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二十一章  當頭一棒
      
          這是趙幹事的宿舍,空空蕩蕩,一個白臉盆放在門口,炕沿旁堆著牛糞,牆角
      立著個半新不舊的文件櫃,鐵絲上掛著毛巾和尼龍襪子。
          屋裡並沒有雪亮的燈泡,土牆上連白灰也沒刷,黑不溜秋。大炕上卷著趙幹事
      的花褥子。政委、團長也沒有來。炕角上只坐著一個很壯實的復員兵,煞是冷落,
      跟想像的第一次提審完全不一樣。毫無審訊室的威嚴,頗有點失望。
          趙幹事叼著一支煙,坐在辦公桌旁,正跟那復員兵聊天。我進屋後,他瞥了我
      一眼,仍繼續說著話。
          這位保衛幹事個頭不高,挺瘦,大腦袋,大耳朵,臉狹長,一對大金魚眼閃著
      肉糊糊的光,鼻子像條黃瓜垂在臉中央。可能是五官分佈不勻稱,他的表情很不標
      准,喜怒哀樂透過他的五官表現出來的都走了形。乍一接觸,我搞不清楚他的笑是
      冷笑,還是微笑?他那肉糊糊的目光是兇惡還是善良?
          用早已準備好的神態迎接他:兩腿直立,挺胸昂頭,左肩高,右肩低,上身略
      向後仰。他坐著,我站著,高度上有優勢,可以俯視他。
          沉默了一會兒,趙幹事覺察到了我在「照」他,兩人相互正視,開始用眼睛對
      殺。這是一場無聲的眼珠對眼珠的較量,兇惡就是炮彈,狠毒就是震懾力。
          把力量擠到眼眶, 加壓再噴射出去,一道道目光源源不斷地撲向目標。4隻眼
      睛一眨不眨地瞪著,眼球雖磨得慌,被那犀利的光給沖得老大老大。
          漸漸地他的臉變長了,鼻子變粗,嘴的兩側露出深深的八字形皺紋。我堅持著
      不讓眼皮眨,繼續與他對峙,對峙……直到最後,他不小心眨了一下眼。我的目光
      才像擊落了一架敵機,向上轉了一大圈,悠然收回。
          「你在裡面為什麼打人?」他陰沉沉問,山西祈縣口音,土裡土氣。
          「我沒打。」
          「日你祖宗的,老實點!」旁邊那個復員兵突然橫眉怒目跳起來,沒等我明白,
      一巴掌呼在左臉上,耳朵震得嗡嗡響。
          「不要打,不要打。」趙幹事皺著眉頭勸道。然後問我:「你到底打沒打?」
          「沒有。」我用儘量平靜的口吻說。這一下打得頭昏沉沉,臉上的肉好像給打
      扁了一塊,鼻子也被抽歪。我撅撅嘴,皺皺鼻子,希圖面部表情恢復原樣。
          「那任長髮的頭怎麼破了?」
          「他晚上老叫喚,唉聲歎氣的,吵得別人睡不著,我就用掃帚捅了他一下。結
      果捅到了他的頭,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狗日的在裡面還打人,這還得了?」
          「沒打,我只是碰碰他,讓他別叫喚。」
          那復員兵站起來,用手指著我臉:「再說沒打,你他媽的窮狂,老子抽你!」
          我沉默了。
          趙幹事打開抽屜,取出四五副銬子。我最初戴的那副黃銅銬子也在裡面。這副
      銬子因銑得很光滑,中間還有幾節鏈子,戴著不硌肉,像副鐲子,趙幹事早給換下
      來了。他挑了一會兒,揀了一副既小,毛刺又多的。這些銬子都是本場鐵匠爐打的,
      相當新,蒙著一層鐵烏,上面沒一點兒人肉磨過的痕跡。
          摘下原來的銬子後,復員兵把我雙手扭到後背,趙幹事給我反戴那小銬子,銬
