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九章 馴烈馬
連裡新來了5輛大車, 成立了馬車班,調菜園的王連富任班長。排長蔣寶富代
表連領導徵求我的意見,問願不願意到馬車班趕車。我同意了。
進入冬天後,連裡每天早上都出操跑步。老立正、稍息的,被班長喝過來,訓
過去,非常不舒服,貓玩兒老鼠一樣。從中學時就出操,到現在已經出了那麼多年,
特煩。上馬車班早晨可以不出操,比在戰鬥班自由。
那天,我進馬車班門,見王連富披著軍棉襖,叼著煙捲兒,坐在炕上。屋裡亂
七八糟放著木頭、料口袋、大車輪胎。他冷冷說:「拴你的車吧。」
「怎麼拴?」
「把車裝起來。」他的小眼珠望著我,無任何表情,像一對羊眼球。
這大車都是新買來的,散的。過去從沒摸過大車,無從下手,只好硬著頭皮向
王連富請教。怎麼裝輪子,怎麼裝閘,怎麼裝後遒……不一會兒他就不耐煩起來,
板著臉:「你看看俄的車,自己學著點。俄趕車那陣誰教俄了?你們大知識分子還
用俄教?」
他既然這個態度,我就自己瞎搗鼓,拖了兩個禮拜,對把新大車裝好。
雷廈當連部馬群的馬倌,大車馬歸他管,我們接觸的機會多了一點,開始說些
工作上的話。但個人之間的事,還是一點不來往。
金剛因為用死馬鬃做了鞋墊,被指導員點名批評占國家的小便宜,我挺同情他,
兩人關係完全恢復。他曾勸我:「幹嘛非要趕車?你把王連富摔得那麼慘,他不報
複才鬼呢。你在他手底下肯定沒好兒。」
躲開,再回戰鬥班嗎?太丟人,別人會以為我怕他。既已答應來馬車班,就不
能再變卦。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何況自己也有實力,42釐米的小腿,把他
摔得一溜滾兒。
費了好大的力氣, 才把4個生個子套上。12月的內蒙寒冬,我只穿了一件破絨
衣,仍覺得全身燥熱。一切就緒,我的馬車開始首次行駛。
剛一拿起大鞭,外套銀河馬長嘶一聲,立了起來,好高大,腦袋夠著了房檐。
這馬怪了,一次次立起來往上躥。穿套(中間)大紅馬把頭一低,向前沖去,套繩
繃得筆直筆直。 裡套銀鬃子不知所措向後轉,套繩搭拉在地。前面3匹馬往三個方
向躥,那銀河馬還不住地尥蹶子,只要套繩碰著後腿就尥。
大黑轅馬被套繩絆住腿,搖頭晃腦,又嘶又咬,喘著粗氣。馬車在原地轉著,
漸漸挨近牆,我被夾在中間。這轅馬好陰險,妄圖置我於死地!趕忙「嗖」地跳上
車,才沒被擠住。
王連富叼著煙捲罵道:「砍球吊哩,這麼孬種!」從我手裡搶過大鞭,沒頭沒
腦向銀河馬抽去。每抽一下,銀河馬嘶叫一聲,直立起來一次,鬃毛飛舞,前蹄子
上了房頂。
那場面太精彩了,城裡人是看不見的,許多知青都興奮地圍著觀看。王連富越
發來了勁兒, 劈哩啪啦猛打一氣,前面3匹馬亂成一團,讓套繩纏住腿,跌倒,奮
起,又跌倒……直到大鞭「喀巴」一聲斷了,王連富才怒氣衝衝地離去,嘴裡罵道:
「球的,什麼吊毛鞭子。」
首次行車就此結束。
第二次, 套車忘了拉閘,4匹大馬不等我拿起鞭子就跑起來。一輛空車對這些
野馬來說就是幾塊木板。銀河馬邊跑邊踢,大黑轅馬也當當地尥,齜牙咧嘴的。我
