四個洪門兄弟來訪,想拜見您哪。
杜五雙眉一挑,眼中瀉出兩道寒光,臉上肌肉抽搐了幾下,然後兩個手指使勁一搓,
只聽見咋啦啦幾響,那顆烏黑的雲子竟碎成了粉未。他說:「狗娘養的,終於來了!
黎成軒痛楚地倒吸了一口冷氣,身子震晃了一下,捏棋子的手微微發抖,臉色刹時
蒼白,緩緩地問:「真的來了麼?
這正是光緒二十六年的隆冬。
三
這個冬天似乎冷得特別早,節令剛至小雪,卻漫天落下一場大雪來,一下就是三天
三夜,整個世界像為誰弔喪似的,一片鎬素。黎成軒的心裡莫名的煩亂起來,喝酒無趣,
作畫無心,亦不想去訪友聊天。大雪飄飄的第二大深夜,妻子和兒子早已安歇,他獨坐
書房,擁著一爐炭火,呆似木偶。忽聽得園中西北角一聲巨響,震得他彈跳起來,發瘋
似地跑過園中,借著淡微的雪光,他看見那個木柱竹瓦的小亭子坍塌了,痛苦地蜷蜷成
一團。
這亭子好好的,怎麼會坍塌呢?
這是凶兆啊。
在一刹那間,他的心尖痛尖痛,他想他的心血之作萬筍樓行將毀於一旦。
當大雪稍歇,黎成軒便將妻兒送往長沙的岳家,並將一些貴重東西一概運去,再匆
匆返回湘潭家中,等待著什麼。等待著什麼呢,他也一時說不明白。
在古城湘潭,作為一個名聞邏這的園林營造師,為多少世宦大族營造過樓臺亭閣,
哪一個園子不是費盡心機?!在溫飽無愁之後。他營造園子想的是如何獨具隻眼獨運神
思,使他的佳構能顯名于當代流傳於後世,也就不在廢此生了。他造小園;以靜觀為主,
動觀為輔;造大園則以動觀為主,靜觀為輔。有山有水者,因地制宜,使山有脈,水有
源,脈源貫通,做到水隨山轉,山因水活。一亭一閣,一牆一籬,一石一花,造景借景,
或隔或分,境界自出。因此,他每造一園,便獲得一片讚譽。口口相傳,推波助瀾,聲
名遠播。
獨這座萬筍樓不為人知。
不是設計營造得不好,而是太好了。只是遵循對園主人杜五的諾言,永遠保持一種
緘默。但他相信,只要沒有意外情況,這座樓絕對可以跨越時間而留存下去,終究會彼
世人所稱頌。
裝盛萬筍樓的園子叫萬筍園,掩藏在古城郊外一片無名的丘陵之中,園中遍植翠竹。
可想見春天竹鞭迅走,竹筍爆節,那一片亮亮的響聲會使園子這元聲的畫變得音韻悠遠。
竹林擁著一座四層的木結構軒樓,有地下室(設著荊楚山堂武器庫、財庫和印信室);
樓層與樓層之間,設有懸空的閘門,一按開關,閘門便落下,使各樓之間互不通行;更
神巧的是,經黎成軒精心設計,整個樓以萬余木榫相連相接,只要扭動頂樓一個龍頭大
榫,則榫榫遊移,眨眼間柱倒梁斜,萬筍樓便轟然塌倒;主樓又與園中一些小建築互相
牽連,一旦主樓傾塌。則其餘建築一併坍頹。
這是應杜五的要求設計的。
黎成軒認識杜五已經有許多年了。他雖是讀書人出身,卻癡心于園林建造,又肯仗
義疏財,急人之急,久在江湖,便博得很好的名聲。且性懷剛烈,每以作滿清撻子之子
民為憾事,雖不是洪門兄弟,卻與洪門中人多有交情,也懂得不少「海底」和「條子」
(洪門隱語和暗號)。
九年前,杜五找黎成軒密談,請他造一個山堂秘所,地方選在古城遠郊外一片無名
的丘陵之中,要求此樓在危急時可以即刻倒毀。不留痕跡,並要嚴格守密,不為外人所
知。工匠要從外省請來,請來時要繞開城填,捨近求遠,晝息夜行,使其不辨方位;材
料則採取節節轉運,輪番換人,最後才聚於一處。當然。設計園樓之外的事,杜五自派
親信辦理,只是督造時,黎成軒必須親臨現場。
杜五抱拳說:「黎兄雖不在洪門,我卻視你為洪門兄弟,此事你不可告人,樓成之
後。亦不可再來此處。當然,如天公助我,一掃撻虜,那又何須再守密?」
黎成軒一口應允。在那一刻,他的心中陡地燃燒起一種創造的狂熱,他要造一座天
下獨一元二的名樓。、
這座樓整整造了五年.加上先前花了兩年時間按他設計的圖形準備材料,以及到外省
秘密招募工匠,一共是花了七年時間。
萬筍園造好了,萬筍樓巍然立起來了。黎成軒沒想到他有這樣驚人的才華,他為此
而激動不已,他斷言這是他平生最為得意的傑作,今後再也無法超乎其上了。
杜五要給黎成軒一大筆錢,黎成軒婉言謝絕。他說:「你杜五大爺立志要推翻滿清
王朝,發誓撻虜不除,決不成家,令我佩服:我若收錢,豈不是勢利小人。因今日別此,
我再不能來,雖反復觀賞,心猶戀戀不捨,唉.