      了半天也銬不上。這銬子實在太小,塞不進我手腕,可能是專門銬十三四歲孩子用
      的。
          「老實點!」趙幹事吼道。
          最後還是那復員兵痛快。他把我手腕按在桌上,兩個眼對準,用拳頭狠砸一下,
      終將中間那根鐵棍插上,鎖了把鎖。
          趙幹事幹了這點活兒,累得大聲喘氣。他掏出手絹擦擦臉上的汗,咬牙切齒道:
      「我看你狗日的的骨頭有多硬,關在裡面還打人,這還了得?」
          銬子極緊,緊勒著骨頭,表面上又很粗糙,無絲毫活動餘地。但我是絕不會哀
      求他,讓他享受我的屈服。
          「趙幹事,為什麼抓我?」
          「你幹的事,你心裡最明白。」
          「我一點也不明白。」
          「你來牧區後打了多少架?憑這一條,抓你就不冤枉。」
          「可每次都是他們先動手的。」
          「我告你,團黨委是根據七連廣大群眾的要求才把你拿到這兒,回去後,好好
      想想你的問題,寫血書救不了你,只有老老實實坦白交待,才是你惟一出路。」
          給政委的信,他知道了。
          哨兵把我押回牢房,任長髮低著頭,不敢看我。
          不一刻,兩肩上的三角肌就疼起來。銬上的毛刺極多,鐵環又小,每個刺都紮
      著肉。再磨,肉的硬度也比鐵差,無法磨去毛刺的鋒利。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本團
      鐵匠的工藝這麼粗糙。
          站著難受,趴著也難受,只好一圈一圈地在屋裡走。三角肌的疼痛漸漸蔓延到
      兩臂和脖子,雖不劇烈,但那種緩慢的疼,好比鈍刀子割肉,疼的滋味一點不拉地
      讓你飽嘗個夠。我一圈一圈地轉著,神經被這緩慢的疼痛,折磨得又煩又躁。
          一直熬到下午5點吃飯。 哨兵端來一臉盆小米飯,見我背銬,沒法吃,就去找
      趙幹事要鑰匙。趙幹事不給,讓別的犯人喂我。
          任長髮、嚴曙吃完飯後,都爭著要喂。我搖搖頭,讓他們把飯盆放到爐子上,
      自己蹲著,把頭伸進盆裡,用舌頭舔著,吸著,嘬著。因小米飯盡是一團團疙瘩,
      咬住一疙瘩就能嚼半天。有時,那飯疙瘩被嘴給拱跑,就伸長脖子用嘴追。越到後
      來,越不好吃,因為飯都散了。弄得鼻子、下巴都沾著小米粒。任長髮於心不忍,
      用筷子幫我把飯聚到一塊,便於我消滅。
          這場面很難忘:雙手反背,一條腿跪在地上,像豬一樣把頭伸進飯盆裡啃。頭
      垂直起落,一次一口,不用手也能湊合著吃。
          哨兵的眼裡充滿憐憫。
          天漸漸黑了,肩膀疼得我真想大叫幾聲。兩個活鮮鮮的膀子反銬在一起,居然
      這麼難受。
          夜深人靜,整個團部進入夢鄉。任長髮、嚴曙早已鑽進厚厚的被窩。我趴在大
      氈上呆了一會兒,雙肩如同被小火烤著,什麼姿勢也不舒服。身體處於靜止狀態,
      特顯疼。只好站起來,繼續在屋裡來回轉圈。
          半夜,哨兵用手電照著我問:「為什麼不躺下睡覺?」我轉過身子,讓他看看
      反銬的雙臂。他走了,可能是去請示趙幹事。果然,過一會兒,他返回說:「沒辦
      法,趙幹事不給你開。」
          恐怕有一點鐘了吧?漆黑的夜晚,死寂無聲,只有這間屋裡,還響著沉重的腳
      步聲。我仰頭歎氣,不小心帽子掉在地上。眼睜睜看它就在腳下,卻無法戴到頭上。
          這才體會到人沒了兩個胳膊,多麼不方便!