趕忙竄上大車,使勁打滑杠拉柳繩,車總算停下了。大黑轅馬還不老實,一個勁往
前撞,鼻子呼哧哧響。
現在,黑轅馬成了最棘手的傢伙,我把前面三匹馬卸了,拴在車後,收拾好亂
糟糟的套繩,打上閘,讓這黑小子獨個拉。不一會兒,它就開始大口喘氣。屁股上、
脖子上浸出了一片汗珠。
大黑馬是王連長送給我的,歲數老了,跑得不很快。它一人多高,憑這個兒力
氣就不會小,又粗又壯。每回套車都得兩個人硬給它推進去,自己不進轅子。趕車
時,不能碰尾巴,一碰就尥蹶子,目瞪如燈,嘶嘶亂叫。它還有個毛病,套車時,
愛回頭咬人。我的大腿根就被它咬了一口,留下個黑血印,幸虧沒咬著老二。
血紅的太陽已經快要落在地平線上,潔白的雪野寂靜無聲,在通往小架子的土
路上,大黑馬自個兒拉著上閘的馬車,腦袋一揚一低,屁股上的肌肉鼓成了一道一
道,拼命地喘,像哮喘一樣地呼呼響。
拉上閘,還真管事,把大黑馬累老實了。
當地人趕車都用大鞭,又粗又長。打鞭子是趕車的基本功。有人一鞭子能把馬
耳朵抽兩半,又脆又響,放槍一樣。我打鞭子不行,用力不小,鞭頭卻軟搭搭的。
這天早晨,我對著牆頭一鞭一鞭地練著大鞭。王連富蹲在門口啃著羊骨頭,腮
上鼓起一個大包。看了一會兒,嘲笑道:「哼,老母雞的屁也比你這響!大鞭都不
會抽,還趕車,唬日本人呀?吊門兒沒有!」
我繼續練,沒理他。
「今天,你送他們開會的去團部,敢不敢?」
「行啊。這有啥不敢?」
我套好馬,把車趕到連部門前,正準備調車頭,大黑轅馬驚了,車梯子的繩子
忘了系,碰著它後腿。跟著前面三個馬也驚了,一齊狂跑起來。那個天津小姑娘王
英英嚇得尖叫一聲鑽進連部。
馬車向草原跑去。我眼看著要追不上了,急中生智忙把腳上的氈疙瘩甩掉,光
著腳丫在雪地上飛跑, 速度猛增,很快趕上,縱身一躍上了車。4匹大馬奔騰,馬
車隨著大黑轅馬的節奏,一起一伏,劇烈顫抖。我跪著從車後爬到車前,坐在自己
的位置上,正準備拉閘,車猛地一震,像撞在一塊岩石上,我被彈飛了出去,耳旁
能聽到呼呼的風聲,在空中飄了好幾秒,才摔在雪地上,馬車輪子擦腿而過。
原來馬車高速沖過了一條二尺深的防火溝,突然卡了一下,我被慣性扔了出去,
摔得暈頭轉向。這時,雷廈騎著馬,疾駛而來,把氈靴扔給我,又匆匆去追馬車。
我一瘸一拐地走回連。此時,腳趾頭脹得生疼,頭也昏沉沉。在跤場上摔了那
麼多跤,從沒有給摔得這麼慘,淩空了老半天才落地。快進連部時,與王連富的馬
車相遇。去團部開會的班排長們,穿著新新的軍大衣,戴著白口罩、軍皮帽,都坐
在他車上。王連富耀武揚威地甩著大鞭,非常神氣。
等雷廈找著馬車,車上的大氈、繩子全顛沒了。媽的,真想戳這黑轅馬的大屁
股一刀,躺在炕上,一條一條算計著懲治這傢伙的法子。
兩天后,金剛告訴我:王連富向指導員彙報我趕車沒兩天,就丟了好幾個鞭子,
好幾個籠頭,連搭腰都給弄斷了……說我趕不了車,請求換人。
王連富平時愛說:「趕車這碗飯不是那麼好吃的。一級車老闆開七八十塊錢哩,
你當鬧著玩的?」
正憋著勁要馴服大黑馬,聽這消息後,心裡火辣辣的。我可不是女生排的丫頭
片子、老弱畜,想不要就不要。連夜給連黨支部寫了份決心書,請領導不要換人,
讓我繼續幹。不治住黑轅馬,這口氣不服!
