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五十三章 回北京
漫步在林西小縣城的街道上, 心裡熱乎乎的。有7年沒見過這麼熱鬧擁擠的人
群。這裡的電影院、旅社、飯店遠比不上北京的高級,但也能提起我對文明的親切
回憶。光禿禿的草原什麼時候才能建成這個樣子呢?在赤峰火車站候車室,看見一
背手槍的警察瞥了我一眼,不禁有點怵然,長期專政養成的條件反射,見戴大蓋帽
的就有點緊張。
火車向著北京疾馳,到承德了!那有著民族風格的淺黃色車站大樓,很與眾不
同。它緩緩來到跟前,又緩緩離去。興隆、密雲、懷柔、東郊……終於又到了北京
站。
這人生的大門還是老樣子。看見了熟悉的站台,在這裡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
同學激昂慷慨奔赴農村邊疆,不少水泥磚上都曾灑過年輕人的淚水。又來到了天安
門廣場,已是夜晚,桔黃色的柔和光輝神秘地映照大地,廣場上彌漫著首都溫馨的
空氣。我深深地吸了幾口,沁人心脾。7年前,我們就是從這裡出發的。
又走在長安街,踏著潔淨的小方格格水泥磚。趟過草原沒膝的雪原,再走這長
安街,腿簡直不用費勁。
從石頭山走到團部早已習慣,不願意擠公共汽車,怕到那人疙瘩堆裡去,就步
行回家。燈市口、美術館、地安門……額上漸漸冒出了汗。我把頭上那頂又破又髒
的皮帽子扔在馬路邊的果皮箱裡,光著頭,大步走著。熟悉的大門映入眼簾,斑駁
的紅漆已經脫落。 7年前,母親就是從這兒送走了我。她那縷飄拂在寒風中的銀絲
曾顫抖過自己的心。
電鈴響了,姑姑打開門,她瞪大眼睛盯著我,過了半天才認出是我:「啊!小
胡回來了!」那警覺的,沒表情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我走進去與她緊緊握手。
「哎喲,我那兒哇!怎麼變了樣兒了,我都沒認出來。」她用發顫的聲音說。
「在草原上呆,人就顯老。」
姑姑歪著嘴,乾癟多皺的眼眶裡閃著淚花。是她把我帶大,對我有著親生母親
般的感情。這些年來,從沒有一個人為我流沮,看見姑姑能為我噙著一眼包淚花,
深受感動。自己到底要比腳趾頭上的泥巴強啊!
受到姑姑的傳染,我也覺得自己挺可憐,心裡變沉重。
來到北屋,見到了媽媽。我緊緊握著她鬆軟的肥手,覺得好像是在夢裡。母親
頭上的白髮雖然更加稀疏,有一大塊禿頂,但面容一點也不顯老,臉上幾乎看不見
皺紋, 還是那麼慈愛、雍容、紅潤。她微笑望著我,整整7年了,沒有碰到過這樣
的目光。這是母親的目光,帶著母親身上的溫暖。
在內蒙,受了多年淩辱,我幾乎沒掉過淚,只是咬牙切齒地一封一封地寫申訴
信。 現在當著母親的面,7年的酸甜苦辣一陣陣沖進鼻子,覺得有些發酸,可依然
流不出淚,此時此刻,在家裡,完全可以脫下盔甲大哭一場慶賀慶賀,但眼睛卻幹
幹的,湧不出一滴淚增添氣氛。
晚上媽媽告我:自從她得知六十一團準備給我戴上帽子,很著急,通過魏巍,
再一次給軍區政治部主任寫信。後來得到答覆說:「內蒙兵團已劃歸地方領導,不
在北京軍區轄內。」媽媽只好再重新找人。求爺爺告奶奶,找過副司令、書記、秘
書長、包括王震……全沒用。沒有很深的關係,誰肯管這種麻煩事?母親一著急,
心臟病犯了,終日臥床不起。
作家的地位太卑微了,在兵團根本沒人放在眼裡。
這時,父親的一老戰友,建議母親給周總理寫封信,他在國務院負責信訪工作,
能幫助把信轉上去,母親於是給周總理寫了封信,請總理在百忙中幫助解決。兩個
月後,那位老戰友說:總理辦公室已把信批轉給內蒙尤太忠,指示重新處理。
