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三十五章 冰天雪地裡的知青
12月,二班從巴顏孟和山挖洞撤了下來。他們是落實毛主席「深挖洞」的指示
到那兒挖的。不知怎麼搞的,挖了兩個多月,白費了幾百斤炸藥又不挖了。這些人
全都上了石頭山。
為了明年的營建,連裡給我們打1500方石頭的任務。山上驟然增加了十多個人,
工作進度大大加快。
二班班長老孟當了山上的負責人,他是赤峰知識青年,眼睛特別小,愛傻笑,
大約19歲。人很厚道,對我挺不錯。頭次見面時,還甩給了我一根煙。
老孟很少以負責人身份訓話。他不言不語,專心幹活兒,還常幫炊事員做飯。
吃飯時,不管多餓,從來不第一吃。小知青都挺服他。回到蒙古包就讀馬列經典,
如列寧的《國家與革命》 、恩格斯的《反杜林論》。他文化不高,也就小學5年級
的水平,常常連一些簡單的字都不認識。
荒山上鐵錘鐺鐺,炮聲隆隆。石頭坑越來越深。
新來的人裡,有個叫唐建華的唐山知青,給大家做飯。他有個笑話,很是難忘。
人一多,我特別注意自己的東西不要丟,尤其是寫的申訴材料,厚厚一打子,
別讓人發現,給我扣個什麼帽子。常常在書包上做個記號,監視別人是否偷翻。果
然,很快就發現自己東西被人翻過。大家都上山幹活,最大的懷疑對象就是做飯的
唐建華。
一天中午,我下山回來後,發現自己書包又被翻。並發現褥子下面的錢包丟了,
裡面有剛發的工資。大家都在幹活,包裡除了唐建華沒別人。
一股怒火升起。在連隊,被人偷工資只好忍著,但在石頭山上,指導員不在場,
還敢偷我,就不能逆來順受了。我用眼睛使勁照著這小傢伙。他一看見我盯著他,
表情越發不自然,目光總躲著我。遲疑了一下,他向老孟請假,說身體不舒服,下
午要回連看病,就走出蒙古包抓牛。
他已經收拾好一個手提包,放在他行李旁邊。我上去就把那手提包打開,翻了
一下,豁然看見了我的錢包。這小子偷東西太沒經驗,贓物就在手提包裡,還敢離
開抓牛;偷了錢還捨不得扔錢包。
我讓老盂過來:「唐建華偷了我錢包,就放在他手提包裡。」
老孟看完了後說:「行,我來處理。」
當唐建華抓牛回來,老孟把他叫到蒙古包外面談話。
不一會兒,唐建華哭喪著臉走進蒙古包,低著頭,誰也不看,蒙著被子睡覺。
老盂偷偷告我:「他只承認是撿的,要回連交給連部,」
有到人家褥子底下撿錢包的嗎?在山上撿的東西,為什麼不交給山上的負責人,
卻要交到連部,這傢伙的所作所為,使我更相信了以貌相人有點道理,他的眉毛很
黑,幾乎擰在一起。小白臉,尖鼻子,尖下巴,眼睛有點對,那裡面的光散碎無神,
猥瑣有餘,光明不足。可能18歲不到。
他愁眉苦臉了3天, 思索對策,最後回連,交給了指導員一封懺悔信,為自己
百般解釋,最後署名是:「您的小兒子唐建華。」
指導員看了後,一點沒饒他,在全連大會上不點名地訓道:「有人偷了錢,被
發現,就給我寫信,甜言蜜語,自稱是我兒子。一個革命青年,哪能這麼說呢?」
惹得全連知青哄堂大笑。
再給領導拍馬屁,也不至於以兒子自稱,連裡農工們都說這小夥子可憐,偷東