從那以後,我見了牧民、農工、復員兵就打聽馴馬的方法。有勒牙床的、有勒
鼻樑的、有夾耳朵的、有綁住死揍的……一天到晚琢磨著怎麼制服大黑馬。
雷廈把氈疙瘩扔給我,讓我感到了一股溫暖。他這次幫我把馬車找回來,預示
著兩人之間的關係在一點點改善。記得不久後,他曾認真地勸我:「建議你把那幾
個生個子馬換了,不要跟牲口賭氣。趕車全都是生個子不行。」
換成熟套,當然省事,出車幹活會很順利,但我不願意用別人馴出來的牲口,
自己能馴出一匹「奧裡克」多棒!
大黑馬驚了一次後,見大車就要驚,一靠近大車就豎耳朵,鼻孔張大,揚脖子
瞪眼……就日夜把它拴在大車上,讓它驚!它尾巴一碰東西就尥蹶子,就在它後屁
股上拴兩道大繩,捆在兩車轅子上,讓它尥!大黑馬心眼兒壞,驚起來,總往牆上
靠,妄圖擠死我,就把它眼蒙住;它要拔蹦子狂跑,就給它帶上馬絆;它不聽指揮,
不拐彎,就給它上過梁子,把它鼻樑勒破,露出骨頭;
為了對付它,還特地請牧民巴勒登幫我編了一又粗又硬的皮鞭子,怎麼打都壞
不了。只要它驚一回,就給它帶上絆,牢牢拴在大車上,死揍一回,並動員全連喜
歡打架的男生前來過癮。小四川是最積極的一個,總幫我打,有次抽鞭子竟然抽著
自己臉,哇哇慘叫。
打牲口相當消耗,比掄大鎬還累。義務幫我打的弟兄們,打一會兒就扔下鞭子
溜了。別的不說,就是向牲口吼他一刻鐘,也極乏人。
大鞭、鞭、自製的皮鞭、棍子、皮條,乒乒乓乓,暴風雨般傾瀉在它身上。隆
冬臘月,打得我滿頭大汗,只穿一件襯衣也不冷。大黑馬嘶嘶鳴叫,亂掙亂撞……
最後一直把它打得腦袋鑽到大車底下尿一攤尿(當地俗話拉拉尿兒),不動彈為止。
這一陣猛敲,大黑馬筋疲力盡,我也累得兩眼發黑。晚上連洗臉的勁兒都沒有,
滿臉汗汙地癱在被窩裡。臨睡前,腦裡還一遍遍地念叨著前幾次驚車的教訓:打閘、
拉車梯、後遒不能碰馬屁股……
我有個毛病,幹一件事就不顧一切地幹,什麼也不管。那一陣子,完全陷進了
馴馬的狂熱中。吼牲口吼啞了嗓子,一大驚好幾次車,顛得頭昏眼花,五臟六腑都
疼;腳被馬蹄踩腫過,褲子被扯破,老二被凍僵;揮鞭子胳膊累得連飯碗也端不住
……一切精力都花在這上了:決心鎮住大黑馬!