          屋裡寒氣襲人,不一會兒耳朵就凍疼了。看來還非得戴上帽子。只好跪到地上,
      俯身用牙咬住帽子,然後站起,把帽子放到窗臺上。再用牙齒把帽耳朵拉開,露出
      一個圓洞,再蹲下,將頭對準圓洞伸進去。這比宇宙飛船在太空中對接容易不了多
      少。因為帽子很軟,總不讓頭痛痛快快地鑽進去。
          一次不行,兩次不行。用牙把帽子的口弄大弄圓,但頭一碰就變了形。我突然
      發現任長髮在黑暗中坐了起來。他低聲說:「我幫你戴上吧。」
          「不用。」要他幫忙,等於讓他良心有了個安慰,不幹!決不接受這位小告密
      者的憐憫。他嘟囔了一句,又鑽進了被窩。
          我用牙把帽子叼圓,塌軟的地方叼直,終於使頭鑽進了帽子裡。但眼睛給遮住
      了,又把腦袋抵住牆,用力蹭,利用摩擦力將帽子找正戴好。
          兩胳膊血液不暢通,酸麻酸麻,肩韌帶給撕得陣陣疼痛。我發現手腕上的皮膚
      即使破了也好忍,那地方肉少,骨頭多,神經不敏感。就用剜肉補瘡的法子,把雙
      臂儘量往前拉,任鐵銬深深勒進腕子處的皮裡。
          肩部有二毫米的空隙放鬆,手腕就要被銬子吃進二毫米的肉。
          疼啊,疼啊,走幾步罵一聲:「操他媽的!」也不知罵誰,好像罵罵能輕鬆一
      點兒。記得一本書上說,人在運動狀態下,生理上的疲勞能分散痛點,減輕疼痛的
      強度。我就一直來回轉圈兒,以轉移注意力。乾燥的地上,走出了一層薄薄浮土。
          任長髮似乎睡著了,夢中又不時地呻吟。真沒想到反銬的威力這麼大。除了肩
      膀,脖子也疼,後半拉腦袋也疼。好像有千萬隻毒蠍子在皮膚下面亂爬,蟄著我的
      肉。隨著疼痛加劇,腳步聲和罵聲也越來越大。到後來走一步罵一聲:「操他媽!」
          他倆靜靜地躺著,睡得那麼香,我卻在黑暗中被疼得來回轉圈兒,真嫉妒他倆。
      我故意「咚咚」地踏著地,大聲罵著。提醒著他們身邊有一條上了刑的生命。
          他倆任我怎麼罵,怎麼跺地,都靜靜躺著,一聲不吭。
          就這樣,不停地走了一夜,鞋上滿是塵土,也罵了一夜,嗓子都變啞。
          第二天上午,我趴在氊子上蔫了。任長髮時不時用水壺往我嘴裡灌點水,但這
      也止不了疼哇。嚴曙勸我向趙幹事求求情——我這樣難受,他倆都很不自在。
          我知道,決不能求趙幹事。決不能向他暴露自己的願望。他是處處和我針鋒相
      對。你越受不了背銬,他一定越給你戴。不能求他,否則會像老鼠一樣被貓給玩兒
      了。
          昏昏沉沉打了會盹,又被疼醒了。奇怪,反銬著手,怎麼後腦勺也疼?過去從
      沒聽說過戴背銬這麼難受,也沒見書裡描寫過。
          整整反銬了兩天,走了幾萬步,罵了幾萬個「他媽的」,全身疲憊無力,昏昏
      欲倒。
          第三天吃早飯時,哨兵把我領進了趙幹事那暖和和的屋。我又困又乏,眼皮幾
      乎睜不開。
          趙幹事叼著煙上下端詳了我一會兒,譏笑道:「怎麼樣,以後還打不打人了?」
          「不打了。」我表示馴服。
          「你不是沒打人嗎?」
          「打了。」閉著眼說。
          他微笑了,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
          左右肩膀疼啊,像堆火燒著頭,燒得鼻幹口燥。此刻,惟一的念頭就是快點結
      束背銬,快點睡一覺。
          「無產階級專政你服不服?」
          「服。」
          「哼,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我低著頭,洗耳恭聽。
          趙幹事從容不迫地吸了口煙,又欣賞了一下我老實柔順的樣子,才慢慢走過來,
      給我開銬。