我聽後,全身沉浸在巨大的溫暖中,真沒想到,我這麼一個愛打架,不守紀律
的落後青年,也得到了周總理的關懷。
在我變成反革命後,全四十七中同學裡,幾乎所有人都和我沒有聯繫,只有王
佑曾寫信,安慰和鼓勵過我。到北京後不久,我就去找他。非常運氣,他也從內蒙
突泉回來探親。
王佑問:「你對這樣的處理滿意嗎?」
「只要不是反革命就行。有嚴重政治錯誤就有吧,反正兵團絕對不會承認自己
全錯了,得給他們留個臺階下。」
「哼,現在就是這樣,整人時,小錯大整,無錯也整;平反時,大錯小平,小
錯不平。」
「沒辦法,這年頭不能太認真了。」
王佑感歎道:「你夠運氣的了,靠著你父母的一些關係才獲得解放。但還有成
千上萬周總理無法過問的反革命仍在火坑裡受苦。」
「對,對。」我連連點頭,想起了三連的劉毅。
「什麼形勢大好?操,現在物品奇缺,供應一年不如一年。買啥都要本兒,工
資低得要命,冤案錯案到處都是……我覺得這政策大有問題。哼,他們那夥子是什
麼東西?臭戲子,爛文人,賣嘴皮子的貨!我一想起這幫人就氣得慌。」
王佑說的也正是我心裡想的,常暗暗盼望江青有朝一日下臺,這樣我的犯有嚴
重政治錯誤的結論就可以從檔案裡撤銷。
我們在小屋裡破口大駡起來,縱情發洩著對第一夫人的鄙視。
中午,王佑的媽媽從醫院看病回來,她熱情地招待我吃飯。
「小林啊,」王佑媽媽慈愛地說:「我們全家都很同情你。好好幹,你是個有
毅力的孩子,今後你還是很有前途的。」他媽媽夾了很多菜,放到我碗裡:「小林,
別客氣,吃菜啊。」
不知怎的,鼻子酸了,撲簌簌地流了淚。可能是受寵若驚的吧?這些年來,我
一直被人稱為「老鬼」,從沒人管我叫:「小林」,姓前加一個「小」字,聽起來
真舒服甜美呀!
這次探親回來,在家裡沒掉過一滴淚,就是在王佑家,被他媽媽叫了幾聲「小
林」感動得流了淚。
長年累月在內蒙呆著,對北京的家庭生活很不習慣。那乾淨整潔的木板床真不
如鋪著大氈的土炕睡得自在。躺下還要脫鞋;枕著軟綿綿的枕頭,腦袋都陷在裡面,
也不如枕著硬硬的包袱皮舒服,臉旁邊都是新鮮空氣;坐馬桶大便,拉不出來,特
彆扭。
孤獨慣了,變得不喜歡熱鬧、喧嘩。總覺得自己腦門上還烙著反革命,不好意
思見人,怕到人多的地方去。記得有一次去新街口電影院看電影,一走進入口,心
就發虛,那麼多張臉,那麼多雙眼睛,黑壓壓的,令我一下子想起全團批鬥會!
出門只要時間夠,都步行,決不上公共汽車,討厭往人堆裡紮。
沒有肮髒,沒有寒冷,沒有自留畜,沒有堅硬而硌屁股的大車轅子,總好像缺
了點什麼。有時候,我常愛大聲歎氣,長吼一聲。因為胸部憋悶,想多吸點氧氣。
可媽媽卻非常討厭,覺得這麼叫很野蠻,不像個受過教育的人。
我完全變成了土裡土氣的鄉巴佬。解手寧肯到胡同口的公共廁所,也不坐那馬
桶。不會買菜,不會同時排好幾個隊。到商店裡買東西,常被當成土老冒兒,無人
理睬。上街總是步行——每回乘車老被售票員當成外地人,格外仔細查我車票。遇
到了幾次這種情況,再也不想坐車。
與父母的矛盾馬上就開始了。記得有一次,招待客人,我在茶壺裡放了一把高
級茶葉,事後媽媽向我嘟囔道:「你連個茶都不會沏。放這麼多茶葉能喝嗎?猴兒
苦!不是自己掙的錢,一點兒不知道心疼!」
內蒙的茶都熬得很濃,黑得像醬油。
自從文化大革命以來,自己一直是南沖北闖,在荒山大漠中角逐拼殺。這不是
一個溫柔細膩的環境。時代就是粗糙的,我自然也粗糙。表達感情的渠道都是又短
又直又粗,便於發洩。根本沒什麼纏綿婉轉,九曲回腸。喜就哈哈狂笑,怒就咬牙
切齒,餓就端著大鐵鍋大口大口填,累就縮在皮得勒下面睡他一天一夜。像動物一
樣赤裸裸,直截了當,缺少含蓄——命都顧不上,哪有工夫含蓄?