金剛見我丟了魂一樣沉浸在與大黑馬決一雌雄的鬥爭裡,好心勸我:「趕大車
有什麼好的?成天跟牲口打交道,又髒又累,又危險。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把你小命
兒搭上,快算了吧。」
我笑笑,謝絕了他的好意,危險就危險。危險才有刺激,才練膽量。在北京時,
一經過馬屁股,心就怦怦直跳,現在終日跟馬耳鬢廝磨,在馬屁股後面站著也不再
害怕。有時大黑馬像惡魔一樣發脾氣,腦袋要碰上它那雷霆般迅猛的鐵蹄,定會碎
裂。但我緊緊貼在它身上,緊抓籠頭死不撒手,讓它怒火從自己身邊沖射出去而不
受其傷害,倒也別有一番情趣。危險的中心往往是最安全的,正如颱風中心反而風
平浪靜。當大黑馬受驚時,最要緊的是鑽到它身邊,就像鑽到敵人碉堡旁邊有死角
一樣,可以避免殺傷。
每逢我伏在大黑馬粗厚的脖子上時,能嗅到一股獸性的曠野氣味,並能感到裡
面有千千萬萬縷雄烈的血液在激蕩。如同跟一個厲害的對手摔跤一樣,不信就治不
住它!我全神貫注地對付著大黑馬,一心想贏。連部每棟房子的房角、馬廄的四個
拐角,都有我大車磕碰的的痕跡。
和雷廈的關係仍舊在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改善。不被指導員喜歡的共同處境,
把我們壓迫得團結起來。但又保持著距離,遠不像過去那樣熱乎。
這天,雷廈偷偷告訴我,連裡的復員老戰士私分了我們抄牧主的財物。蔣寶富
整天穿著一件緞面的羔皮得勒,王連富拿了一大皮被子,一雙高腰馬靴。
隊裡庫房的物品是我們冒著嚴寒從牧主家抄來的,除了我貪污一把刀外,沒人
拿一針一線。像雷廈常年在外面放牧,多冷呀,也沒揀件得勒穿。本來謠言就夠多
的了,若再說我們貪污公物更不得了。沒料到,我們挨著凍不敢穿的皮得勒,現在
穿在復員兵身上,我們克制著口腹之欲,不敢吃的奶豆腐,現在全進了復員兵肚裡。
東河庫房成了復員兵最愛去的地方,隨便拿,隨便揀……他們都是農村的,很
窮,乍到牧區後,見什麼撈什麼,毫不掩飾。
因為牧民對我們抄家很有意見,所以應該把這事說清楚,省得以後背黑鍋。我
和雷廈一同找到指導員,講了這個情況。
指導員說:「那些防寒物品,經常外出的同志可以使用,放在庫房裡也是放著。
當然,不請示領導,自己隨便拿是不對的。嗯,你們先回去,我瞭解瞭解再說。」
從連部出來,雷廈沉重地歎了口氣:「完了,庫房的東西都要被這幫人私分了。」
幾天後, 王連富聽說了此事,對老姬頭吼道:「老子站了3年崗,沒功勞也有
苦勞!那幫爛逼知青有什麼了不起,念了10年書,還不是個這!掄大鎬的。操蛋,
告俄吊兒門沒有!老子人是公家的,拿公家的怎麼了?你眼紅啦?吊兒門沒有!」
王連富最大的嗜好是吃肉,他對肉的熱愛無限,從沒有吃得不想吃了的時候,
而且還特別喜歡吃白花花的肥肉。沒人吃的羊尾巴,他搶著要;誰也不喜歡的肥肉
