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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嫂
      
                                      王宗元
      
          ——故事裡的故事
      
          在柴達木盆地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大會上,我認識了一位名叫李婉麗的
      上海姑娘。她來青藏高原三年多了,雖然面貌上還帶著江南女孩子那種秀婉的風度,
      可是言談舉止中,已添了不少「高原人」的豪放和剽悍了。她是代表一個女子勘探
      組出席這次會議的——她們共有四個人,和基地失去了聯繫,在唐古拉山區經歷了
      極艱苦的七天七夜,出色的完成了一個大礦區的初探工作。她是這個組的組長。
          「你現在蠻像個高原人了,」我說,「南方來的女孩子們,初到這裡,一下很
      不習慣吧?」
          「噯唷,你問這個嗎?」她活潑的挑起了右眉,「那可真有意思,怎麼說呢?
      給你說說高原給我的第一課吧!」
          她就給我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某一天的傍晚,有一輛運貨卡車,停在昆侖山谷小南川汽車
      站旁邊。駕駛室裡坐著一個剛從地質學校畢業的十七歲的姑娘,那就是我,李婉麗。
          天快黑了,汽車站的帳篷裡點起燈了,大概正開晚飯吧?
          帳篷頂上冒出一團團的白氣,一群身穿皮大衣、腳登氈靴的人,敲打著洋瓷碗
      和茶缸子,說說笑笑的走過去了。
          我身上難受,心裡很煩,一點不想吃飯。自從噶爾穆上了車,我就覺得渾身發
      冷,許多關節作疼。現在越發厲害了,頭痛得像要裂開似的。想起人們傳說的「高
      山病」,我心裡有點怕,這裡海拔不過三千八百米,我要去工作的地方,平均海拔
      要在四千二百米以上,照這樣疼下去,可怎麼工作呢?
          正這麼想著,車窗前忽然出現一個黑影,「克隆」把門打開了,塞進一隻小木
      箱。
          「同志,勞駕把這箱子捎給惠嫂!」
          「什麼惠嫂?」我糊裡糊塗的問。
          「昆侖山口的惠嫂麼,你都不知道?」他很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噯,回頭你
      告訴司機小劉就是了。」
          我不在意的答應了一聲,也懶得問他木箱裡裝的啥,模模糊糊的聽見裡面有些
      響動,好像是什麼活東西。
          過了好一陣,司機小劉才來了,他端來一茶缸牛奶,什麼話也沒說,遞到我手
      裡。我想說「不吃」,可是看看他的神氣,還是接過來了。小劉一眼看到小木箱,
      就不高興地問:
          「誰又弄來個箱子?這是駕駛室,不是貨倉!」說著就要把箱子搬走,撂進後
      車廂去。
          「說是捎給什麼惠嫂的!」我有氣無力的說。
          「給惠嫂的?那你不早說!」他立時又把那箱子拿進來,耳朵貼在上面聽了聽,
      笑了。他端詳了一陣,駕駛室裡實在沒地方擺,就很不客氣的塞到我的腿底下了。
          「還要走嗎?」我小聲問。
          他說:「今天晚上趕到昆侖山口,」大約我的面色那時很難看,他又補充的說,
      「不遠,一百多公里!」說罷,他就抄起搖把,去發動車了。
          在噶爾穆剛搭車的時候,小劉聽說我是地質學校畢業的,自願到高原來工作,
      對我非常熱情,要我坐到駕駛室裡,又抽出一床毯子給我搭在膝蓋上,滔滔不絕的
      給我講了一串高原探寶的故事:怎麼發現了煤,怎麼瞧見了黑河的「神水」,還有
      ……
          可是我心緒不好,身上難過,實在沒有精神多說話。不知怎麼一來就把他惹翻
      了,像個小孩似的,撅起嘴,再不搭理我,到非說話不可的時候,也是扭過脖頸,
      看都不看我一眼。
      
          不看就不看吧,我才不願跟你說我在害病,我的心裡亂得很。誰要你同情、憐
      憫!