西被發現後,受了刺激,精神出了毛病。
只有我心裡明白,他是抄我給母親的信。什麼「最最親愛的,仁慈的」,什麼
「滿眶熱淚給您寫信」,什麼「在水深火熱中熬煎」,什麼「一百個一千個不是壞
人」,等等都是我信中的語言,最後署名「您的小兒子」也是。他這麼個唐山煤礦
上的獨生小毛孩說不出這樣的話。我給兵團、師部及母親信的草稿都混放在一起,
他肯定偷看了。因字跡潦草,把給母親的信當成了給領導的信,誤以為給上級領導
寫信最虔誠的表示是自稱為「小兒子」。
這件事傳遍全連,一時成為笑談。
小夥子抄襲別人的家信,抄個聲譽掃地,最後灰灰溜溜調走。
打眼、放炮、撬、搬、清掃……日復一日地幹,坑邊石頭堆眼見著大起來。
1971年春節前夕,連部通知:學大寨,要過一個革命化春節,過年不休息。
山上的糧食己很少。早就通知連裡,因風雪太大,一直沒送上來。天氣越來越
壞,白毛風呼呼地連著刮了四五天也不見停。這麼大的風雪把一切道路都封住,斷
糧的危險漸漸臨到我們頭上。
年三十,糧食只夠吃一天的了。早晨大家圍著爐子,望著鍋裡的小米粥,打著
哆嗦。大傻披著大衣唉聲歎氣,一個勁抱怨指導員忘了山上這十幾個弟兄。
羊糞潮了,鐵爐半死不活,只冒煙沒火苗。老孟撅著腚,跪在爐灰裡,把頭貼
進爐底用力吹著:「要啥沒啥,就知道讓幹活!」
吃過早飯,金剛自告奮勇要趕著駱駝車回連取糧。
外面滴水成冰,酷冷。
大家紛紛獻出自己最禦寒的衣服幫他武裝。張韋遞過鴨絨背心、老孟脫下皮褲、
李國強拿出新買的還沒穿的氈靴……金剛換上後,又穿上兵團發的皮軍大衣,戴上
皮帽,笨得連胳膊也抬不起來。
「穿千層不如腰一橫」,我一個腿跪在地上,使勁幫他系「腰一橫」。回連頂
風,寒風吹在臉上很危險。又用一條舊床單,把金剛的腦袋裹住,只露兩個眼睛,
像巴勒斯坦突擊隊員一樣。
外面,白毛風嗚嗚地叫,野狼爪子似的撕人臉。真是漫天皆白,冰寒徹骨!
金剛啟程了。駱駝不高興地亂叫,口噴唾液,死活不肯離開蒙古包。金剛只好
牽著駱駝步行。這大傢伙無可奈何地哀叫著,一步一步走進呼嘯的暴風雪中。
送走他後,我們跑回蒙古包,開始披掛戰服。穿上又破又髒的開花棉襖;戴上
磨爛的皮手套;圍上條髒毛巾;腰上勒幾道放炮用的舊電線……
大家跟著老孟,不聲不響,一個一個魚貫地走出蒙古包。
寒風犀烈地嘯叫,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這十來個衣著襤褸,面目肮髒的青年
躬著腰,頂著凜冽寒流,吃力地向山頂走去。
叮鐺!叮鐺!鋼釺聲順風依稀飄來。在空曠的荒山之巔,在天渾地濁的暴風雪
之中,一聲一聲,響得如此微弱,又如此執著。
請看看我們知青是怎麼幹活的吧。
老孟揮舞著18磅鐵錘打炮眼。大傻坐在冰冷的石頭上扶釺子,凍得流清鼻涕。
李國強全身壓在撬杠上往下壓, 臉憋得通紅……孫貴背著200斤重的大石塊,搖搖
晃晃向上走,眼珠子都壓凸出來。
老孟打完炮眼,又趴在地上,咬牙切齒地脫下一棉襖袖子,把胳膊伸到三尺深
的炮眼兒洞裡掏凍土,一把一把往上抓……這是在鬼叫娘的白毛風裡呀,掏兩把土