片, 他搶著撈。據說曾一天吃了只兩歲的羊,近20斤肉,拉了3大攤屎。他常常因
病不出車,那病很有規律,只要天一冷,活兒一累就犯。要治也容易,用不著胃舒
平、乳酶生什麼的,只要一盆手扒肉。
這位汾陽漢子有夜裡煮肉吃的毛病: 晚飯後不到6點就躺下睡覺,約摸半夜一
二點總要爬起來,嚷嚷餓,燒水煮肉,喊哩哐啷,根本不管別人在睡覺(後來我實
在受不了,就搬到對面屋)。興許他這輩子沒過過肉癮,要拼命找回來,夜夜加班。
他蹲在炕沿上,赤條條披著件皮大衣,守著肉鍋,邊打著哆嗦,發著顫音,邊
哼著汾陽小調兒:
咬著牙,閉住氣,忍挨幾下,為的是四尺洋布,二斤棉花。……
折騰到三四點鐘,吃飽了,再鑽進被窩裡繼續睡,到中午11點多鐘才起來,睡
一圈多。之後哼著那首汾陽小調兒,慢騰騰地穿衣服。穿好後,臉不洗,牙不刷,
第一件事是蹲在火爐旁,挑一根骨頭,繼續啃。
除了吃,王連富過人的地方就是力氣。他最喜歡談論的也是自己的力氣,很為
自己渾身是勁, 大騾子一樣壯自豪。那段扛400斤高粱秸走二裡地的事蹟,不知重
複了多少遍,每次講都那麼興致勃勃,繪聲繪色。
他的胳膊其實並不很粗,但有點乾巴力氣,用他的話說:「你看那馬腿有多粗
呀?力氣全藏在肚子裡!」據他說,他牙也不一般,特有勁。如果全國有紀錄的話,
他肯定名列前茅。在村裡,曾用牙咬著一挑水繞場院走了一圈,威鎮全汾陽。
力氣就是他滿口「砍球吊哩」,誰也敢罵,誰也不放在眼裡的的資本。他最愛
和別人比掰腕子、夾麻袋、擰手指頭……有機會在眾人面前表現自己力大無比,或
再占點便宜,擰住知青胳膊聽一聲「姐夫」的哀叫,他就像小孩子似地高興,歡蹦
亂跳。
王連富性情剛愎暴烈,可也挺會來事,連裡殺冬季肉羊時,他每晚上都要煮一
鍋下水過癮。飽餐之後,從忘不了給指導員送上一盆。即使刮白毛風,已經脫了衣
服進被窩,也要光著大腿裹上皮大衣,頂著凜寒,跑著送去。另外跟他那魁梧身軀
不相稱的是特愛向指導員彙報別人一舉一動,像個家庭婦女一般,東家長,西家短,
事無巨細,啥都彙報:什麼劉英紅派來的跟車的帶白口罩幹活兒,什麼炊事班給菜
偏向,什麼小四川偷騎了他的馬……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教,大黑馬不再那麼鬧,這輛完全由四個生個子拉的馬車,
已可以幹活,不過還是時不時驚車。每驚一次,大車不是這壞了,就是那丟了什麼
東西。在寒風中修車,一站就是半天,有時還得鑽到大車底下……雷廈、金剛都曾
勸我:算了吧,在馬車班你要倒黴的,王連富那傢伙是二杆子。
我點點頭,可是已經騎虎難下了。
剛向連裡交了決心書,怎麼能打退堂鼓?王連富平時總罵知青這也不行,那也
不行,把知青踩乎得一無是處,這口氣難咽呀!我一身塊兒,費了那麼大力氣,再
撂挑子,多輸面兒。再說大黑馬已有明顯進步,也捨不得就這麼扔了自己辛苦調教
的勞動果實,打斷了多少根棍子,抽壞了多少根鞭頭啊!