          摘下銬後,兩臂根本動不了。過好一會兒,才能把雙手從後腰移到屁股,再輕
      輕緩一會兒,才能移到兩大腿外側,似乎骨頭變脆了,動動就要斷。又過了好一會
      兒,終於把雙臂移到身前,曲肘,這才敢輕輕活動胳膊。動一動特舒服,就像肩膀
      上穿透兩根鐵絲,突然給卸下去,無比輕鬆,我貪婪地咧著大嘴,盡情地揮舞著雙
      臂,享受著胳膊能自由自在活動的生理快感。
          趙幹事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手腕被小手銬磨破,左右兩側各露著一片紅紅的肉——但我覺得這還好受。最
      難受的是背銬把兩個肩頭撕得特疼,雖沒留下任何傷,遠比手腕上破這兩塊皮痛苦。
          也許我的肩關節僵硬,韌帶短,對背銬過敏。
          讓我縱情甩了幾分鐘胳膊後,趙幹事說:「行了。」又把原來的銬子從前面給
      我戴上。
          「說說吧,你都有什麼問題。」
          我打了個哈欠,開始重複給政委的信:「來牧區後,由於不注意思想改造,犯
      了很多嚴重錯誤……」
          「什麼錯誤?你犯了罪!」他瞪大了眼。
          「我沒犯罪呀。」
          「哼,你不是讀過憲法嗎?打人犯法你懂不懂?剛到草原你就毆打貧下中牧,
      這次又毒打復員軍人!哼,你的罪行多了!你持刀威脅貧下中牧,揚言要打掉牧民
      兩顆門牙為你的狗報仇;你馴狗咬解放軍……哼,多了,你的罪行多了。」
          我逐條反駁。和老姬頭打架,原場軍管會已作過處理;和王連富打架是他先動
      的手;持刀威脅貧下中牧純屬造謠,馴狗咬解放軍也是憑空臆造:假人的棉褲是藍
      色的,假人頭戴的帽子也藍色的,這怎麼是解放軍呢?
          「不要扯了!辯解也沒用,組織上都會查清的。」趙幹事皺著眉頭:「好吧,
      既然你都對,你一點錯都沒有,那我問你,兵團明確規定三年以內不准談戀愛,你
      為什麼破壞,給韋小立寫情書?」
          「那不是情書呀,信是開著口的,劉英紅都看了。我只是向她表示一下同情。」
          「什麼同情,誰還不明白你這一套!不要驢雞巴穿袍子,假裝聖人,你這傢伙
      靈魂肮髒透頂!」
          我用莊重的口氣說:「我對她的感情是純潔的,即使她對我不好,我也不會變。」
          趙幹事的大金魚眼閃著鄙視的光:「純潔,看看你的日記寫的什麼亂七八糟,
      性欲啦,手淫啦……哼,純潔個屁!你他媽的一肚子男盜女娼!」
          這當頭一棒,打得我心驚肉跳,睡意全無。
          「哼哼,別當我們是白吃飯的。你的日記不僅低級下流,還非常反動。我告訴
      你,這回是新賬舊賬跟你一起算!」
          儘量不動聲色,內心卻陣陣發慌。
          「你回去後,好好想想你的問題。哼,跟姓共的碰,沒你好下場!」
          我暈暈乎乎被押回牢房,暈暈乎乎躺在地鋪上。
          多狠毒啊!初來草原,自己在日記中所做的自我批判,現在成了低級下流的罪
      證,所抄的那段魯迅語錄,也成了靈魂肮髒透頂的證據!唉,要是把那些流氓思想
      抖露出去,今後還怎麼見人,劉英紅、雷廈、韋小立他們會怎樣想我?
          趙幹事不愧老練,首先從男女問題上下刀,把我的防線撕開一個口子。
          我蒙著大皮得勒,難過得想嚎。戴了兩天兩夜背銬後,又受到這樣的打擊,怎
      麼應付?
          脊樑背直發涼。
          錫林郭勒草原的冬夜漆黑寒冷,但比起那些會整人的老油條來,你是多麼光明
      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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