          記得在最難受的時候,我問過這樣一句話:「劉同志……
          在那個什麼山口,會不會有回噶爾穆的汽車?」
          這回,他扭頭看了看我。冷冰冰的說:「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汽車站長!」
      過了一會,他又嘟嘟囔囔的說了句:「哼,還不如昆侖山上的一棵草!」
          當時我沒聽清他說什麼草,就是聽清,也不會理解它的含意。我只盤算著自己
      的事情:是堅持往前走?還是真的返回噶爾穆呢?
          我閉著眼, 思潮起伏, 像亂麻一團解不開。不知過了多久,猛聽得小劉說:
      「喂,下車吧!」
          我睜開眼,看見小劉挾著那小木箱在車外叫。我提著掛包邁出車門,腿一軟,
      差點碰在車廂上,小劉趕緊伸手把我扶住了。
          在明亮的月光下,看得出這是一個小小的停車場,擺著三四部車。向南看,是
      一片白茫茫的草原,背後,是一座黑黝黝的大山,對面,有一排古裡古怪的小房子,
      兩三隻窗口閃出燈光。我眼花了吧?這樣荒僻的地場哪裡會有房子?走了千多裡路,
      連帳篷也沒有看到幾頂,因此看到這幾間房子,覺得非常奇怪。
          我迷迷糊糊的跟著小劉走到一個燈光明亮的地方,一掀門簾,就有一股熱氣撲
      上身來。
          小劉說:「惠嫂,給你引來一個客人!」
          在霧騰騰的蒸氣裡,隱約看見一個身材壯健的女人,高高挽著袖子,手托著一
      塊面走過來。
          「死不了的小劉,你給我帶的兔子呢?」
          小劉說:「兔子在這裡,跑不了。快點,給這位女同志找個地方躺一躺!」
          「你又哄我吧,什麼女同志?」惠嫂眯縫著眼走到我跟前。
          「喲,真的,哪裡來的這麼個俊閨女?不舒服,先在我這躺一會吧!」
          她像一陣風似的,三下兩下把床鋪好,扶我坐下來,動手替我解大衣,問我:
      「你也是到拉薩去的?路上凍壞了吧?
          別怕,剛到這裡的人總要鬧兩天病,慣了就好了!快睡下,想吃什麼你說,大
      嫂給你做!」
          惠嫂有一張紅潤的、胖乎乎的臉,一笑,就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當她的一隻
      大手撫摸著我肩膀的時候,我覺得有一股熱流一直流進我的心裡了。
          我真也支持不住了,剛要躺下,一看床上鋪著雪白的被單,綢被子,記起自己
      腳下還穿著一雙沾滿泥濘的靴子,又掙扎著坐起來。
          「幹啥?」惠嫂看出了我的意思,一把把我按倒了,「躺下吧,我給你脫!可
      別往後靠呀,後炕上我孵著雞娃哩!」
          好像為了證實她的話,緊靠著枕頭,就聽見什麼東西咕咕的叫了兩聲。
          我忽然想起在噶爾穆的時候,公路局局長給我們作報告,說一個普通農村婦女,
      在遠離人煙的高山上經營了一個「司機之家」,使長途跋涉的人們得到無限溫暖。
      難道是她嗎?我很想再仔細看看她,可是惠嫂已經轉過身同小劉說話去了。她說話
      很快,聲音洪亮,不知說到一件什麼事,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那麼快活、爽朗,只
      有那種胸懷開闊,無憂無慮的人,才會有這麼坦率的笑聲。
          我身下大概是北方農村中那種燒火的炕。睡不多久,就覺得全身都暖和起來,
      骨縫中的寒冷,慢慢融化開……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來,忘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惠嫂和小劉都不見了,
      外面刮著飛沙走石的狂風,夾著千百種的聲音叫嘯。房子裡卻是靜悄悄的,暖忽忽
      的。我仔細把周圍打量了一番,原來這不是房子,而是一孔小小的石窯洞,就像我
      們在陝北實習時住過的,那種拿片石箍起的窯洞。空氣裡飄著一股好聞的醃酸菜的
      氣味,找過去,牆角下並排著三口擦得晶光瓦亮的醃菜甕。鍋臺上也擦得黑亮黑亮
      的。鍋裡「咕突咕突」在煮著什麼。炕欄上邊,貼著一幅「丹鳳朝陽「的剪紙,旁
      邊掛著一個大鏡框。這陳設,這風味,哪像在海拔四千米的山上呢?似乎只要打開
      門簾,就可以看到滿山坡的高粱了。我好奇的思索著:惠嫂,你究竟是個什麼人?