我的胃口極好,一頓飯就把他們三人一天的飯給吃光了。在父母面前,我儘量
放慢速度,等他們一走,咀嚼頻率馬上變快,力度加大,如同餓瘋了的豬埋頭於食
槽。媽媽驚歎道:「唉呀,真不得了,你怎麼像剛從深山裡出來的野人哪!」
可能是母親一直沒恢復工作,終日無所事事,在家蹲著,脾氣變得火爆,常為
一點芝麻小事大動肝火。 記得有一回, 我好心好意幫她洗衣服。她一看就火了:
「你這是洗衣服還是啃衣服呢?我的那麼好的衣服穿不壞,非得讓你給洗壞了。」
嘮嘮叨叨了半天。
老太太還嫌我全身都是羊膻味兒,總讓我洗澡。好傢伙,每星期都得洗!我天
生就不愛洗澡(在內蒙草原7年, 從沒洗過澡),真是痛苦之至。有一次我沒聽她
的話,硬是沒洗,她大發雷霆,吼道:「小兔崽子,滾蛋!不洗你別進我的家門!」
為洗澡,我們之間發生了許多次不快。
一天午飯後,她見我幾口就把一個蘋果吞進肚,連核也不吐,生氣道:「你好
像就一輩子沒吃過蘋果,怎麼連核也吃?」
我解釋道:「這是習慣,全吃了痛快過癮。」
「你老大不小的了,怎麼還跟孩子一樣,幹什麼都任著自己性子?快30的人了,
沒一點兒長進。」
「嗯,在有些方面沒長進,但有些方面比如意志就比過去堅強了。」很欣賞王
佑媽媽對我有毅力的評價。
「你那堅強值幾個屁錢?連沏個茶都不會。」
母親平時是善良溫和的,但一發起怒來也會變得像母老虎般凶。跟她小說裡的
那位文雅嫺靜的女主角大不一樣。文並不如其人。
不知怎麼回事,母親有時老挑我毛病。小便後忘了沖馬桶,她說;吃飯時,嚼
得太快,她也說……深深感到在家裡不如在草原上自由。
或許是媽媽不得志,心情鬱悶,或許是我實在太笨,終於為買一隻燒雞把她氣
病了。那天,我奉命去買燒雞。在地安門菜市場買回來後,她嫌個兒大。
我奇怪,她掙那麼些錢咋還這摳門?順口說了句:「售貨員讓我買這只,說這
只好。」
母親怒衝衝道:「你當我這點錢好掙啊?白眼狼!我就知道你是個忘恩負義的
傢伙!故意氣我,欺負我!」
我怎麼解釋也不行,她根本聽不進去。大罵我是罐兒裡的王八越長越抽抽。越
說越氣,心臟病一下子發作,疼得不省人事,連夜送到阜外醫院搶救。鬧得我也憋
了一肚子火。這老娘像吃了槍藥,不明白我怎麼欺負她了!