就得往懷裡暖暖:手指頭僵得伸不直。
李國強見正面撬不下石頭,就開闢第二戰場,仰面朝天躺在那塊大石頭下面,
向它側後方進攻。釺子每砸一下,都劃出一串火星。
張韋鑽進坑底的一個大約兩米多深的水平石洞裡,雙膝跪著,用鐵鍬一鍬一鍬
向外扔著碎石凍土。隨著鐵鍬飛舞,寒風旋蕩,他後背落了一層塵土。
在嚴寒中, 誰偷懶,誰挨凍。那不撬下石頭不休息的鬥氣,那一口氣打700錘
的拼命,那一刻不停地背石頭的韌力,無不是與嚴寒抗衡。
白毛風鋪天蓋地,越來越大,把整個世界刮成了一團呼嘯的銀白色旋轉體。煙
霧騰騰,連近在咫尺的鋼釺都看不清了!每人眉毛、鬍子上都染著白霜。彼此說話
得大聲吼,呼吸也感到困難——疾風好像把空氣都刮跑。
「呀,你鼻子白了。」我向老孟喊。他用力叫:「你——說——什麼?——我
——聽——不清。」
「你鼻子凍了——下——去——吧!」
「哈——媽——怪(沒關係)。」
老孟更用力地揮舞大錘,一下快似一下,每錘都傾全身之力,釺子鐺鐺彈得老
高!
他幹活兒有股傻氣,像那種一拉車就拔蹦子跑的馬,雖不抗造兒,但是真拼命。
他眉毛短而寬,八字型,像是京戲裡的醜旦,挺滑稽,說話老愛眯著鼓鼓的小眼睛。
孫貴凍得直掉眼淚,仍舊奮力背著大石塊。
李國強還在與那塊大石頭較勁兒,捅著釺子。時不時嗷嗷叫著,向老天爺炫耀。
在白茫茫的暴風雪中,十幾條身影或隱或現,掄錘舞釺,背石清土。一股一股
嗥叫的寒風撲殺他們,撕咬他們。
「回吧!」老孟大聲吼。
被狂暴寒流所激怒的小夥子們正張牙舞爪地猛幹。跟白毛風練,跟石頭練,誰
肯服了這鬼天氣後撤?他們幹得眼都紅了,沒人理老孟,繼續玩兒命,傾瀉著青春
的力。
此時氣溫之低,連鼻孔裡的毛都凍硬,吐口唾沫,掉地上就成冰塊。
「咚!咚!咚!」「噢——噢——噢一一」這些生命的音響裹夾在滾滾寒流,
傳向遠方。它是鋼鐵和岩石的撞擊,鮮血和肉軀的歌唱。
不知怎麼回事,在白毛風裡,每人都愛亂叫,可能是風聲太大,自己不發出點
聲音,就要被這鬼天氣活埋,讓嚴寒給欺負了。張韋這麼漂亮文靜的小夥子,一個
天津醫生的嬌兒,現在嘴裡也發出呼呼嚕嚕的粗野聲音。
最後,老盂強令下山,挨個坑喊。知青們才在渾沌迷霧的風雪中,雙手捂著耳
朵,向後歪著頭,飛快向蒙古包跑去。嘴裡大聲嗚嗚怪叫,嘲笑老天爺,氣它奈何
不了我們。
老孟的鼻子真給凍白了一塊;孫貴的耳朵凍流水;張韋後脖子給石頭磨出血道;
李國強的腳跟凍紅腫,他大頭鞋露著一個窟窿——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負了點兒傷。
大家圍著火爐,興奮地聊著剛才幹活的情景,為這樣度過年三十頗為驕傲。
山上冬天都吃雪水。那雪水茶雖有股腥甜味兒,還飄著許多草棍、草葉,可能
還夾有牛糞末、人糞末(我們就地鏟雪,就地解便)但此時喝上一碗,頓覺僵硬冰
涼的身體裡注入了一道暖流,舒服極了。
外面的白毛風還嗖嗖地向蒙古包衝撞……老孟忙用爛衣服堵住圍氈上的窟窿。
李國強用面板擋住門縫。它白毛風瞎嚎吧,拿我們一點沒治。
下午休息,準備年三十的晚飯。