杜五很感動,說:「黎兄如此說,我更覺對你不起,總要讓我略表謝意,心才安哪.
黎成軒說:「聞杜五大爺武藝超群,且輕功極好,能否止我開開眼界,也就心滿意
足了。」他們站在萬筍樓前的夕光裡,很遠的地方有野桂花的香氣隨風拂來,倦鳥歸林,
啁啁啾啾。
杜五一笑:「這有何難。」
說畢,微蹲身子,喊聲:「黎兄,請看!只見杜五輕飄飄淩空而起,矯若驚鴻,眨
眼間便落在萬筍樓二樓的廊簷上。
黎成軒高聲喝彩。
肆
光緒二十六年的冬天,杜五悄無聲息地潛回了萬筍樓,除宋管家外,還有幾個貼身
侍衛.
這一年杜五不過四十出頭,正當血氣方剛之時,但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疲憊和失望。
同時心頭滿滿地蓄著鬱悶和憤怒,日夜煎熬著他。在宋管家的眼裡,杜五大爺老得很快。
那雙大大的眼裡。佈滿了通紅的血絲。、當他們走進萬筍園,踱進萬筍樓時,宋管家長
長地籲了一泅氣,說:「杜五大爺,你該好好養息些日子,誰也找不到這地方來。……
杜五冷冷地一笑。
湘、鄂兩省各處通衢碼頭上;張貼著捉拿朝廷重犯杜五的通緝令,凡通風報訊者賞
銀鑲千兩,抓獲杜五者賞銀萬兩。
「杜五的荊楚山堂數千弟兄,秘密地參加了唐才常的自力軍,準備於今年七月起事,
不幸洩密,以失敗告終,許多弟兄被抓捕殺戮。荊楚山堂的副堂主、香長、盟證、坐堂、
陪堂、刑堂、執堂、管堂、護箭、護印、新服等一干首領,俱被陸續緝拿處決,那些頭
顱被掛到城門口示眾。杜五也只好東藏西躲,倉皇逃命。但也每到一處,住不了幾日,
便被發覺。便有兵勇追捕,只好又乘亂離去。他奇怪准這麼熟悉他的行蹤?宋管家和幾
個貼身侍衛與他數年來肝膽相照,同生共死,當然不可能是內奸。何況精明的杜五也曾
細細地觀察過他們,卻無絲毫疑點,這個一直在暗暗追捕他的人,自然是出自本門中,
他聞說衙門新近成立的飛翰營,即是收羅了一些山堂中的敗類,誘之以官祿名利,由他
們做眼線,追殺洪門弟兄。
杜五在湘、鄂兩省兜了一個大圈子後,悄然折入萬筍樓。
紛紛大雪,很快抹去他們的足跡。
宋管家在他們到來之前,早派心腹之人把一切安排好。這個秘密居所,除他們幾個
知道之外,還有當年的設計和營造者黎成軒知道。
這年的雪,幾乎從初冬下到隆冬,一場接一場,造就了一天一地的白,一天一地的
靜,像力無數死難的弟兄披麻帶孝。
自進入萬筍樓起,杜五幾乎沒有上床睡覺,日日夜夜坐在紅紅的木炭火前,目光極
為渺遠。每頓飯,皆由宋管家親自送來,必催促數次,杜五方端碗草草用餐。夜深人靜,
杜五會頂著雪在園中竹林裡漫步,踏得雪吱呀呀直響。宋管家總若即若離地跟在身後,
生怕有什麼意外。
杜五苦思冥想誰在領著人追捕他和他的弟兄.荊楚山堂的香堂兄弟共分十排,他一個
一個地想來想去。
他忽地腦子裡一閃:只可能是夏炳生。