姑姑安慰道:「你這麼粗,這麼笨,你媽罵你是恨鐵不成鋼啊。」
在外面被專政那麼多年,回家後還總挨駡,心裡真不是滋味兒。
父親血壓高,一天到晚昏沉沉躺著,默默無語……
家庭生活並非像想像的那麼溫暖。
只有到王佑家,跟王佑聊聊天,才能調換一下陰鬱的情緒。
他對我說:「我媽也是如此。沒有工作,整天在家呆著,把人憋走機了。」
「可我媽這樣,也少見。」
「那你這兒子也少見呢?說真的,我一見你母親心裡特別慚愧。咱們為去越南
抄她家,搶她錢,刷她大標語,實在太荒唐。你應該認真想一想,你給你母親的心
上劃了多麼深的一刀!你好好想過嗎?」
我搖搖頭。
「你不知道這麼做多傷人。文革中,許多人自殺,不是因為遊街示眾,挨批挨
鬥,而是受不了親人朋友的懷疑冷遇,劃清界限。在外面那麼冷,回家也那麼冷,
連親生兒子都大義滅親,要置自己死地,你母親的心能不碎嗎?」
「我的心也碎了。在我倒黴時,她也跟我斷絕關係,一次次不理我。」
「誰叫你要大義滅親呢?誰叫你要打倒你母親呢?老太太跟你學的。你想想看,
處在她那個境地,在那種形勢下,她能公開向你表示同情嗎?何況你這雞屁股嘴啥
也存不住,誰對你好一點,同情一點,就馬上跟別人講,老太太這樣做是很聰明的。
她不理你是要你自力更生,不要總依賴家裡。更何況她並不是真的不管你,也不是
真的跟你斷絕關係。要不她幹嗎給總理寫信?你媽這樣做夠不錯了。」
「可她現在太好發脾氣。動不動就生氣。一切都按她指示辦也不行。她喜怒無
常,一會兒這,一會兒那。」
王佑望著我說:「但你的毛病也應該改改,像不愛洗澡什麼的。恕我直言:老
太太還能活多少年?別跟她治氣,等以後沒這媽,你想挨駡都挨不了了!」
探親假很快就過了。王佑勸我再多住幾天,治治眼睛,我懶得去醫院,怵到人
堆裡去,左眼視力雖差一點,也瞎不了。我見母親病情穩定,就想早早回去了。千
裡之外的北疆還有無數青春生命在冰雪中艱苦奮鬥,我心目中的姑娘也在那裡。
臨走時,我又最後一次去醫院看望母親。她板著臉向我嚴正聲明:「小胡,你
聽著,這些年來,我一直受審查,恢復黨籍後,也沒分配工作。為了你的事我操盡
了心。現在中央鬥爭很複雜,今後,如果你再當了反革命,我堅決不管了。我現在
已筋疲力盡,又年老多病,還想死前寫點東西呢。」
「我是再也不會當反革命了。」
「那可沒準兒。」
我沒言聲。跟她爭這個沒用,別臨走再鬧個不歡而散。沉默了一會兒,母親掏
出一打錢:「這是你的路費,另外那30塊錢給你們連長買點東西,意思意思。人家
也幫了你不少忙。」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母親連給王連長送點東西這樣的事都想到了。
她又把別人送的一小筐蘋果給我路上吃,並督促我走前要洗個澡,買頂帽子。
母親終歸是母親,平日再罵,更年期再更年,脾氣再凶,一到與孩子離別也變
得溫厚。我們很輕鬆地聊著,講到韋小立的事,媽很注意地聽,還幫我出謀劃策。
時候不早,該走了。我站起來向病床上的母親告辭,並把臉貼了一下母親的頭,
透過稀疏的銀髮,我感覺到母親身上那獨特的體溫和芳香。刹那間,一個念頭掠過
腦海:「也許幾年以後,這顆頭顱已在骨灰盒裡了。」這麼一想,積聚在胸的所有
悶氣就全消失。
我不讓她起來,母親非要起來,她拖著肥胖的身軀緩緩下床,頭髮微微有些散
亂,一步一步把我送到樓梯處,邊走邊囑咐我回去後要好好幹,將來有了機會再想
法換個環境。
又最後握了握母親的手。小學四五年級時,每逢星期六回家,母親就用這雙手
洗我的髒老鴰爪兒,用刷子刷手指甲裡的泥兒……這雙肥厚短粗的手,洗過我屁股,
給我織過毛衣,剝過螃蟹殼。
母親微笑著與我分別了。她矮胖的身體,戴著假髮的大圓腦袋,肥肥的下巴都
洋溢著一縷淡淡的慈愛。
肝火過盛的媽媽,為只燒雞大吵大鬧的媽媽,你要老是這樣和氣該多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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