      你用什麼神妙的手段把這一間內地的小房子搬到高原來了?
          好像為了增加我的驚奇,這時,「喵」的一聲,一隻大黃貓從窗臺跳下來,對
      著我豎起尾巴,抖了抖身上的沙塵,自在的伸了個懶腰,輕輕跳到鍋臺上。
          「難道我在做夢嗎?」醉人的溫暖又使我閉上了眼睛。
          又一次醒來,我聽到房間裡有許多人在說話,一個人說:
          「這一下更像個司機之家啦!」
          小劉說:「要不我連夜趕了一百多公里,就為吃你這頓刀削麵哩!」
          大家嘻嘻哈哈的笑起來,惠嫂說:「行嘍,行嘍,你們給我走吧,我們要休息
      啦!小劉,明天你記住來叫這小姑娘!」
          小劉說:「叫她?叫她等車回噶爾穆吧,這樣嬌滴滴的……」
          惠嫂說:「看你說的,還是個小姑娘麼,鍛煉鍛煉,說不定比你還強呢,在這
      南來北往的大路口,我可沒少見這些姑娘們呀!」
          一個人,聽著這樣被人議論,又不能站起來申辯,心裡真不是味!
          又鬧了一陣子,他們一哄走了。惠嫂輕手輕腳的來到炕跟前,一隻熱忽忽的手
      撫在我的額頭上,小聲叫:「閨女,閨女!醒一醒吧,吃點什麼!」
          我睜開眼,看見惠嫂一隻手背在身後,臉上浮著一種神秘的微笑:「你猜,我
      給你拿來什麼?」她慢慢把背後的手伸到前面來。
          「呀,鮮韭菜!」我驚喜的叫起來,「哪兒來的?汽車上捎來的?」——一路
      上盡吃些粉條、黃花、大頭菜、花生米。這把鮮韭菜,在我鼻子跟前散發著春天的
      氣息。
          「捎來的有啥稀罕?」惠嫂笑著說,「我們自己種的!」
          「這兒能種菜?」我疑惑的問。因為就我見到的,越走近昆侖山,景物越荒涼,
      地面上只能看到一些稀疏的短草和苔蘚、地衣之類的植物。
          「怎麼不能?」惠嫂說,「我們有個小玻璃房子,明天,你病好了,我引你去
      看,還種著西紅柿呢!」
          她不叫我起來,親手把飯端到炕上。我吃了一碗非常可口的細麵條,身上出了
      汗。頭也不那樣疼了。感到惠嫂這人真像媽媽一樣的親切、可敬。也許我應該把肚
      子裡這些亂七八糟的想頭一一向她傾吐吧?她不會笑話我的。可是,多麼難以出口
      呀!
          「你就在我這裡睡吧,陪我說說話,老惠不在,領著勘察隊找煤油去了!」惠
      嫂一面鋪著炕,一面這樣說。
          我看著這位勤快的,三十多歲的,充滿活力的女人,心頭湧起一陣感激之情。
      她,生活在這麼個地方,也許,往南走一千里,往北走一千里,兩千里,地面上就
      她這麼一個女人吧?她找誰去談心?她不感到寂寞嗎?