他回過頭去,對站在不遠處的宋管家說:「備點酒,我要暖一暖身子。」
宋管家應諾一聲,從夜色中退了出去。
杜五冷冷地笑了幾聲,對,只可能是夏炳生。這個香堂二排的聖賢大爺,負責香堂
內外的謀劃事宜,三十多歲,窄長臉,小眼,心狠手辣,使一把七星劍,武藝極好。杜
五常從夏炳生過於殷勤的目光裡,感覺到他心底裡的委屈和不馴。兩年前,夏炳生因勾
引一個洪門弟兄的妻子,又索逼他人錢財,被人告發。按本堂規矩理應處死,杜五念他
精明能幹,又正當用人之際,便有意袒護,留其性命,處以「三刀六洞」的家法—三把
「小寶」(匕首)洞穿兩腿一臂。隨即杜五令他回鄉下養傷,連帶閉門思過。但日子一
天天過去,夏炳生老藉口傷勢未愈,遲遲不肯歸回。
杜五又想起那大用刑時,夏炳生倔強地昂著頭,眼角的余光冷森森地射向他。
更讓杜五痛苦的是,各處謠言四起,說是他杜五出賣了兄弟,要不怎麼他一個人絲
毫無損,逍遙在外?
他不能不清理門戶,他不能不重視自己的清白。
這一夜,杜五一杯一杯喝著宋管家燙熱的酒,十餘杯過去只是稍有醉意,然後取下
牆上掛著的虎頭刀,握住刀柄,輕輕一抖,刀匣飛了出去,穩穩地掛在牆上。
宋管家喊了一聲:「好.
杜五也不說話,便沙沙沙地舞將起來,只見刀光閃跳,寒氣四瀉。
宋管家知道,杜五大爺每喝酒興酣,再舞刀不止,便是有一件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伍
黎成軒送走了家小之後,開始焦躁地等待著什麼,食無味,寢不安,而且開始整夜
整夜地失眠。夜深人靜,他躺在床上靜聽著雪花飄舞而下的聲音,雪瓣與雪瓣在空中彼
此棱角相觸,發出一種極細極脆的碎裂聲,然後落到地上,又是極渾厚的一響。雪花一
層一層地鋪砌,松松的,軟軟的,仿佛要把整個世界掩埋。他奇怪他的聽覺竟如此靈敏。
他想起他營造過的一個一個的園子,雪落在那些亭閣、假山、花圃、廊簷上,定會傳導
出更為奇妙的音韻。又想起萬筍樓前那一片翠竹,雪覆枝葉,定如王琢瓊雕,雪花落下,
一定會發出叮叮咯咯的環佩之聲。
就在這時候,黎成軒於一片雪聲中,聽出有一個人影飄然掠過牆頭,如一把剪刀將
一片雪聲剪斷,然後輕輕地落到小院裡。接著,窗子被悄然撥開,一片方方的東西從窗
縫中飛人室內。窗子帶嚴,人隨即遠去。
點燃燭臺,黎成軒從地上拾起一個梅紅大帖子,打開一看,便知杜五已返回萬筍樓,
邀他去敘談敘談。
黎成軒看罷帖子,燒了。心卻騰起一片火苗,他又可以重見他的萬筍樓了,屈指算
來,竟別了這麼多的日子,夢繞魂牽,思念日切。他知道各處在通緝杜五,他應該去看
看這個老朋友,和他聊聊天,下下棋,解解他心頭的鬱悶。
好容易挨到天將破曉,黎成軒悄然出屋,然後去馬店雇了一匹好馬。
馬店的老闆是熟人,好奇地間;「這麼早?到哪去呢?