沒聽雷廈、金剛的勸告。
1969年冬,連裡存煤越來越少。我們王班長深更半夜到食堂偷了一麻袋煤,吭
哧吭哧扛回來,嘴裡一個勁罵:「這什麼雞巴地方,球的,凍得俄腦袋直疼。」
連裡決定去西烏旗煤礦突擊拉煤,200裡走了兩天,沿途白雪茫茫,荒無人煙。
到西烏旗後,老姬頭領著王連富不知到誰家蹭飯去了。我一人走進西烏旗飯館,多
希望能碰見個北京知青聊聊呀,可惜沒有。裡面空空蕩蕩,只幾個穿蒙古袍的蒙古
老鄉。舉目無親,4匹又老又醜的馬,是我惟一的伴兒。
次日到煤礦拉回煤,天氣驟變,白毛風嗚嗚地刮。片刻,四周就變成了白茫茫
的世界,幾步之外的東西全看不見。4匹馬拼力地拉著,6根套繩繃得筆直。馬身上
的汗和積雪結成了一層冰霜,它們上了道後都很自覺,非常聽話。
就在爬一個大坡的時候,因路面被大雪埋住,我不小心把車趕到了路邊二尺深
的溝裡,4匹馬亂拉了一氣後,就再也不動彈。
白毛風漫天飛舞,刮得呼吸都困難。只見王連富的馬車走過來,他縮在皮得勒
裡,裝作沒看見我。吼著罵著,從我車旁過去(可能生怕自己的車也誤住)。好啊,
刮白毛風,上大坡就這樣見死不救!我沒求他,知道求也沒用,這人身上同情心很
少。想想吧,為著白撈點下水,每次殺牛他都搶著幹。一回,他見要殺的牛總流眼
淚,用刀子生生把牛的眼珠給挖了出來。完了,還笑嘻嘻地拿著血淋淋的牛眼珠嚇
唬女的。
求這樣一個屠夫幫忙,還不如靠自己兩隻手。
荒涼的山坡上,只剩下我。狂風暴雪越發肆虐,寒威籠罩,久呆此地,凍死沒
跑兒。但相信自己離凍死還差得遠呢,滾蛋吧!沒他王連富,我照樣能活著回七連。
把皮襖脫下,開始卸煤,頂著撲朔迷離的風雪,把煤一塊塊抱到路上。
這時一輛大車從風雪中鑽了出來, 定睛一看, 原來是老姬頭。他向我喊道:
「別卸了,把前面的三個梢子解下來。」
嘿,老姬頭還挺仗義,自從和他打架以後,我們見面不說話,真不愛答理這髒
汙汙的傢伙。下流話一串一串,沒事就愛講搞破鞋的故事,葷的俏皮話張口就來,
特噁心。文化革命前,還吹噓烏蘭夫是他舅舅的舅舅的一個什麼親戚。
他把自己的3匹馬套在我大車上, 他在前面打著梢馬,我坐在車轅子上打著大
黑轅馬,一陣緊張兇猛的吆喝,終於把車趕上了路。大黑轅馬似乎明白我們處境不
好,挺著胸膛,特賣勁兒拉,鼻孔跟風箱一樣邪響!
寒風刺骨,棉褲褲襠扯裂了一大口子,冷風嗖嗖地往裡鑽,把老二凍得好疼。
我把一個皮手套塞進褲襠,立竿見影,相當管事。
嚴寒,好可怕的嚴寒!難怪老姬頭說尿尿能凍成冰棍,得準備一根棒子敲。
大黑馬這回徹底老實了,別說摸尾巴,用大鞭杆紮屁眼兒都沒事。它伸長脖子,
弓著腰,真賣力拉,全身上下的毛被凍成了一道一道鎧甲,瘦了一大圈兒。
回到連裡,知青們像小燕子一樣歡呼著,熱情地幫我卸煤,拉我進屋烤火。他
們激動地訴說,怎麼挨凍,怎麼四處偷煤,偷牛糞……埋怨指導員計劃不周,不提
早拉煤。
我心裡甜絲絲的,體會到了被大家所盼望,所歡迎的美妙感覺。我掏出了從西
烏旗買來的月餅,分給雷廈、金剛吃,很希望我們的關係能恢復成學校時那樣密切。
雷廈微笑著問:「你那兒凍壞了沒有?」
「哪兒呀?」沒聽明白。
「關係到後代的地兒。」
我忙說:「沒事,沒事。」
雷廈笑道:「王連富回連後就對人講,路上刮白毛風,把林胡的雀兒給凍壞了,
疼得直哭。」
「我根本沒哭!操他姥姥的,我的雀兒好好的呢,不信你看!」
他們全捧腹大笑。