          可是惠嫂臉上,看不出一絲寂寞的影子。
          這時,門猛的被闖開了,隨著一股風走進一個愣小夥,粗喉嚨大嗓子說:
          「惠嫂,還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說……」
          「毛頭鬼,還不快睡去!又要說什麼?」
          「當雄李站長叫我問你,你答應下的雞娃幾時給他?」小夥子就像在自己家裡
      似的,拉開抽斗,取出一支香煙,蠻自在的抽起來,「還有,溫泉站老朱問你什麼
      時候去給他們上課?」
          「咳,你告訴李站長,雞娃還沒出窩哩,過兩日天氣暖些准給他捎來,有他一
      份!上課的事,這幾天老惠不在,裡裡外外我一個人唱戲呢,過幾天再說吧!好師
      傅,你走吧,我們要睡啦!」
          「是,向後轉!開步走!」小夥子很滑稽的打了個敬禮,轉身走了。
          我驚奇的問:「惠嫂,你給他們上什麼課?」
          「哈哈,聽他胡說!」惠嫂說,「上什麼課?溫泉站老朱叫我去教刀削麵……
      不說這個了,你告訴我說,現在好些嗎?」
          我點點頭說:「好多啦!」
          「就是這麼回事,撐兩天就過去了,我有經驗!」惠嫂把下巴擱在枕頭上,手
      裡擺弄著我的辮梢,開始了她的敘述。
          「你還不知道呢,我剛到這兒的時候,說起來笑死人!一下汽車,看見這地方
      我就哭了。你猜我帶的些什麼,我帶的白菜籽、韭菜籽、南瓜籽,還帶著兩隻雞、
      一隻貓,誠心誠意安家立業來了。一看,這能安家?成年八輩子穿棉襖,不長五穀,
      連棵樹都瞧不見!我哭呀,哭呀,眼淚流了兩大缸。
          使勁罵我那老頭子:『沒良心的,你騙我呀,寫信說這地方多好多好……』老
      漢脾氣好,光笑,慢騰騰的說:『眼下不好,咱們不會建設麼!』我說:『呸!去
      你的吧,等你這地方建設好,老娘的腿巴骨能當打鑼捶了!』他一句,我一句,叮
      叮噹當把老頭子說的生了氣,罵我『你還不如昆侖山上的一棵草!
          ……』」「什麼草?他罵你什麼草?」我突然記起小劉在路上也罵過這樣一句
      話。
          惠嫂說:「他罵我:『不如昆侖山上的一棵草』。啊!這是這塊地方最厲害的
      一句罵人話了,你在什麼地方聽見過嗎?」
          我連忙搖了搖頭,臉「刷」一下紅到了脖根。
          惠嫂說:「凡在這一帶跑過的人,都知道這句話。那時候我不懂呀,你別急,
      這裡頭有個典故呢,回頭再跟你說。
          「我原想住兩天就往回走,得給他拆洗拆洗衣裳呀,被子呀,那個髒勁,就不
      能提了。後來一吃飯,我可發了火,指著碟子問他:『老惠,這是什麼?』「老惠
      蒙頭蒙腦的瞅了我一眼說:『這是海參、黃花、木耳,加了點罐頭豬肉,怎麼?你
      不愛吃?』「我說:『這麼貴的東西我敢說不愛吃?我心疼!一路上我就看不下去,
      你們把好東西就這麼糟蹋?問你,這大師傅是哪兒來的?』「『哪兒來的?唉!』
      老惠長出了一口氣,『駝運隊來的,拉駱駝的!』「這一下我全明白了,不能怪大
      師傅,他喂駱駝是內行,給人做吃還短兩手。第二天,我就跑到廚房說:『大師傅,
      我給你幫兩天忙吧!』你別看我這麼粗手笨腳的,家常飯咱們會做呀,包子、餃子、
      削麵、 剁面、 貓耳朵、撥魚……三天我給他們吃了九樣飯,過路的司機們都問:
      『這是誰做的?』這些人喲,端著飯碗就往廚房跑,說:『大嫂,說什麼你也不能
      走!』有的還開玩笑說:『你要走了我們全離開青藏公路!』我說:『不聽你們那
      一套,什麼鬼地方,我待不下去!』……」
          「後來你怎麼留下來了呢?」我問。
          「呀,你聽我說麼,」惠嫂轉了個身,使自己躺的舒服些,「我說到哪裡了?