黎成軒說:「哪裡也不去,隨便走走而已。『只恐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雪地行』,
找點做詩的材料。」
「黎先生,雅!
黎成軒一躍上馬,頂著漫天風雪朝郊外奔去。寒風冷雪,撲在臉上生痛生痛。他不
時地回頭望望,空闊處了無人跡。馬蹄得得,踏不醒四面寂靜。
他和杜五見面時,彼此都能感受到心情的凝重,所有的寒暄皆成為多餘,四目相對。
一時無話可說。
頓了一陣,杜五說:「我是朝廷重犯,想不到黎兄敢應邀而來。」
黎成軒笑了笑:「我想來看這座樓,也想來陪陪杜五大爺,一切皆是緣分。」
他們坐到炭盆火前,喝酒、聊天、下棋。
杜五的心情似乎好了起來,喝酒下棋的間隙裡,便與黎成軒說起造園的事來。黎成
軒發現社五是看過許多名園的,也能說出此中的奧妙,偶有疑點相告,說的皆是關鍵處,
這使黎成軒十分高興。
杜五說:「一些名園中,皆設曲橋、曲徑。曲廊,為何不設平橋、直徑、敞廊呢?
黎成軒說:「這些構置,原本在交通意義上,不過是由這一點到另一點而已。園林
中兩側皆有風景,隨直曲折一下,使行者不斷變換角度,景因曲折而一步一新,也就更
有意味
杜五又問:「遠山無腳,遠樹無根,遠舟無身,只見帆,這是畫理,可否也是造園
之理?
「正是,正是,杜五大爺真是行家裡手。園林的每個觀賞點,皆一幅幅不同的畫,
要深遠而有層次。所謂『常倚曲欄貪看水,不安四壁怕遮山』。若明白這些,在造園時,
宜掩者掩之,宜屏者屏之,宜敞者敞之,宜隔者隔之,宜分者分之,園子也就好看了。
故建亭要略低山巔,植樹不宜峰尖;山露腳而不露頂,露頂而下露腳;大樹見梢不見根,
見根則不見梢:皆是此理?
杜五頻頻點頭,說:「黎兄這才是真知的見,杜某佩服佩服?
暮色四合。
杜五問:「明日黎兄得閒再請光臨敝園。」
黎成軒很覺意外,心想:這天寒地凍的。何不留我一宿?
杜五抱歉他說:「兄非山堂中人,有些規矩是破不得的,海涵,海涵?
黎成軒說:無妨,元妨。」
頂風雪,黎成軒揚鞭策馬而去。
一連七日,黎成軒皆應約而來。
馬店老闆在他牽馬出廄時,目光閃閃爍爍,充滿了驚疑。在那一刹那問,黎成軒突
然明白了什麼。
今日擺開棋盤,雙方剛落二三子,黎成軒突然說,「杜五大爺,恕我直言,你可是
想用我作誘餌,引人而來?
杜五一驚,一張臉頓時紅了,隨即但然相告:「黎兄,此中隱情,未能明說,請你
原諒。洪門敗類不除,則災禍不絕。你所營造之萬筍樓,乃萬樣樓,正可設伏。」
黎成軒長歎了一口氣,說:「萬筍樓乃我之心血之作,看來是難以傳世了。」
杜五起身抱拳行劄,說:「我欲與樓同生共死,只可惜你一番苦思付諸東流,又把
你拖迸這一場大劫,杜某也是不得已啊?
黎成軒不禁熱淚盈眶,說:「社五大爺有如此豪情,我亦並非無備而來。家小早已
移居,我已無所牽掛了。我畢生之才情,凝結成這座萬筍樓,樓亡即我亡,我豈不知大
凶之重要川杜五大爺,只管按你的想法去做!
杜五說:「黎兄,我們坐下來繼續下棋吧,我想該來的人也快到了。」
「好。下棋,下棋.
