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十五章  愛整人的指導員
      
          他個子高大, 體重有180斤左右,山西人。一對很大的眼睛總掛著血絲,大高
      鼻子略有鷹鉤,鼻尖上有著無數個小坑兒,油光光的。走路時,不但胸脯挺著,肚
      子也挺著,這使他本來就夠個兒的肚子顯得更鼓,連七師姜師長的肚子也不及他的
      鼓。
          高個子都愛駝背,惟指導員例外,老是挺著胸膛,一副大官兒派頭。
          我們背後都叫他「沈大肚子」。印象中,部隊裡的連長往往勇猛、粗魯,指導
      員卻理智、穩健。可我們七連的現實卻不這樣,沈指導員特魯。
          聽說三連的大車偷拉我們連的石頭,他氣得臉通紅,在班排長會上吼道:「再
      偷就揍小狗日的,抓住了狠狠揍,出了事找我!」
          聽說十連牧民在我們連的地盤兒放羊。他對牧民發話:「給他們攆走,他娘的,
      不走就把他們蒙古包給扒了!」
          自然,他的脾氣因地而異。超出了一定的環境,高傲就轉為卑躬。在團部招待
      所,一個小女服務員見他把洗臉水倒進爐子裡,臭駡他時,他滿臉堆笑,謙和之極。
          他是個老政工幹部。家裡貼著三四張毛主席像,桌上擺著毛主席雕塑,鏡框裡
      除了幾張照片外,也掛滿了毛主席像章。他給三個丫頭起的名字是「衛紅」、「衛
      東」、「衛黨」。
          搞憶苦教育時,他能吃完滿滿一碗的憶苦飯。事後,老婆向人訴苦:「你們指
      導員3天解不出大便。」
          七連300多口人的命運掌管在他手中。每天都倒背雙手,挺著大肚子四處巡視,
      監工。看到地上有個破托泥板,爛鐵絲,總要彎下腰拾起。
          他最大的特點是記仇。你如果得罪了他,他就想方設法逮你的漏子,不回敬你
      一下,好像對不起黨,對不起他這多年的政工生涯。實在找不著茬兒,就放長線釣
      魚,假裝把你忘了,見面還和你打個招呼,微微一笑。以此來麻痹你的警惕性,誘
      使你得意忘形,犯錯誤。
          雷廈對這一點深有體會。事先指導員明明看見他剪死馬身上的馬鬃做鞋墊,也
      不說。等他剪完後,卻在全連大會上點名批評(牧民還有錫林浩特知青哪個不剪公
      家的馬鬃當鞋墊?這算什麼了不起的事?),雷廈好生奇怪,自己從沒得罪過指導
      員呀!仔細回憶,想起了夏天發生的一件事:那些日子伙房成天是山西的雜拌飯,
      他不習慣,對炊事班長埋怨道:飯多來點花樣兒行不行?要搞五湖四海嘛,別成天
      是山西口味,知道指導員是你們山西人,溜須也別這麼溜啊。可能炊事班長告訴了
      指導員。
          一句小小的牢騷,指導員記了他3個月。
          老沈這種按部就班的整人,就好像是吃菜,慢慢品味,成了他不可缺少的生活
      情趣。有時為了整一個人,能夠潛伏半年,像老虎狩獵似的躺著一動不動,讓獵物
      放鬆戒備,自己走過來。整住了一個人,如同棋迷將死了對方,他獲得莫大滿足。
          而且老沈報復人不是對等的報復,以血還血,以牙還牙還不行。非要十倍的血,
      十倍的牙來報復。你若弄掉了他一根頭髮,他得揪下你一大把;你若碰掉他一手指
      頭,他必得砍下你整條胳膊。
          知識青年搗蛋嗎?取消你今年的探親假,停止工作檢查,扣發津貼,罰你上山
      打石頭,凍你一冬天。再不老實,給個警告處分,塞到你檔案裡。
          農工耍滑頭嗎?停止工作,不發工資。不賣你冬季肉,不給你派車拉牛糞,困
      難補助金更沒你的份兒。再不,上山背石頭去,讓你一冬天穿破兩雙氈疙瘩。
          牧民孬種嗎?來連部辦學習班,停工停薪,不給分奶牛(牧民都離不開奶,光
      這一條就能把牧民給治住),死了牲畜必須照價賠償!放牧?門兒也沒有,打井去
      吧,掄大鎬去吧……再不老實,我查查你搞了多少破鞋,上報抓你狗日的。
          面臨挨整之時,雷廈四處活動,搜集情報。他很會搞秘密工作,曾潛伏在指導
      員家窗戶底下,竊聽了一晚上。
          這是他親眼目睹的事。幾個班排長聚在沈指導員家的熱炕頭上,邊聊邊喝,煙
      霧騰騰。
          「指導員,喝啊,這一年,風裡來,雨裡去的,真夠辛苦的,來,敬指導員一
      杯!」
          「操他姥姥的,這幫知識青年反了天了!咱連黨員一個個全被他們罵得裡外不
      是人!」
          「指導員,想開一點,您領導的七連,成績巨大,群眾眼睛是雪亮的,他們這
      幫人否定不了。」
          「哼,得好好收拾收拾那幾個北京的,整黨時,他們四處煽風點火,惟恐天下
      不亂。歲數不大,野心不小!」
          「打倒了黨支部,他們好上臺?娘的,屎殼螂還想上天哩!」
          「指導員,共產黨不能這麼熊,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來,指導員,把這杯酒喝了,真是勞苦功高呀。沒指導員,咱們七連哪能建
      設成這個樣子?」
          老沈喝得面紅耳赤,暈暈沉沉。躺在炕上,呆呆地望著房頂,傷感地說:「唉,
      我好歹也是四七年的老兵,幹了20多年,還頭一次被這麼罵哩!這哪是與人為善的
      態度?」說著說著,大眼珠子裡滾出了兩顆淚,鼻孔裡也流出了一股清水。
          幾位班排長們趕忙站起拿毛巾,端臉盆,遞煙捲,圍著指導員說安慰話。
          知青都有點文化,提意見引經據典,說得一套一套,有根有據,滴水不漏。他
      氣得要命卻沒法反駁,著實痛苦。那涕淚交流的樣子,相當可憐。蔣寶富彎著腰,
      細心地給指導員擦著眼睛。
          淚水嘩嘩地流了一陣後,老沈睜開眼:「沒事,沒事,革命嘛,就不能怕挨駡。」
          蔣寶富深有同感:「這幫傢伙還說我是大流氓,要劁我一個蛋子。」
          「正確對待,正確對待。」老沈眼睛一亮,坐了起來:「哼,雷廈出身是特務,
      金剛是資本家,林胡他爹給抓起來了。這些人都有問題,在北京讓他們給溜了,跑
      到內蒙又幹壞事!哼,下一步就是搞他們了!」
          蔣寶富點點頭:「對,這幾個北京的最壞了。日他娘的,老王差點讓他們活活
      敲死。」
          「劉英紅也驕傲了。她這先進還不是支部一手培養起來的。」
          「治他們,一定治他們!」
          「爛逼知青窮狂什麼?太囂張了。」
          夜深了,老沈還在分析著敵情,研究著怎麼反擊。一整起人來,老沈一不怕苦
      二不怕死,有著老農民耪地般的毅力。
          那間充滿著酒氣煙霧的屋子,直到淩晨兩點還亮著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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