      對,說我那老頭子……」她伸手取下牆上的鏡框,擺在枕頭旁邊。
          鏡框相當大,塗著花條油漆,一半地方,密密麻麻擠著許多人像,大部分寫著
      「惠嫂留念」等字樣。另一半地方,夾著一張精緻的獎狀,寫著:「獎給紅色炊事
      員賀蓮珍同志」。獎狀旁邊,很不調和的壓著一棵枯黃的草。
          「這是給你的?」我指著獎狀問。
          「嗐,不要管那些,聽我給你說……你看,這就是我那老頭子!」惠嫂指著一
      張四寸的半身像給我看。這人戴著一頂皺巴巴的制服帽,蓄著八字鬍,高顴骨,厚
      嘴唇,約有四十多歲,一看就知道是個老成忠厚的人。
          惠嫂望著像片,臉上似笑非笑的說:「他人倒老實,原來在內地當鄉長,一九
      五四年調來修青藏公路,後來就在這兒當了站長。這些窯洞,這幾眼石窯,就是那
      年他帶著些病號,在這裡休養,他們修下的!」
          「哦!」我又聽到一件使自己吃驚的事。
          「你看這棵草,有什麼好看?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不如昆侖山上的一棵草!」
          我的心,劇烈的跳了幾跳。仔細看了看,這是一棵不起眼的枯草,光禿禿的枝
      莖上吊著幾朵小花,有點像破草雪。
          「惠嫂,你快說,這棵草到底是怎麼回事?」
          「別急,閨女,我告訴你:一九五四年,青藏公路正修到唐古拉山的時候,我
      那老頭子得了壞血病,組織上叫他帶著一個護士,七個病號,來這昆侖山休養。那
      會,這裡是個轉運站,只有兩頂帳篷,露天堆著幾千袋麵粉。後來病號休養的也好
      些了,正碰上雨季,公路翻漿,誰也走不了,許多人都想開家了。甘肅人想起了金
      張掖銀武威,陝西人想起八百里秦川,河北人想起那大平原上的玉米林。病剛好的
      人都饞哪,他們做夢盡夢見青菜、鮮肉、大鯉魚……
          「我那老頭子也沒出息,盡想著陝北的土窯洞、酸白菜、綠豆米湯、錢錢飯。
      他是個領導啊,怎麼跟別人說?想的心煩了,就自己到山坡上轉,轉著轉著,看見
      了這棵草。
          「這叫什麼草?他不知道。說草不是草,說花不是花,他記得,他們剛來的時
      候,它才發芽,不過一個多月吧,它倒開花結籽了。昆侖山上暖和的日子有數幾天,
      你看這草,它倒有辦法,地面剛一解凍,它就急急忙忙鑽出來,連葉子也顧不得長,
      就抽苔,躥個三寸四寸,趕快開花、結籽,等到下第一次霜,它倒已經勝利的完成
      任務了。
          「老漢蹲在草跟前楞了半天,忽然站了起來,跺了跺腳,發狠的說:『你不過
      是一棵柔弱的草,高不過四寸,粗不過一指,你還能在高原上紮下根,開花結籽。
      我,堂堂的共產黨員,難道不如你!』後來,他就拔下這棵草,像捧著寶貝似的回
      到帳篷裡,跟大夥開了個會,大家都像發誓似的說:『不信我們不如這棵草,老惠,
      你把它掛在咱們頭頂!』從這一天,他們就動手修起窯洞。說起來,那會也難哪,
      總共只有一把圓銑,半拉條钁,一堆夾駱駝鞍子的夾棍。這些人硬憑著狠心把窯洞
      修成了。有一天晚上,老惠就指著這棵草跟我講了半夜,我向來不流淚的人,聽著,
      眼眶裡覺得水汪汪的了……
          從此就留下了這句話……」
          我聽著,緊咬著牙齒,心裡非常激動。就在這一分鐘,就在這個窯洞裡,我也
      對著這棵高貴的草發下了自己的誓言。
          我問惠嫂:「那你以後就留下來了!」
          「是啊,就這麼留下了。姑娘,你不知道呀,這公路上,最辛苦的就算司機了!」
      惠嫂把身子往我跟前挪了挪,撫摸著我的鬢髮說,「不管黑夜白天,雪多大,天多
      冷,他們不能休息呀!到站頭上,再吃不好,睡不好。要是車拋了錨,三天五天不
      准吃上一口熱東西。有時候車掉在冰河裡頭,泥塘裡頭,就得往裡跳呀!好幾回我
      見他們來,衣服外頭一層冰盔冰甲,一走路冰碴亂響,坐到火旁邊一烤,冰水一大
      灘。誰不是娘懷十月生養下的?我看的這心疼呀,由不得趕快給他們找衣裳換,趕
      快給他們做口熱湯熱水的。想起從前打蔣介石的時候,咱們婦女們伺候傷兵,洗衣
      服,抬擔架,端茶送水,如今,這些人跟當年解放軍不是一樣樣麼!……老惠有時
      說,他教育了我。我說:去吧,說真的,是這些鋼捶鐵打的小夥子們……」惠嫂回
      頭看了看鐘,吃驚的說:「嘿,看我這絮叨勁兒,兩點多了,只顧說話,都忘了你
      是病人!」
          我說:「不,好嫂子,你再給我說一說!」
          「算啦,話還說的完?明天你還要走路呢!」惠嫂坐起來,給我掖了掖被子,
      又問我還想吃東西不?想喝水不?