現在山上僅剩下最後一點白麵,一小塊羊油和兩根蔥。肉早就沒了,什麼菜也
沒有,我們除夕佳餚就是一大鍋稠稠的熱湯麵。別看佐料不多,很噴香有味兒。
飯後,有的縫手套,有的下圍棋,有的吹口琴……大傻望著煤油燈發呆。
李國強笑著問:「大傻,想家了?」
「嗯,想我媽。」
「別想,越想就越想。還不如眼一閉,睡一覺。」
「唉呀,你不知道我媽多疼我……」
「廢話,我媽也特疼我,我就不想。」
「誰像你呀,布勒格特,鬧孩(狗)的幹活。」
「哎喲,我可沒招你哇?大傻!老雜毛。」
大傻頭上有不少白頭發。但他從容不迫:「我操你嘴!布勒格特!」微笑地賣
弄起嘴巴。
也許年紀輕,不知道年三十的份量,也許白毛風把人凍糊塗了,蒙古包裡竟沒
有一點除夕氣氛。孫貴和李國強激烈地爭辯,都說自己石頭坑比對方難打;老孟自
費買了一個馬燈,聚精會神地讀著《列寧選集》。
我用撿的一破手套,補自己的手套。
溫度稍一暖,身上的「自留畜」就開始活動。我脫下褲衩,光腚縮進被窩,開
始一個一個消滅蝨子,指甲蓋上血跡斑斑。這些「白留畜」吃得個兒大膘肥,有大
米粒長。用手指擠癟能發出一記脆響,像爆炒嘎崩豆。
大傻見我抓蝨子,忙說:「你離我遠點,挨著你算倒大黴了。」
我們吃飯、洗漱全用雪水,每天能堅持洗把臉就相當不錯,根本不洗澡,不換
衣服, 9個人擠一蒙古包,不長「自留畜」的幾乎沒有。李國強的秋褲上一次抓了
130多個, 創了紀錄。這傢伙獨出心裁,把那些小蟲子放進一個小鐵盒裡,活的、
死的,密密麻麻,準備帶回天津向家裡人臭顯。
大傻人緣不好,跟他窮講究也有關。為保持他那個很有魅力的一口白牙,每天
至少刷兩次牙,比別人多用一缸子水。因為水少,有人向他提出,不要窮刷,沒人
懷疑他的牙是山上最白的。可他不聽,我行我素,結果頻頻為大家取笑。
深夜,白毛風仍不見減弱。它一次次呼嘯著往蒙古包上撞,把哈那杆撞得吱吱
叫喚;門氈不時被吹起一條縫,湧進許多雪屑;包上的頂氈隨風劈劈啪啪亂響。
大家緊緊擠在一起,進入夢鄉。
小小的蒙古包裡睡著9個人。 那場面比一群小豬亂七八糟擠在老母豬肚子旁還
亂。大傻的頭離鐵爐不到一寸;老孟的褥子一半鋪在爐灰裡;孫貴的腦袋被水桶、
鐵鍋包圍;我蜷縮在羊糞堆、哈那牆、大傻腳丫所構成的三角地。頭對腳睡省地兒。
門雖用案板和破筐擋住,仍不時飛進一縷縷雪塵,散落在我們被子上。
風雪吼叫了一夜。
第二天,大年初一。
早上醒來,好傢伙,蒙古包裡一片潔白。被子、衣服、鍋蓋、爐前空地等等,
全都覆蓋一層白雪。煤油燈上的鐵絲,掛著一縷∩形的潔白銀線;茶壺蓋上戴著毛
絨絨的白帽子……肮髒的,烏黑的蒙古包,現在聖潔得像白玉。
原來夜裡頂氈被風吹開,雪屑就從這大窟窿裡源源不斷湧進。
孫貴在被窩裡打開了條小縫,向外窺了窺大聲叫:「哎喲,沒治了!真該把這
場面給拍下來,可惜沒照相機。」
一層白雪把我們9個人全埋住。
老孟頭頂著被子,四下環顧了一下,笑道:「總算沒白來趟內蒙,蓋了一晚上
雪被子。」
「好哇,我說怎麼睡著這麼暖和呢?有層雪蓋著保溫。」老布勒格特興奮地說。