陸
杜五兩指間雲子的粉未籟籟落下,如一陣淡黑的輕煙。
樓外依舊是風狂雪猛,大地間仿佛澎湃著萬頃雪濤,奇寒砭骨。
杜五說:「黎兄,他們來了,而且會來許多人,一場惡仗即臨,你與宋管家從暗道
先走吧,由我一人來了結這個洪門敗類。」
宋管家老淚縱橫,說:我跟著杜五大爺幾十年了,豈可一個人偷生而去?我已是風
燭殘年,又無家小,無掛無礙的。黃泉路上。你杜五大爺多個伴吧。黎先生先走吧,你
這一身絕技,總得傳下去的。」
黎成軒亦搖頭,說:「有意無意間,我已參預這個情境,可算是洪門中的人了,和
杜五大爺、宋管家廝守一處,是我的福氣。我和宋管家先上頂樓,我們在那裡迎候你杜
五大爺,真正領略你的英雄本色。」
說畢,黎成軒仰天一笑。
杜五歎了口氣,對兩個站在身邊的侍衛說:「你們找地方躲著,將此處情形看個清
楚,然後從暗道出去,將誰是洪門叛逆遍告弟兄們,以還我一世清白!
說畢,杜五大步出樓,向園門口走去。
宋管家迫出來,說:「杜五大爺,你沒帶虎頭刀.
杜五說:「何必用刀,這樓比刀厲害千百倍,哈哈……
黎成軒突然間有了悲壯意緒,不是為自己,是為這座樓。他不可能再造一座這樣的
奇樓,後人亦不可能,可惜,可惜!
宋管家又說:「黎先生還是從暗道走吧,也許逃過此厄,可再造一座這樣的樓!
「宋大爺,此樓雖只造七年,卻是蟬恩竭慮,用盡一生積累的才智,這樣的樓不可
重複,也無法重複。咋夜,我在家中將所有圖稿一併焚毀,決意與這座樓同歸於盡,從
此再不作滿清之順民,愉快,痛快。我們上樓去吧。……
那兩個侍衛早已不見。
在登樓的那一刻,黎成軒回過頭去,只見杜五高大的背景剪開一天雪幕,大步而去,
腳下雪花四濺,震得地皮微微發顫,不禁喝了一聲彩"此才是磊磊落落大丈夫!」
柒
杜五打開園門,門外果然站著四個彪形大漢,一個個眉字問殺氣閃爍。
為首的一人,上前行劄:「不速之客,踏破山門前來拜謁杜五堂主。」
杜五抱了抱拳,劍眉一揚,高聲問:「來人出世何時辰?」
這裡洪門規矩,凡陌生人來訪,必須對「海底」(隱語),以確定來人身份。不是
洪門中人,是不懂得這些「海底」的。
那漢子忙施禮答話:「義兄問我何年辰,歲次排來是甲寅,吉月孟秋念五日,時逢
好位我生身。」
杜五又問:「來人貴府在何處?」
答:『枯木逢春早發芽,八仙過海插金花,公主騎馬路上過,松柏林中是我家。」
「路上可見廟一座?」
「靈王廟內插金花,萬姓同埋共一家。普天之下洪為姓,風人說我採桑花。」
「靈王廟過又何山?」
「步至烏龍景色輝,百花開放烏音啼。龍吟虎嘯山川秀,明人前有對聯題。」
杜五幾問之後,便知不是洪門中人,這些「海底」是由人教過,反復背熟的,如背
書般呆板而不帶此中人的激動與瀟灑。但為了表示他的「謹慎」,故意地多問了許多
「海底」,以便宋管家、黎成軒可以從容上到頂樓,侍衛可以迅速地藏匿。
杜五朗朗一笑:「原來是自家兄弟,請堂上去喝酒敘談。」
一任園門敞開,杜五領著四個漢子迸園。
走過竹林時,杜五問:「這一園翠竹如何?」
一漢子說:「鬱鬱蔥蔥,雪壓不倒,好竹!」
杜五又是一笑。
到了萬筍樓前,杜五回過頭來,突然厲聲問道:「聖賢二爺夏炳生呢?他不是要捉
拿我麼?」
話音剛落,一根鐵尺朝杜五飛過來,刷刷有聲,社五也不躲閃,任鐵尺擊在左臂上,
挫然落地。
「軟而無力,功夫大差!」說畢,杜五身子微蹲,一個「旱地拔蔥」而起,身子騰
空,然後輕飄飄落在二樓的簷梁間,再是一個縱身,躍人樓裡,然後落地無聲朝四樓掠
去。
一時間,各樓的窗子因機關操縱、一齊關了個嚴實。
杜五,宋管家和黎成軒站在四樓的一扇小氣窗前。
「黎成軒在窗子同時關閉時,他激動得難以自製:這樓果然好,各處的營造無不精
妙!