年底臨近,我暗暗希望自己能評上五好戰士,讓媽媽高興高興。在學校時學習
差,當不上三好生,現在當個五好戰士總還是沒問題吧?儘量努力工作,幹活兒不
遺餘力。30多匹大車馬晚上的添草,早上的飲水,全是我和另外一個知青的事。挑
草很累,因草壓得特別緊,又有雪,一叉子根本挑不起來,得用二齒捯。每添一次
草,所流的汗能把內衣全濕透……而且在馬廄裡幹,黑咕隆咚的,幹多辛苦也沒人
看見。反正咬牙幹唄,只要能當上五好戰士,受點累也認了。
這時,王連富正叼著煙捲,眯著小眼睛聽老姬頭講搞破鞋的故事。暖和和的屋
子煙霧騰騰,不時傳來咯咯笑聲。真不明白,知識青年接受這樣人再教育,能被教
育好嗎?整天談論的就是掙錢、吃肉、大姑娘、搞東西,再也沒別的。
中央廣播電臺每天的開始曲是「東方紅」。我們馬車班每天早上的開始曲是山
西汾陽小調兒。
咬著牙,閉住氣,忍挨幾下,為的是四尺洋布,二斤棉花……
這首流氓民歌他百哼不膩。
全連人都知道王連富愛半夜三更赤條條爬起來煮肉,補充一頓夜宵。為了吃肉,
什麼都幹得出來。炊事班對他夠照顧的了,還三天兩頭地跟食堂吵,指責髮菜的知
青狂,不老老實實接受再教育,一碗土豆菜就給那麼兩片肉。
他吃手扒肉老是嫌骨頭上沒肉,總罵:「娘的,誰剔得這麼乾淨?比狗啃的還
光溜,讓老百姓活不活了?」
新年前夕,王連富的脾氣特別不好,動不動就火,除了指導員,誰都罵。聽說
是他未婚妻要彩禮,否則就要散夥,把他給氣糊塗了。那些日子,他天天喝酒吃肉,
白天蒙頭睡大覺。讓他出車就胃疼,想想他一頓吃18個大包子也可以理解。但只要
有肉吃,胃病立時就好,往往還要吃雙份。
一天晚上,我從馬廄添完草回屋,經過王連富門前,聽見他在裡面大叫:「哼!
念十多年書最後是這,扯球蛋!還不如我呢,四十三塊五毛七!」
「唉呀,連富,你可別小瞧這幫知識青年,不好對付哪!說話一不注意讓他們
抓住,就跟你辯個沒完沒了。」
「再難揍兒,也得給我老老實實幹活。」
「雷廈、林胡他倆最灰了,在背後說什麼逮虧這幫復員兵只是個班排長,雞巴
大一點的官兒,要不老百姓真沒法活了!」
「砍球吊哩!娘的,非好好收拾這幾個!」
聲音越來越低。
此時正是1969年冬,報紙、廣播、刊物,大張旗鼓地宣傳知識青年接受工農兵
再教育。這樣的形勢自然助長了王連富之類復員大兵的自豪感。他們以工農兵自居,
視知青為勞改分子,吹毛求疵,放個屁都要管一管……他們嘻皮笑臉地向知青索要
衣物;一本正經禁止兵團戰士談戀愛,自己卻整天整天泡在女生宿舍。知青家裡寄
來的糕點糖果,要首先向他們進貢,否則就要批評你:「對工農兵缺少感情。」
偉大的文化大革命把這些農村小兵推到了社會最上層。運動中四處支左軍管,
領導一切。哪把小小的知青放在眼裡?王連富常對人說:「哈!軍管那陣,年輕的
大姑娘,八、九級高幹,全山西有名的造反派頭頭,哪一個不對咱笑臉迎,笑臉送?」
蔣寶富則老對人吹:「一·二三事件,全仗著我們軍區摩托連,要不劉格平早
上西大了!」
每逢套車時,王連富不無感慨歎道:「唉,我在獨立師跟機要,出門就是伏爾
加,」
其實不是踩乎他們,這批復員兵素質並不很高,只小學的文化水平。軍事技能
極差, 有的當了3年兵連靶也沒打過,除了鑽到女生宿舍神吹海哨,賣嘴皮子行,
正經的本事實在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