積雪下面的小夥子們漸漸活了過來,開始議論早上吃點什麼,大年初一沒糧食吃,
真新鮮,挺好玩的。
李國強在被窩裡甕聲甕氣唱起老三篇語錄歌:
棒子渣最容易吃,
但真正消化就不容易了,
要把棒子渣作為雞蛋糕來吃,
哪一級都要吃,吃了就要吐,
搞好思想革命化,搞好思想革命化。
……
歌本來很好聽,但李國強五音不全,唱唱就走調,厚厚的一團棉被隨著他的歌
聲一起一伏。
老孟也激動起來,在被窩裡瞎嚎:
大風啊!震撼著邊原,
大雪啊!吞沒了群山,
蒙古包像塊磨盤,
在驚濤駭浪中傲岸。
我們愛看大風雪撲舔山岩,
我們愛聽白毛風呼嘯嘶喊。
誰說草原比不上城市,
請看潔白的雪被多麼壯觀,
誰說石頭山荒涼又寂寞?
請聽布勒格特的歌聲衝破嚴寒。
「操你媽,老孟,我可沒招你啊!」李國強開始向老孟進攻。
「你是布勒格特嗎?」老孟故作驚訝。
布勒格特是牧民最常用的狗名。
大家縮在被窩裡罵呀、唱呀、神吹呀,互相挖苦呀,很是熱鬧。可誰也不敢起。
連腦袋都不敢動得太厲害。棉被上積著厚雪,稍一不慎,就要雪崩。
冷風嗖嗖從蒙古包頂上吹進。包裡的溫度和野外一個樣。最後,布勒格特和老
孟「槍火」,兩人一咬牙,同時尖叫著,戰戰兢兢穿上衣服,把火生著。
「快起,快起,雪要化了,弄濕被子我不管。」
大家這才硬著頭皮爬出溫暖的被窩,穿上衣服,把被褥上的積雪打掃乾淨。包
裡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氊子上踩著紛亂的泥腳印。
一鍋雪水化了,每人舀了一缸子水刷牙,再往臉盆裡倒半盆水,大家輪流擦一
把臉。我乾脆不洗,也不刷牙。總覺得皮膚髒點耐凍。
把最後半盆玉米渣倒進鍋,開始煮。這玩藝兒在大車班是馬料,在山上卻是我
們的口糧,很不好爛。羊糞潮濕,幹冒煙沒火苗。老孟把柴油倒在一隻破解放鞋上
扔進爐裡,嗡嗡燒了一陣,接著又扔進一隻,滿蒙古包都是橡膠味兒。一堆濕羊糞,
四隻解放鞋,小半桶點燈用的柴油終於把這玉米渣煮得差不多。
我們塞了個水飽兒。都盼著金剛快點回來,可別讓我們大年初一餓肚子。
快到中午還不見金剛的影子。大家有點急了。老孟決定去一連借糧,正披掛衣
服時,外面傳來稀微的駱駝叫聲。「噢——噢——」人們歡呼著跑出去。
那駱駝聲越來越大,最後終於看見了它的身影。只見金剛用條破褲子圍住頭,
僅露兩個眼睛,低聲歎道:「哎喲!我的媽喲!」
我們一起動手把糧食、菜、羊肉、豬肉等搬進蒙古包。
到包裡脫了武裝,金剛凍僵了的臉仿佛走了形。鼻子癟了,嘴歪了,眼角含著
淚,表情發呆。他使勁抽搐肌肉,作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告訴你們一個新聞:
西烏旗氣象站通知,昨天氣溫零下44度,30多年頭一次。」他用凍成鷹爪狀的手使
勁搓著臉:「哎喲喲,這駱駝真王八蛋,老不聽話,過三連時,死活不出來。哼,
老鬼沒給我裹好,臉上凍了個泡。」
他費力地轉動一下眼皮,靠顴骨的地方有個不顯眼的小泡泡,已經破了,浸著
黃水。他難看地笑著,那臉肉像幾塊凍土湊成。「我的媽喲,這天戴皮帽子根本不