他們看見夏炳生領著一夥人沖進園中。兇狠地撲向萬筍樓。
圍牆外刀矛林立,甲胄掙亮,如蟻兵勇將萬筍園圍了個水泄不通。
杜五說:「果然是這個雜種,當初心慈手軟,沒有在香堂結果他的性命,以致遺禍
洪門,這是我的錯!」
宋管家說:「今日便是他的死期了!
夏炳生舉著七星劍,呼喊著:「上樓捉拿重犯杜五,朝廷有重賞,跟我來!
說畢,領著人便往樓裡沖。
上到三樓,夏炳生忽聽見背後一聲巨響。沉重的鐵板閘門落下,斷了後路。欲往前
沖,上四樓的樓道口又是一聲巨響,閘門落下來將前路堵死,頓時裡面一片漆黑。
黎成軒操縱著這些機關,心急跳,氣急喘,臉上容光煥發,目光裡燃燒著一種狂熱。
他說:「這樓真好!這樓真好!」
宋管家說:「是的、真好!」
「杜五高聲贊道:「黎兄之樓,堪稱鬼斧神工,凡能從此處活著出去的人,豈能不
口口相傳,兄之名必不可掩!」
夏炳生在樓裡狂呼亂叫,其聲淒厲,如困獸一般。
園子外的兵勇,如狂蜂般,一撥一撥擁到樓前來,然後往樓裡撲。
閘門相繼落下,樓門閘死了;一樓與二樓、二樓與三樓之間皆分割開來,成為一個
一個的「寵子」。
杜五對黎成軒點點頭,從容地走向挨牆而立的一個大神案,神案上供著一個威風凜
凜的巨大的龍頭,他咬破手指,將血滴在龍頭上,大聲說:今日清除洪門叛逆,黎兄功
不可沒,杜五點血龍頭,以表謝意。」
黎成軒臉色莊重起來,說:「杜五大爺,是時候了!」
杜五便一咬牙使勁旋動龍頭,只聽見哢
啦啦一陣脆響,隨即萬筍樓各處亦響聲不斷一榫動而萬榫動,勢不可擋。接著,整
個樓體開始猛烈地搖動,如山崩地裂,繼而如天塌般一聲巨響,濺出一派雜亂無章的慘
叫。
萬筍樓兀地傾塌了。
主樓倒,園中各處建築仿佛聽到一聲號令,亦紛紛塌倒,樑柱橫陳,磚石亂飛,兵
勇們一片鬼哭狼嚎。園外的兵勇見狀、紛紛逃故開去,一個個臉色蒼白。誰見過這樣的
迷陣呢,好好的一座園子、一座樓,轉瞬之間,便成一片廢墟。
更奇怪的是,龐大結實的樓基鬼使神差般緩緩下沉,兩邊的土石翻覆過來,夷成一
塊平地。
雪花飄飄。
雪花飄飄。
捌
許多年後,我在古城湘潭的一個舊書攤上,購到一本十分殘破的線裝書,沒有封皮。
沒有書名,亦不知作者是誰,書中有一則文章寫道作者隨當時的一位總督去勘查萬筍樓;
舊址,是一個大雪後的晴天,「但見丘陵間有一塊平地,晴光耀雪,何處有樓有亭有圃?
唯翠竹數竿,傲然而立。兵棄所言之事:直不敢信也.
但萬筍樓卻活在民間的傳說中,活在非官方的史乘中。
我喜歡聽彈詞《湘潭說古》中關於萬筍樓的這一段,她具有一種催人淚下的震撼力:
湘潭有座萬筍樓,
萬榫相連巧運籌。
樓旁青竹如劍戟,
白雲到此也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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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小說刊登於"小說月報")
【作者簡介】聶鑫森,男,1948年生,湖南湘潭人。曾就讀子魯迅文學院和北大中
文系作家班。1964年開始發表作品,出版詩集、小說集多部,現在湖南株洲《株洲日報》
副刊部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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