          「我什麼也不要了,你勞累了一天,趕快睡吧!」
          「睡?不知道睡得成睡不成?你聽風刮的多大,這樣天氣路上就肯出事!」她
      一面解棉襖一面這樣說。
          那只黃貓已經臥在她腿上呼嚕呼嚕睡著了,她輕輕地把它抱起來:「去,不要
      盡睡了,去看看老鼠出來沒有!」她又對我笑了笑說:「我就是愛弄這些小貓小狗
      的,我還養了七八隻雞,到我這裡的人能吃上鮮雞蛋,閨女,我孵出來的雞娃,沱
      沱河也有,唐古拉山也有,安多買馬也有,你走一路都能聽見我的雞叫……」
          這一夜,我想得很多很多。惠嫂呀,你也許不知道,你的行動,你說的這些話,
      在一個青年人身上發生了多大作用喲!
          想著想著,聽見雞叫了。啊呀,我從來不知道雞會叫得這樣好聽,這昂然充滿
      信心的啼聲,壓倒風聲,衝破黑夜,使人覺得就像生活在召喚。我想到惠嫂送出的
      那些雞,就在這同一時間,在唐古拉山頭,在遼闊無際的草原上,在浪濤滾滾的通
      天河畔,人們都會聽到這戰鬥的號角,這高原先驅者的勝利之歌!
          一陣, 聽見有人走動。 一陣,聽見有些車在發動了。我趕緊坐起來穿衣服,
      「這小劉真的不來叫我嗎?」一看惠嫂不見了,大約是在我迷糊瞌睡的時候出門了,
      我多想再看一看惠嫂呀,可是,也許等不及了。看見玻璃板底下壓著她的一張照片,
      我取了出來,夾在日記本裡。又取出自己一張照片,寫了這樣幾個字:
          惠嫂,我把你的照片拿去一張,把我的一張留給你,我希望也會成為像你一樣
      的人。
          你的學生李琬麗把像片壓在玻璃板底卞,我提著掛包走到院裡。風已經小了些。
      還不見惠嫂回來。往前走了幾步,繞過那些帶著汽油和燒布味的火堆,果然看見小
      劉在發動車。
          「你來做什麼?車裡還有你什麼東西?」小劉冷冰冰的問。
          我說:「走呀,我要到前面去!」
          「算啦,你就在這住下吧,有順車把你帶回噶爾穆去!」
          「這是什麼話,我還不如昆侖山上的一棵草?」我有些生氣的提高聲音說。
          小劉聽見這話一怔,用眼睛盯住我看了半天,漸漸露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笑容,
      伸手打開車門。……
          這件事,在李琬麗頭腦中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所以她能夠曲曲折折的,一
      口氣對我講了兩三個鐘點。
          不只這樣,這件事又當做有關「昆侖山上一棵草」的新史料,在青藏高原上流
      傳開了。人們提到勘探組的四個姑娘,也必然會提到「一棵草」、惠嫂、九間窯洞
      和它們那一串故事。
          「那麼,現在惠嫂還住在那裡嗎?」我問。
          李琬麗說:「她還住在那裡,代替惠大哥當了站長,惠大哥現在是附近一個煤
      礦的經理。可是那九孔石窯洞你是看不到了,因為那裡已經蓋起了兩層樓房和一大
      片溫室。」
          「你還常常見到她嗎?」
          「是啊,我來來往往總要在那裡住一夜。有些新來的同志們,我總喜歡引他們
      到那裡,看看那棵草,聽一聽高原第一課。」
          我說:「這倒是一個很好的開頭,現在,講一講你自己的事吧!」
          「噯唷,我自己有什麼好講?」這位上海姑娘臉紅了,「我們的事情非常簡單,
      材料上不是都寫的有麼!」
                                                                1960年
      
          (選自《建國以來短篇小說選(下)》,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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