頂,非得裹頭。那床單我包菜了,就從庫房裡撿了條沒主兒的破褲子纏在頭上。」
他搓罷臉,掏出太陽煙,一人遞了一支:「我在三連還碰見雷廈了。他騎馬去辦事,
差點凍掉鼻子。幸虧他靈機一動,用書包把臉給包起來。」
大傻責怪道:「你要再不來,大過年的,咱弟兄們可就斷頓兒了。」
「連長回家探親,指導員七碟八碗陪著工作組喝暈了頭,就顧睡覺。我要不回
去,大年初一,咱山上這幫人真得喝西北風。」
突然,他想起了什麼,忙從口袋裡掏出一迭信。大家撲過去,眼裡閃著光,激
動地叫喊著、搶著,收到信的洋洋得意,沒收到的垂頭喪氣。
「弟兄們,靜一靜,二排給山上寫一封慰問信。老孟,你給念一念。」
老孟就結結巴巴地念起來:
「……在這新春佳節之際,我們二排全體戰士向戰鬥在石頭山上的同志們致以
崇高的敬禮!祝你們春節好!
在冰天雪地的荒山上,你們為革命出大力,流大汗,不怕苦,不怕累,為連隊
建設作出了重要貢獻。向你們致敬,戰鬥在石頭山上的勇士們,向你們學習,70年
代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闖將。
朋友們,戰友們,讓我們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獻給壯麗的祖國邊疆建設事業
吧!」
大家都很高興,總算還有人記得我們。有了白麵和肉,晚上我們包了頓餃子。
金剛還到食堂後面偷了兩麻袋牛糞,煮餃子不必再燒膠鞋。
蒙古包雖然很潮,很髒,亂七八糟,但牛糞火一燒,溫暖如春。那鐵爐子轟轟
響著,餃子很快煮熟。大傻笑眯眯地盛了第一碗,大口吃著,面部表情是那麼溫柔
甜美,鼻尖上滲滿了細細的汗粒。別人一半還沒吃完,又開始消滅第二碗。滾燙的
餃子,他吃起來,像喝涼水,這嘴巴真耐高溫!
餃子數量有限,誰吃得慢,誰倒黴。
金剛厭惡地瞟了大傻一眼,大聲宣佈:「小市民最大的特點是饕餮。」
1971年正月初一就這樣度過。
兩天后,風雪停了。我們踏著半尺厚的積雪上山幹活兒。嘿呀,雪把幾丈深的
石頭坑填得滿滿的。
一鍬一鍬地清雪。越到下面越受罪。鐵鍬一揚,雪像霧般散落下來,掉進脖子
裡,很不是滋味。頭上的雪屑化了,模糊了視線;手上的雪化了,濕漉漉地漚著皮
膚;鞋上的雪化了,浸透襪子……最底下的雪,得一麻袋一麻袋往上背。幹了整整
一天,才把坑裡的雪收拾乾淨。身上的衣服也一片一片凍成了冰甲。
這一段,我們吃的並不好。自內蒙兵團開展「不吃虧心糧」運動後,白麵見少,
對石頭山的特殊優待只是五香粉隨便給,白麵一點不多。我們拉的大便都帶著濃濃
的五香粉味兒。成天是玉米渣兒、窩頭餅子、冰凍圓白菜,羊肉也嚴格限制,喝的
是雪水,馬尿一樣的黃茶。蒙古包盡是窟窿,又髒又破。條件之艱苦,跟《鋼鐵是
怎樣煉成的》裡面修鐵路的情況差不多。但大家的情緒都還挺高。
就是大傻很想家,受不了這樣過春節。
初二時,他趴在被子裡悄悄哭了。他喜歡紅火熱鬧,不能容忍這麼糊弄著過年,
連點瓜子都沒有。別看父親是蹬三輪的,還特講究舒服。氊子底下的地如果不平,
要墊土;睡覺時,褥子上有根小草棍,要點上燈仔細找,不找到不罷休。若換了老
孟,褥子下面壓著18磅的大鐵錘也照樣睡得呼呼。
初三,大傻皺著眉頭對老孟說:「我昨天幹活時,放了一個屁,把腰扭了,我
要回連看病。」
老孟同意了。大傻走時嘟囔著:「操他小媽媽的,氈靴不給,皮褲不給,手套
不給,要咱盒兒錢啊?他當官兒的怎不上這兒住幾天?」悶悶不樂下了山。
大家像對待一個叛徒一樣冷冷地看著他走。
在1971年冬艱苦的石頭山上,就兩個人離開。一個是因為偷東西,一個是放屁
震扭腰。
初四,金剛、老孟和我去四連借炸藥。到了連部,天已黑,迎面過來一人,用
手電照著我們,緊張地問:「誰?」
我們沒說話,默默向他走去。在手電光下,我們這三個人穿得破破爛爛,蓬頭
垢面,上匪一樣。
「誰?」那人停下,隨時準備逃跑。我們仍一聲不響地向他走去。不約而同都
想和對方開個玩笑。
他用手電照著我們。我們進一步,他退一步,我們進一步,他退二步,嚇得聲
音都變了。「你們是哪兒……的?」
「七連的!」我們突然洪亮地說。
「哎喲,知青吧?嚇了我一跳。」說完,這人低頭匆匆走開。
我們三人為這惡作劇笑不攏嘴,快活極了。
在那樣的環境下,我們把穿得不堪入目,一絲一縷,補丁摞補丁,像叫化子似
的當成一種光榮。美是形形色色的。在我們眼中,臉被凍得流黃水,破衣爛衫,腰
纏舊電線,一瘸一拐走路就是一種美。
它是搏鬥的痕跡。
我們的積極是真的,不是裝的,目的何在?動力何在,誰也說不清。
反正不是為了向上爬。到石頭山幹活都不受寵,錫林浩特知青是沒有一個上山
的。放逐的人,沒情緒要抱指導員粗腿……也不是為了錢,幹多幹少全是三十二塊
五;更不是為了在女的面前臭顯——山上根本沒有女的。
冽冽山風呼吼,濛濛雪霧繚繞。一群奮鬥的青春,在這青面獠牙的酷寒中,在
這嶙峋的山岩中,迸射出一簇簇多麼旺盛的生命活力!那一堆堆碼得整整齊齊的石
頭,就是肉體撞擊岩石的結果,有的上面還沾著斑斑點點的血跡。
難忘啊!這一幫肮髒襤樓,蓬頭垢面的「上匪」!光榮啊,這一群脖子上圍著
破褲子,衣服裡爬滿了「自留畜」的爛知青!
讓我把金剛寫的一首詩抄錄在此,作為對這段生活的紀念:
幹!幹!幹!
掄大錘,掌鋼釺,
不畏苦,不畏難,
練就一身鋼筋鐵骨,
練就一身紅心赤膽。
為建設千里草原,
我們拼命幹!
幹!幹!幹!
迎風雪,冒嚴寒,
氣若磐,氣若山,
決不愧作軍墾戰士,
決不愧作七尺健男,
為建設茫茫北疆,
我們拼命幹!
然而,就在我們同嚴寒、風雪、頑石、凍上殊死奮戰;就在我們餓著肚子,喋
血石山,被大石頭崩破頭,砸腫腳,壓彎了腰時,團裡那幫現役幹部卻坐在溫暖如
春的辦公室裡打撲克,「爭上游」爭得臉紅脖子粗。更有甚者,貪污糧食;往自己
家倒騰公物;幹風流勾當;為調動工作大吵大鬧……
我們那位帶頭吃憶苦飯的沈指導員,也幹了一件不甚體面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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